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竹子
作者: 周齐林1
寂静的午后,我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过来。
“林林,你在哪里,我在厚街。” 三姨问道。听着她亲切的声音,我顿时睡意全消。
黄昏时分,我驱车抵达厚街的一个城中村。两年未见,三姨消瘦了许多。她依旧是那么热情,早已做好一大桌子热气腾腾的菜。
三姨在东莞给表弟带孩子。这是个一室一厅的房子,三姨带着孩子睡卧室,表弟和表弟媳睡在客厅那张锈迹斑斑的铁架床上。
我忽然被房间一隅的几个刚编织好的竹篮深深吸引。“没事无聊做着玩的。”三姨笑着说道,嘴角边荡漾出两个酒窝。
墙角的竹篮勾起了我遥远的回忆,那些与竹子有关的点点滴滴迅疾浮现在脑海里。
1990年深冬的一天,三姨从紧挨火车站的东里村嫁到龙源村。六岁的我跟在送亲的队伍后面,走了一上午,终于把三姨送到三十里外的山旮旯里。群山环绕的村庄,一条坑坑洼洼的泥路通进村子。送亲的队伍吃完酒席,歇息片刻,开始返程。我跟着母亲沿着山路慢慢往回走,走出好远,回头张望,依旧看见三姨站在山头目送我们。我踮起脚尖使劲朝三姨挥手。母亲眼角溢出一滴泪,她跟三姨感情深,未出嫁时,她们一起拔猪草、做农活,形影不离。
三姨是干农活的好手。在那山旮旯里,她每年种七八亩粮食、两亩西瓜,养一百多只鸭子、五头猪、两头大黄牛,紧挨着房子的后山上散养着五十多只鸡。
夏天,屋后的山峦还笼罩在一片晨雾中时,三姨起来了,推开大门,扯开嗓子朝寂静的山谷吆喝一声,沉睡的山谷似乎被她喊醒了,几分钟后,隐约听见树梢传来的阵阵清脆的鸟鸣声。就着昨晚的剩菜吃了一碗稀饭,掩上门,三姨就出发了。她吃力地拉着一板车西瓜上坡,过陡坡,路平了就好走。从山里到小镇的集上,有二十多里路。波浪起伏的山路暗喻着她一生的艰辛。
拉着一板车西瓜到镇上,天已经完全亮了,她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卖完西瓜回到家已是午后,她通常饿得肚子咕咕直叫。
四个姨妈中,我和哥哥最喜欢去三姨家。沿着长长的柏油马路一直走,左拐,越过山坳,是一片寂静的竹林,一阵风袭来,竹叶哗哗作响。一小片一小片竹的新绿汇集在一起,变成绿的海洋。竹林里弥漫着一股清幽的凉意,穿过竹林,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前面那片密集的坟墓让我胆战心惊。哥哥大喊一声跑,我迈开步子迅疾奔跑起来,风在耳边嗖嗖飞过。穿过那片密集的坟地,眼前豁然开朗,踮起脚尖,就能隐约看见三姨家的房子。
晚上,昏黄的烛光下,我们几个安静地写作业,屋外山风呼啸。山风裹着整栋房子,屋内却温暖如春,偶尔有一丝风透过窗的缝隙跑进来,在房间游弋,烛火微微摇曳。三姨在一旁做着针线活,她细长的身影映照在墙,随着摇曳的烛火晃动着。静谧的屋子里,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三姨家屋子后面是一片广阔的竹林。
记忆中那个深夜,雨水敲窗发出密集的响声,一道锯齿形的闪电划破夜空,转瞬消失在苍茫的夜里。借着闪电的亮光,我清晰地看见翠绿的竹子在风雨中左右摇摆,我静躺在床,倾听窗外的雨声。
夜色越来越深,雨势时缓时急。一觉醒来,远处的山峦青翠欲滴。
太阳缓缓升起,晨雾慢慢散去。
隔壁屋子响起一阵窸窣的响声,是三姨起来了。一夜的狂风暴雨,竹林里弥漫着血腥的味道。一些竹子在风雨中折断。
我们在清晨的竹林里游荡着,很快就摘满了两大竹篮鲜笋。竹筏漂浮在岸边,一阵晨风吹来,竹筏微微荡漾,惊起阵阵涟漪。三姨撑着竹筏,载着我们,把新鲜的竹笋运到对岸十里路外的圩上卖。
晨雾笼罩着河流,上岸后,把竹筏拴在水边的树干上,三姨挑着两竹篮竹笋匆匆往圩上赶去。我们紧跟其后,露水打湿了我们的裤脚。
2
在故乡那条小路上走了大半生的三姨,此刻在异乡的这条路上来回走着。从出租屋通往幼儿园的路,她已来回走了三年。
