北方有老骥者

作者: 四四

曹孟德之《龟虽寿》有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意在表现一种老当益壮、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然而,我觉得他竟然生动形象地刻画、总结了我的父亲。

只要陷入思考,父亲必然像往常一样从泛着涟漪的水面上长出来。是的,长出来,像石菖蒲、萍蓬草、金鱼藻等水生植物那样静默无声地浮出水面,在晴好或恶劣的天气中不管不顾地活着。先是光秃秃的、粗糙暗红的头顶,继而是黝黑消瘦、愁苦颓丧的衰老的面孔,然后是被老旧软塌的灰蓝色夹克衫罩着的上半身,最后是不再如青壮年时坚强有力的下肢(静脉曲张和频繁脑梗导致双腿肿胀、疼痛、乏力)。父亲像一棵树一样不管不顾地活着,他不想死、不敢死,因为他还有未竟的理想,那是他生而为男人、为父亲的千秋大业!他要凭着耋老抱病之身赚取足够多的钱财,一为自己和小一岁的老伴养老,二为搁浅了婚姻的小船的儿子们的未来。

父亲并不善于幻想,他是实干家。他要从自己十几年前亲自栽下,如今正是盛果期发的板栗树上实现愿望。

再过半月,父亲的板栗就到了收获的时节。今年雨水多,板栗长得很好,挨挨挤挤的栗蓬压弯了枝头。然而,父亲的内心喜忧参半。他的喜悦来自一年的工夫终于没有白费,那些不谙人情世故的树木给予了他丰硕的回报;他的忧愁则源于自己身体的老病,尤其是双腿,麻木、疼痛、僵硬,似乎完全不再听从他的使唤。即使在平地上肩不扛手不提地走路,父亲也走不稳当,他拖拉着一条腿,摇摇晃晃,一副随时就要摔倒的样子——父亲老了,真的老了。面对梦寐以求的实实在在的收获,他羞愧歉疚,焦虑恐慌。是的,他已经没有能力把它们从山坡上收回家,变成耀人眼目动人心弦的钞票,以使他浅薄的依仗和尊严丰厚起来。

父母子女之间的隔阂似乎是天然的,也是恒在的。

对于父亲的惧怕由来已久,他是我童年,乃至整个青少年时期的邪魅魔影。我不敢喊他“爹爹”,不敢和他亲近,甚至,不敢和他对视(我觉得任何形式的亲昵都是对他的冒犯和不敬)——父亲的目光比刀子还锋利,声音比惊雷还骇人,而他的那张黝黑如铁的脸总使人不寒而栗。他高高在上,像不容被冒犯的威严又沉默的神。即使这样,我也从没抱怨过怎么会拥有如此恐怖的父亲,也从没与他疏离。在经历了一些人事之后,反而更能理解他的遭遇和呈现——一个由于生活的重压或性格原因而被残忍滤掉了欢乐或捕获欢乐的能力的人,有什么必要一定要温和、慈爱、悲悯、宽容呢?所以,他坚硬、冷酷、暴戾、专横,他是他自己——生活以痛吻他,他报之以利刃。是的,他不是泰戈尔,他没有时间爱,也不相信神,更不懂得道德的自我完善和泛爱为何物。

他沉陷在深渊中,并且,这深渊愈来愈深,而他愈来愈老。使人欣慰的是,我们之间的隔阂悄然间变得鸿毛般微不足道。是的,悄然间,没有人把它放在桌面上捶打,也没有人为此做过丝毫努力,但它就像时光中的记忆和真相一样模糊了。我想这也许源自我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意识觉醒,也源自孩子对于父母的最为本真、最为朴素的爱意。

每个人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城堡,那座城堡或许是祖国,或许是语言,或许是家庭,或许是信仰。但我觉得归根结底,那所城堡应该是自己,而钥匙一直掌握在自己手中。我向父母关闭了我的城堡,儿子向我关闭了他的城堡。荒谬吗?不!正如父母的城堡也常年挂着冰冷的铁锁,而我的儿子也没有掌握他母亲的城堡的钥匙。这或许就是一种存在的真相,而我们苛求的完全的理解和信任并不存在。

父亲坐在积满尘土的破旧沙发里,低着头,双手搭着膝盖,嘴里衔着半根纸烟,烟雾袅绕,徐徐升腾,像他心底那些郁结不散的愁苦和怨愤。天色很暗,窗外的雨时急时缓。几分钟过去了,他一动不动,俨然一块石头或其他没有生命的静物。他陷入了沉思,或者,他被即将到来的秋天——丰收的秋天——扼住了脖颈!大女儿要忙于她自己的秋天;二女儿罹患脑溢血留下了智力障碍和半边身体肌力减退的后遗症;三女儿在个体药店打工,请假并不容易;小女儿体质弱,打小就没经受过历练;大儿子也有一千多棵板栗树,自顾尚且不暇;小儿子倒是承诺回来,但他一贯嘴上抹石灰——说话不靠谱……

