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历史为我诉说(组诗)

作者: 吉狄马加

我的考古发现

我在西南的崇山

峻岭游历,

不是不留恋一方水土,

那是因为更远的地方,

让我的牛羊和一颗心

充满了渴望。

我全部的财产都被

马儿驮着,

一同前往的还有

与我生死相依的

那一部分族人,

身后是熟悉的群山,

以及那些短暂属于过我

现已经改名换姓的牧场。

我用古老的语言

命名过山脉、河流以及

那些不朽的事物,

作为口诵记忆,它们

也会被遗忘,

只是要比物质形态

的东西更可靠一些。

据说碳-14的测定

让一只昆虫的翅翼

最终消失在显微镜里。

其实它也无法证明

你是此地最早的主人。

或许是一根骨针,真的

刺穿过黑暗的穹顶

在飞旋的混沌之间

过滤了星星的哭泣。

真相的痕迹在

巨大的尘埃里,

不会再有确实的回音。

我像所有生命一样,

当然不会

被阳光永远地照耀,

因为总有一天

旋转的太阳也要毁灭。

不!你不要对我说

这是虚无主义的态度。

在这个星球上,我是

穿越了时间和空间、

没有终极之地的

影子组成部落的酋长,

因为我的迁徙

当然不是始于今天,

不是一个世纪,不是

一个纪元,它来自

人类远古洪荒的年代,

是绝对意义上的流浪。

唉!我那些远近的邻居,

别看他们装模作样,

何况又不是一直在与

时间的敌人作一场搏斗。

我不想论证存在的荒唐,

告诉你!面对浩瀚的宇宙

我只听命于短暂的自我。

土豆

土豆在我们的

生活里

似乎比什么都要平常。

我不想用阳光

用空气,用我们语言里

那些精湛的修辞来赞美它。

如果那样我会一时语塞,

因为对我们而言,土豆

的含义要比词典里

的定义

更深更广,或许我们

对它的情感也更要

深沉,更为复杂。

原谅我!

似乎还找不到一个

更好的方式来表达。

我不想说,土豆养活

了这个星球上

绝大多数的山地民族,

这是事实,不用我去论证。

关于土豆,我留有美好

的记忆,

那是妈妈从炉灶里取出

烤土豆香气扑鼻的样子。

那被手指拨弄的金黄

在每一个童年结束的

地方观望,

这是我们唯一相信羽翼

和黎明都是复数的时候。

我吃过不少地方的土豆,

说实话,没有比大凉山

本地的土豆更好。

没有合乎情理的根茎

那被古铜的双手抚摸过的

属于我们的面包

就不会直接触碰我的灵魂。

假如你知道,曾有过那

样的时候,

为了读书,土豆是每个

山区孩子带

到学校的最基本的口粮,

而当漫长的冬季来临

寒冷封锁着每一条道路。

在群山的腹地深处

大多数人和家庭,

唯一能充饥的也就是土豆。

这不是笑话(谁还能笑呢),

有个城里人问一个

山里的农妇:

“你们为什么只吃土豆?”

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

农妇低声地说:“我们只有

土豆,是它养活了我们。”

吟者

火塘在我的前面,

松脂溅落的火星

似乎是在

提醒睡意正在扩散,

背后是永恒的黑暗

亦无法用意识去丈量,

那波纹

一般绝对的黑

一直延伸

至土墙的边缘。

吟者与我相对而坐

只有他的眼睛还不时

反射出火的暗影。

仔细听,他的吟诵

还在继续,虽然无法辨识

这语言内在的逻辑,

我无法肯定,这是不是

祖先们创世的声音。

微暗的火最终被

夜色渐渐地均匀地吞噬,

在我的对面除了

寂静的空气,再没有

吟者真实的存在。

他消失了,还是成

为了黑暗的另一个部分。

嘘,嘘,嘘,你听:

这声音似乎还在

尽管遥远,像一个假设

还是一段梦境,

我抬起头,四周只有

令人胆寒无边的虚无。

摇摆的山鸡

那只笼子里的山鸡

在达基沙洛一片松林的

草丛里鸣叫。

它主人的名字叫

阿勒子聪。

此起彼伏的叫声

像一道道火焰。

那诱惑挑战的鼓噪

被风送得很远很远。

这不是它的地盘,

它的主人把它放在

笼子里,只是在这里

设伏下了一个圈套。

为了自己的领地,

另一只山鸡在笼子外,愤怒

地旋转并拍打着橘红

色的翅膀,

那闪亮的羽毛

像发光的宝石。

一次、两次、若干次

它都逃过了危险的偶然。

终于有一次,这或许

不是偶然。

那用马尾编织

的索套

——牢牢地套住了

它的脖颈,哦!真不幸

那只红色羽毛的山鸡。

如果不是……偶然……

还是必然的巧合,

阿勒子聪就不会

在黑市上,被一个盲人告发,

罪名是杀死了一只

红色羽毛的山鸡。

更糟糕的是,旁证是

一个聋子,他在

证词里说,就是那只山鸡

我还听见过它

悦耳动听的歌唱。

小毕摩

跟着父亲学经

像一只黑暗

之外的

动物

潜入那些仪式。

行动与传承

被鹰爪的

杯盏

悬挂蜂巢之上

的赞美。

父子俩已经到过

许多地方,

小毕摩的名字

渐渐被人知晓。

稚嫩的脸上

仍然保留着九岁

孩子

才会有的单纯。

当火焰的脊柱

在声音的引领下

攻陷

看不见的疆域,

他跟着另一副骨骼

和没有嘴巴的鼻子

在词语被烧红的时候

穿行于人鬼之间。

古老的经书

被夜空过滤的星星

植入祭祀绵羊

灼热的血,

“哦……哦……”!喉咙

的战栗呼唤

让肉体成为超越

平衡泛滥的天体。

为滚烫的吟诵

你逃离了自我。

犹如一阵风,已经看

不见你的后背

没有可辨识的颜色。

只有法铃的声音

被火光的潮水覆盖。

你胜利了,在现代

性的斜坡和传统之间

神枝插满了被垂直

进攻后颠倒的方位。

你又跨入人界,还是

那个满脸稚气的孩子,

在白昼吹拂隐晦的四月,

在没有破碎量子眩晕

大地与星辰抵达之前。

阿惹妞

全世界都有这样

的称谓

人类在血亲之间

总会产生表妹。

对母系的肯定

并非完全因为遗传,你看

有很长的时间

我们只听命于母亲的母亲

她才是唯一的女王。

但当父系成为主人

成为血亲的汹涌澎湃的河流

父亲就是英雄

我们为之激动

寝食难安的

就是舅舅家的姑娘。

然而,这并不是

我们的爱情让别人

信服的全部理由。

阿惹妞,是飞翔的群鸟

是对正在逝去的记忆的追溯

是一个单数对成千上

万个复数的幻想

是一对心脏的燃烧

两个人由于激动几乎窒息

它没有界限,只听从本

能对身体和心灵的吸引

对彝人而言

不!是对所有的人

表妹很多,阿惹妞只有一个。

墙的那边

墙的那边,我就是踮着

脚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那是遥远的童年

孩子们总是这样

将折叠的纸飞机抛向高空

渴望它飞过那道墙。

总有起风的时候

我们的纸飞机

连同我们的想象就会被风

轻松地吹过那道墙

送到遥远的天边。

等待……总会发生些什么?

有一天墙被拆除了,真遗憾!

再没有一架纸飞机

从那道墙上飞过。

不知是谁建了这道墙

两边都是灰色低矮的建筑。

责任编辑 丁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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