三姨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竹子。竹子仿佛一座无形的桥把她的过去和现在连接起来,让她有了依附感。
那天,把孙女乐乐送到幼儿园返回出租屋的路上,三姨看到一家竹器店,细长的竹子重重叠叠堆放着。枯黄里泛着些许青色的竹子映入眼底,勾起了她的回忆。她在这里带娃三年,每天从这条路上路过,却没看见这家竹器店。
回到出租房收拾好家务,在窗户下的板凳上坐下来,竹子的那抹绿又浮现在三姨的脑海里。她起身,锁上门,疾步来到竹器店,买下了三根细长的竹子,又折身去附近的五金店里买了劈刀和柴刀。看着这些熟悉的工具,与竹有关的往事顿时涌上心头。
拿起工具,她依旧十分娴熟,干枯的记忆顿时变得潮湿起来。
几天下来,接送孩子做家务之余,她利用空闲的时间编织出来两个竹篮子。竹篮结实耐用,外观也很精致。
她把两个竹篮拿到附近的菜市场去卖。守了一个上午,终于换来五十块钱。她紧捏着这五十元,像是捏着自己生命的根须。乐乐没上幼儿园前,她的时间捆绑在乐乐身上,每天带着她漫无目的地在出租屋附近的公园溜达,直至脚板走得酸痛了才返回。上幼儿园后,每天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她大都孤坐在床沿盯着那台冒着雪花点的二手电视机打发时间。时常看着看着她就睡着了,电视机依旧开着,声音回荡在窄小的房间里,透过窗户满溢到窗外。
像一个溺水者,她在时间的深井里拼命挣扎着,水不时漫过头顶,绝望之际,一根细长的竹子从井边伸下来。救命稻草般,她紧紧抓住,用尽浑身的力气顺着竹竿一步步爬了上来。
三姨枯槁的生命重新变得充满生机起来,竹子的绿意深深嵌入她的生命里。
现在,每天把乐乐送到幼儿园,而后去菜市场买完菜,她便匆匆回到出租屋忙碌起来。曾经令她窒息的时光巨石在她的不断打磨下变成了闪着亮光的宝石。她沉浸在编织竹篮带来的快乐里,时光也跟着一分一秒流逝,一直到手机上提前设置的下午五点的闹钟准时响起,她才从遥远的梦境里抽离出来。
编织竹篮之余,她还会把乐乐的玩具都摆在眼前,依着玩具的模样细细编织起来。
竹子的生命在三姨身上得到了延续,三姨的命运因为一根竹子变得开阔起来,她和竹子形影不离。
编织了一天的篾器下来,躺在床上,年轻时的光景时常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彼时,农忙之余,她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编织篾器上。弥漫着山野气息的竹子,经过她的一双巧手焕发出新的生机。她闲不下来,稍有空闲,她就会砍几棵竹子编织成想象中的模样。这些在深夜编织出来的篾器每次运到圩上不久就销售一空,篾器质量信得过,三姨心善不擅讨价还价。
竹是三姨的衣食父母,每次砍竹前,她总会在案上点上三根香,默默鞠躬三次,眼底满是虔诚。
彼时,环顾整个屋子,四处都能看到竹子的身影,它参与到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竹椅、篾席、箩筐、竹篮、畚斗、扁担、筷子、笊篱、米筛、簸箕、斗笠、提篮这些生活中的物事,都能从姨妈的手指尖变化出来。做篾器,选竹子最关键。三姨专挑颜色深、生长了七八年的竹子。长了七年的竹子韧性足,新竹太嫩,容易折断,犹如刚出生的婴儿,它的筋骨还未发育完全。新竹的抗侵袭能力还比较弱,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它的竹竿上会分泌出薄薄的蜡质粉末,摸上去毛茸茸的,像是穿上了一件薄薄的棉衣。随着时间的流逝,附着在竹竿上的蜡质变成了一层苔藓,苔藓颜色慢慢变深。三姨抚摸着每根竹子,细心地教我们怎么来判断竹子的年龄。
嫩竹的颜色青翠,而老竹子的叶呈暗绿色,甚至带有枯黄。嫩竹子,受光照时间短,竹皮翠绿,老竹子,光照时间长,竹皮青里泛黄,甚至透红。
篾刀、竹刀、度篾刺、钻子、刮刀都是三姨常用的工具。制作篾器是指尖的技艺,十指连心,心静活才能细,砍、锯、切、剖、拉、劈、编、织、削、刮,一道道工序紧密相连,马虎不得。最难的是劈篾,把竹片劈成一毫米以下的薄片最考验功夫。