父亲想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脑袋快要炸裂了,也想不出更好的对策。明知道孩子们各有难处,可他竟然不肯放下幻想。那幻想像暗夜里的灯盏散发着明亮的温暖的光芒,照耀着他,引诱着他。他短暂地放下心来,但又很快把心揪起来。一个自私无能到何种地步的父亲才能舍下脸面向孩子们求援?这意味着他要冲出城堡,也意味着他要丧失掉男人固有的颜面。毕竟,他刻板固执,在乐善好施方面并不像母亲那样怀有天然的激情和兴趣。然而,现在,为了避免那些饱满锃亮的板栗干瘪在山坡上,他不得不放低姿态……

父亲抬起头,腾的一下站起来,背着手,一瘸一拐地踱着碎步。是的,他很焦躁,像一头濒临死亡的老牛。虽然这幅图景只是我的想象,然而,父亲那苍老、无助、可怜的身影还是猛烈地嵌入了我的心,像锋利的钢锥一下一下地戳,生疼生疼的。

往年,他还能勉强操控着两条老腿上山,操竿捶打,捡拾扛袋……他也敢在裸露着碎石、高低不平的狭窄山路上驾驶那辆小型三轮车。他是主力,只消孩子们隔三岔五回来帮个忙,他就能让秋天乖乖就范,像胜利者享受战利品那样获得心灵的满足,是的,那种满足也是隐秘的宁静和幸福。然而今年,他完全是个废人了,是个深受癌症和腿疼病双重折磨的一无是处的废人。扑面而来的大丰收使他紧张、焦虑、气馁,平生第一次产生了巨大的失落感和挫败感。他一贯不服老,然而“老”像吃了秤砣的王八一样从不怜惜他的野心和苦心,像饥饿又凶猛的野兽一样一步步、一寸寸地朝他围攻,把他打倒,直到他认、缴械。

虽说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被打败的,但父亲终于被“老”,以及“老”携带的暗黑因子——疾病,以及疾病所衍生的精神的颓靡打败了。他接受了自己,与一个陷入老境的废人达成了和解。作为最小的女儿,我率先接到了电话。写到这里,我感到万分酸楚,一种灼热混合着阴冷的气息海雾般涌到了鼻梁两侧,眼眶也瞬间湿润起来。我的父亲以笨拙的、羞赧的、扭捏的语气询问我可否回家帮几天忙。在他还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时,他以顽强、坚硬、刚直等品质获得认可,然而现在,在半死梧桐老病身的暮年,他不得不表现出脆弱、柔软、怯懦的面目。多年以后,在我一次次回味这充满着戏谑成分的场面时,一定会悲伤如墨、心疼如绞。而那时,父亲已然长眠于黄土之下,以微小的谦卑的尘埃的形式超然物外,沉默不语——他终于获得了解脱,终于修炼成为一个安静又幸福的人。

能!这就坐早车回。

我是父亲放养在茫茫大野的马,虽然我心无旁骛、竭尽全力地朝着前方踽踽而行,但一听到父亲的召唤,便立刻掉转方向,不停蹄地飞奔向他——那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荣耀。

事实上,二十余年还算安逸的城市生活之后,我的体质已经抵不住那样的高强度劳动。果然,第一个下午之后,腰便疼得无法忍受,脑袋也灌满了铅水般混沌沉重。幸运的是,一夜的睡眠竟然使我完全恢复过来。第二天,仍然重复着前一天下午的劳动:左手拿着编织袋,右手戴着防刺耐磨加厚橡胶手套,一次次弯下腰,把掉在地上草丛中、石缝里的带蓬板栗和栗果捡起来,放入左手的编织袋。我像台机器,的确,不知疲倦地重复着那个动作,在陡峭得几乎站不稳的山坡上,把父亲的希望——那闪烁着光芒的金子,捡起来,捡起来,捡起来。晚上,我头疼欲裂,脑袋的前半部分简直要爆炸,腰也像断了似的没有着落。那时,我对这极具讽刺意味的重复性劳动怀着浓烈的憎恨之意,正是它,恶魔一般攫住了我的父亲,使他完全着了迷,从而丧失了热爱妻子、子女,及一切必要的美的事物的能力。待我回过神来,不由得为这种不成熟的判断而感到羞愧,真正把父亲变得自私、冷漠、缺乏人情味的罪魁祸首或许是他与生俱来的性格,也或许是巨大又诡谲的生存压力。在那海拔七八百米的最高处,在我累得绝望之时,看着眼前几十棵尚处于初果期的板栗树,我竟然对父亲也产生出浓烈的憎恨之意。七八年前,为了收获到更多的板栗,六十六七岁高龄,且患过脑梗塞、腿脚并不十分灵便的父亲冒险挑水到山顶,挖坑植树,施肥修剪……那时,他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再也爬不到山顶,而这些凝聚了他毅力和辛苦的树木会成为孩子们的累赘——他们为此不得不承受比正常工作辛苦几倍,甚至十几倍的苦劳。弟弟们也颇有抱怨,对于父亲的无私馈赠,他们好像并不领受恩情,而是平添了一丝愤怒。

