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股文前八股文

作者: 金克木

八股文前八股文0

八股文是明清两代科举考试中固定下来的文体形式,主要是必须有两两相对的八“股”,也就是八段文,成为四对,前面有“破题”一句,接“承题”一两句,再加“起讲”几句,总之是固定的“破题”“小讲”加八“股”四对。这是明朝中叶大约十五世纪时才确定的。那么,在这以前有没有八股形式的文章?我偶然发现一篇,完全合格,抄出来闲谈几句。

这篇文在《古文观止》里就有,作者是北宋初年的范仲淹,十一世纪的人。由于他的《岳阳楼记》至今流传,文中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两句话,知道他的人很多。他的这篇八股形式的文章的题目是《严先生祠堂记》。仅称先生,不说名字,表示非常尊重,而且那位先生非常有名。他就是东汉初年大名鼎鼎的严光号子陵的名士。当年严的名气比范大得多,现在恐怕严远远赶不上范了。

文章的第一句是:

先生,光武之故人也。

这是破题。破的题目是严子陵。只称先生,因为题中已有严字不必重复。光武是东汉第一代皇帝的称号。这位皇帝名刘秀,不能叫名字,用帝号代替。故人不是已故之人,是老朋友。句末的也字在古文里等于是字,可是不在先生后面,搬了家,所以我给加了个逗号,表示要停顿一下的口气,恐怕不合规定。

相尚以道。

这相当于八股文的小讲,仅有一句,不合规格,但那时还没有规格。现在若应考,这也是病句,没有主语。若说是连上文算是一句,上文的光武和严先生不并列为主语,而且这句还连着下文开头的及字。句子似断似续联成一片,以意贯串,有省略、有颠倒,要求读者自己去处理。古人想不到后人会从外国输入标点和文法,只会依照他们当时的习惯作文,无可责怪。尚就是上,说的是两人彼此以道互相尊重,也就是共同尊道。什么是道?可以是老子说的道,道德,道理。也可以是孔子说的道,“天下有道”和“天下无道”的道,即政治的好坏。或者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即道路,实的或虚的。这里说的不过是,两人不是酒肉朋友而是以道义相交的朋友。我看这两位到一起必定要谈政治,会“指点江山”,不用说更会“粪土当年万户侯”,说“称王称霸何足道哉!”严先生会说:“这江山本是你们刘家的,现在变成姓王(王莽)的了,还不去夺回来?”刘秀会说:“账是迟早要算的,不忙在一时。”当然这是推测。文中这句话简单得好,又含糊,又明白。

接下去才是八股正文。

及帝握赤符,乘六龙,得圣人之时,臣妾亿兆,天下孰加焉?惟先生以节高之。

这是第一股。赤符是要做皇帝的证物。据说有人献给刘秀一幅赤符,上面写着预言,说他这时应当做皇帝,于是他算是奉天命称帝。明明坐的是马车,也得把马说成龙,地上说是天上。圣人之时与下文圣人之清相对。照孟子说法,圣之时者是孔子,圣之清者是伯夷。这里用《易经》的“时乘六龙以御天”,那就不是孔圣人而是至尊皇帝了。

臣妾就是奴仆,男的为臣,女的为妾,可不是当官、做妃子,不过是奴隶。天下人全是帝王的奴隶。亿兆不是确数,也不如现在数目大,只是说多得不得了,包括全国人。节的意义大致相当于现在的所谓人格吧,古义说起来麻烦。“高之”,我看这不是使他高,认为他高,而是说自己高过他,或是能跟他比高。皇帝的地位高,但是老百姓可以用个人人格和他比这方面的高低。

既而动星象,归江湖,得圣人之清,泥涂轩冕,天下孰加焉?惟光武以礼下之。

这是第二股,与前股字字相对。“动星象。”《后汉书》说:刘秀当了皇帝,把严光找去,两人同卧床上。观天象的官报告说,有客星冒犯帝星了。“归江湖。”严光不肯做官,回去钓鱼,留下了富春江上钓鱼台,现在不知是否已成为旅游点。轩冕是官车官帽,泥途表示低下,说这位先生不肯坐高级轿车,不戴红顶花翎,甘愿做老百姓。“下之”和前股“高之”相对,我看这也不是“礼贤下士”的下,即自己下,而是使对方下,即让高士不高,与自己平等。前段说,皇帝高,高士的人品、节操能跟他比高。后段说,高士高,皇帝能跟他讲君臣之礼使他矮下来和自己平等。两股相对,说二人各有其高,互不相下,对得妙。

在《蛊》之上九:众方有为,而独“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先生以之。

这是第三股,该引经据典了。引的是《易经》一卦的爻辞。蛊是卦名。上九是最上面的阳爻。卦爻的说明是,大家都忙做官,他不去侍奉王侯而做高尚的事。“以之”,意思是说,用上了这段话,就是说照着做了,行为符合经典。