此刻,在异乡的出租屋里,她弓着身子,时光在指缝间流逝,在每一片薄薄的竹子上烙下痕迹。
昏黄的灯光映射出三姨疲惫的身影。一根根竹子通过三姨的一双巧手被赋予新的生命。三姨做的篾器均匀紧凑,无毛边无竹刺,捏在手里细腻光滑,轻盈而又耐用。
竹的生命在三姨的这双巧手里再次得到了广阔的延续。
3
三姨的异乡老漂生活因了竹而多了一抹亮色。她靠编织篾器每个月能挣一千多块钱,虽不多,却乐此不疲。她把卖竹器换来的钱贴补在日常的生活开销上。想着年迈的自己不仅没有成为儿女的累赘,反而能为他们减轻一些生活负担,一股暖流不由得在心底流淌开来。
三姨没想到那些在老家无人问津的竹器在这里却受到了欢迎。
多年前,三姨像往日一样把编织好的竹器拿去圩上卖,快散圩了,只卖掉一个两个斗笠,她失望地又挑了回来。卖篾器的收入大减,无奈之下,三姨多种了两亩稻田。农忙之余,三姨依旧稍有空闲就沉浸在竹器的编织中。在手指的转动下,时光的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一天,村里的老王难得订了十个斗笠。三姨很用心,收割完稻谷回来已是薄暮时分,喂完猪和牛,收拾完家务,洗净手,焚香三根,昏黄的灯光下,三姨躬身在灯光下编织起来。一直忙到夜深了,远处传来犬吠声,三姨才躺下。
仅有的订单完成后,三姨又陷入巨大的虚空中。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根竹子,在生活的大染缸里,纵然经过无数次浸泡和漂洗,蒸煮和捣鼓,重捶之下,那股韧劲依旧在骨子里流淌着。
故乡习以为常的竹器在城里人眼底却充满着吸引力。编竹器让三姨在城市原本孤寂的日子变得光亮温暖起来。接娃带娃做家务之余,她开始把更多的时间用来编织竹器。以往不知如何打发的时光变得不够用起来。屋子里编织好的竹器越来越多。如何把这些竹器尽快卖掉,她一下子犯难了。
“奶奶,江边的夜市到了晚上有很多人散步,可以把竹器拿到那里去卖。”乐乐的话让三姨心底一动。
几日后,三姨骑着三轮车载着竹器和乐乐,在稀薄的夜色里来到了江边的夜市上。
江边有一条宽敞的步道,附近小区和工业区的人都在这边散步。晚风吹拂,河面上微波荡漾,眼前是一派怡人的景致。很多商贩在步道边摆摊子,卖手机贴膜的、卖鲜榨果汁的、卖小孩玩具的,五花八门。
三姨把竹器小心翼翼地摆放在步道边,很快吸引了散步的人。精致的篾席、竹篮、斗笠在灯光的映射下散发出异样的光泽。这些弥漫着乡土气息的器具勾起了每个漂泊者的乡愁和遥远的童年记忆。
因价格实惠,质量又好,一晚上下来,带来的竹器都卖光了。昏黄的灯光下,捏着手中的四百多块钱,三姨脸上满是微笑。她抽出十块钱递给乐乐。乐乐拿着钱一蹦一跳地去买了一杯现榨的果汁。
孤寂的日子变得丰盈起来,三姨感觉以往年轻时与竹为伴的日子又回来了。一年后,乐乐上了附近的竹山小学。
乐乐上二年级时,三姨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东莞,回到了坐落在山林里的老家。三姨年过八旬的婆婆摔倒在地,瘫痪在床,需要她照顾。
“奶奶什么时候回来,爸爸?”乐乐抱着奶奶给她做的竹器玩偶,不停问道。
“奶奶要在家里照顾老婆婆,不回来了。”一旁的表弟小心翼翼地说道。
乐乐看了她爸爸一眼,忽然不吭声了。
三姨回去后,表弟家里原本井然有序的日子变得混乱起来。
几日后,表弟正在上班,忽然接到派出所民警打来的电话,语气严肃,叫他务必尽快到派出所一趟。
“你看看你女儿腿上和手上的伤口,你到底有没虐待你的女儿。” 警察一脸严肃地问道。
他听了心底一惊,仔细查看乐乐的左腿,发现已经化脓。昨天去上学时他刚给女儿擦了药水,没想到会一下子严重到这般。
原来上体育课时,乐乐跟着同学们在广场上跑步,跑着跑着忽然一瘸一拐起来,摔倒在地。体育老师撩开裤脚一看,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见腿上的伤口已感染化脓,老师又查看她的双手,发现手腕上有两处圈圈状的伤痕。体育老师把这个情况反馈给班主任,班主任立刻报了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