现在,父亲和母亲在暮年的河流里挣扎——不是一条静宁无波的河流,而是翻涌着巨浪的凶险的河流。一想到作为孩子,我只能像个旁观者一样站在岸边,看着他们徒劳地挣扎,汹涌的巨浪一次次把他们淹没,直到再也不能从河面上探出头来,我便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像伏枥的老骥一样,父亲还有隐秘又炽烈的愿望,那就是感化引导小儿子回归正途,并敦促他成家立业,过上正常安稳的生活。并不为着当父亲的尊严,他的尊严早已像破碎的玻璃散落在流逝的时光中,而是一个失败的颓丧的父亲对不争气的儿子的担忧,惧怕小儿子年老之后落得个孤苦伶仃的境地,到那时,像一条被遗弃的老狗,没有妻子陪伴寂寥的晨昏,没有儿女伺候久病的床前。

父母皆艰辛,尤以母为笃。自然,母亲也怀着和父亲一样隐秘又炽烈的愿望,甚至,那个愿望更为迫切。然而一想到家中四壁萧条,而惯于浪荡的小儿子也没有攒下一星半点的积蓄,她的心便如死灰般沉寂下来。她偶尔责怪两句“子不教,父之过”,但她知道这句话并不公平,因为父亲除了脾气乖戾、冷漠自私之外,并没有懒惰、欺骗、不负责任等恶习,而作为母亲,她一向慈悲宽容、乐善好施,在四乡五里算得上口碑不错的主妇。她想破头也不明白小儿子的向下向暗的嬗变究竟源自何处。源自贫苦的家境?源自知识的匮乏?或者是冰冷喧嚣的城市打压了他向上向光明的激情和决心?也或者他天生就是一个逆子,只是在年幼时慑于父亲的权威而假装出一种老实、勤快、懂事的样子?她自责,懊丧,显然,也无能为力。她的殷切叮咛,甚至哭诉和哀求已经不能打动那副铁石的心肠。

两个月前,他带着一个离异的女人回过一次家,女人带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孩子长相漂亮、内敛乖巧,深得他们喜欢。父亲和母亲立刻认准了那个素昧平生的女人,他们说她穿着朴素,教子有方,看起来像是个踏实本分、经营家庭的好女人。但任凭他们怎样询问,都没能从小儿子那里得到确切可以谈婚论嫁的信息。他们心里没谱,既怕错过一次姻缘,又怕竹篮打水上山峰——一场欢喜一场空。毕竟,他们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即使这样,父亲仍然决定简单收拾一下老院里最宽绰的西南屋,给小儿子和未来的儿媳居住。当然,即使黢黑的墙壁粉刷一白,门窗也换成新式样的铝合金,再从乡镇小店买一套廉价的人造板家具,那个有着七八十年历史的老屋仍然寒酸可憎,不够资格成为婚房。然而,这是一个“暮年烈士”人生之中的最后一次冒险,他怀着悲苦的雄心和颓丧的激情为自己的孩子(时年35岁仍然孑然一身)贡献最后一分力量。他甚至奢望那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深明大义,不计得失,脱离了低级趣味,像真正的勇士一样振臂一呼,打破乡村的陈规陋俗……

近年来,北方农村的结婚成本增长迅猛,女方不仅索要不菲的彩礼,还要楼房、轿车、三金、上下轿钱、开口礼……折算下来,整个过程至少需要花费七八十万。这是个多么可怕、邪恶、丑陋的数字啊!要知道,2022年河北农村居民可支配收入为19364元,即使不吃不喝不生病,一个人也要40多年才能攒够这笔钱。这是多么残酷的不堪承受之重!你能想象喜马拉雅山是怎样碾碎一只小蚂蚁吗?或许是为了摆脱被碾碎的厄运,也或许单纯为了成个家,小弟弟选择了入赘。那户人家位于市郊高铁站附近,老两口老实本分,仅有两个女儿。与小弟弟喜结连理的是大女儿,她性格绵软、善良温顺,看起来很是贤惠顾家。然而,谁都没有料到小弟弟从一开始就怀了歹毒的用心。他看不起那家人,也不能体恤为他生下女儿,并指望他顶门立户的妻子。他背着他们在外赌博,欠下了一笔又一笔高利贷。直到要债的痞子们在深夜找上家门,他们一边讪笑着骂骂咧咧,一边狠命地以棍棒敲打门窗。那家人才知道容身的院落已经被外姓人抵押,不能如期还款,他们将从自己的家里被赶出去,像乞丐一样流落街头。几番商讨之后,父亲和他的四个女儿凑齐了那笔五万余元的债务,为那无辜倒霉的一家人解除了危机。就在我们认为小弟弟的生活可以重新开始之际,得到了他竟然还有其他债务的消息,而那时,他已经和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流窜到别的城市躲避风头。据他当时所说,是为了保护妻子一家人不受牵连。后来,他完全变成了脱线的风筝,不受控制,不思悔改。他再也没有回到那个村子,没有见过妻女,以及视他为亲儿子的岳父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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