在《屯》之初九:阳德方亨,而能“以贵下贱,大得民也”。光武以之。

这是第四股,与前股字字相对。同样引的是《易经》。屯是卦名。初九是最下面的阳爻。阳字本指阳爻,引来指皇帝。亨通是说正在得意之时。下字在这里是“礼贤下士”的下,即亲自下去了。帝王下乡去访贫问苦,那还能不大大得到人民的拥护吗?这话是恭维皇帝,可是有的皇帝爱听,有的皇帝不爱听,认为对那些“臣妾”讲平等是丧失尊严,用德不如用威。

盖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

这一句算是第五股。说的是“心比天高”。

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

这是第六股,正对前一股。量指度量、容量、雅量,即能宽容。“宰相肚里能撑船”。皇帝的量自然更大,实际上却未见得。这两句说两人一个高,一个大,各有千秋。

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

这是第七股。微的意思是如果没有。《论语》里孔子说:“微管仲,吾其被(披)发左衽矣。”如果没有管仲(他帮助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维持中国统一),我恐怕就会成为野蛮人了。(中国会大乱了。)这是古时人人熟悉的话。句型套得妙。严光比管仲,光武就是统一中国的齐桓公了。可是严光不肯做官,光武也就听从了他,放他回去,不认为他违反圣旨大逆不道。这就显出了光武的度量大。所以严光不做官比做官更好,帮助光武扬名,收买人心。光武懂得这一点,达到了互相帮助。假如他是个粗人,不明白,要摆帝王威风,严光就危险了。幸而严光和他是老朋友,深知这位贵族子弟志大心细不会不懂。结果是一试就灵。

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

这是第八股。这两句名为“束股”,做结束,和头两句“起股”遥遥相对。两句一转,八股通连,如同一气呵成。开始说二人由平等朋友变成一君一民,天上地下,而又能平等,然后引经据典,再探索原因,并指出结果。话不多而扼要,井然有序。但意思还没完,再接下一句。

而使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

这是全篇总结,说的是伟大意义和深远影响。引用的是孟子称赞伯夷、柳下惠为圣人的话,于是汉光武与严子陵都成为圣人了。名教就是礼教、治道,而意义更广更高。有功于名教是古时吹捧人或书或事的常用语。是不是圣人,要看影响,用效果检验,对多数人有功,能使贪官变廉洁,懦夫站起来,才能算圣人。

到这里,八股文已经完篇,但还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帽子,是修祠堂的原因和依据,下面一段实际上才是这篇祠堂记的正文。

仲淹来守是邦,始构堂而奠焉。乃复为其后者四家以奉祠事。

自己称名不称姓是古代对话时的一种客气习惯。另一种是官样文章体裁,需要全举官衔和全名。是邦指此地,即现在的浙江桐庐,富春江上严子陵钓鱼台所在地。古代隐士,等候做官者或辞官不做者,往往以钓鱼为业或为名。最早的可能是姜太公,就是等待周文王请去做开国元勋的姜子牙,姜尚。据说陕西现在还有他留下的钓鱼台。

奠是说,这座严先生祠堂修成后,范太守主持举行过一次祭奠仪式,好像是揭幕典礼。他随着把严氏后代四家的赋役免去(复),让他们管祠堂的事。照说在这里加上一句“是为记”之类套话就可以结束了,可是那样太平淡了,结尾最好能变调而笼括全篇中的颂文和记事。且看最后一段。

又从而歌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真结得好。这四句歌词,尤其是后两句,一直被人传诵下来。什么风能比得上山峰的高和江水的长?当然是孟子所说的伯夷、柳下惠的圣人之风了。以实拟虚是古文习惯,也可以说是汉语习惯。这风是自然之风,又是人品风格之风,这里又隐含着圣人之风。

以上谈的是文体,文章的身体,是不是还可以谈谈文心?文心有两面:一是作者的用心,本意。一是读者看出来的内容意思,不一定全合作者的心意。文心又可以分层:表层、里层、深层,可以不止一层。现在只能谈我所见到的一点,就是中国特有的士的做官心态。本文的文体有三段,主要是第一段两两对比的八股式,这也是骈文体。对比的是不肯做官的平民严光和容忍他的光武皇帝刘秀。说的好像是两人演了一场戏,互相捧场,彼此抬高身价,心心相印,合作得极好。历史事实里的君臣可不是这样,这样的是例外。皇帝好比老板,大臣小臣好比雇员,劳资纠纷不断发生,资方对劳方,用得着时亲密无比,用不着时一脚踢开。但君臣关系不是雇佣关系,一出问题就有贬职、革职、砍头、抄家、灭族的危险,为臣的必须时刻提防,所谓伴君如伴虎。严光和范仲淹都知道,刘邦杀韩信,陈胜杀他的老伙伴,皇帝一变脸,可不是玩的。东汉刘秀、北宋赵匡胤是杀功臣较少的,但也还有两出戏编演他们杀姚期、郑子明的故事。杀是常事,不杀倒像是例外。功越大,人越熟,越危险。本朝不杀,太子继位后也会杀。严光若遇上朱元璋,那就会是做官不做官都被杀。高启便是一例。正因为这个,严光和汉光武才受到范仲淹那样歌颂。“微先生……微光武……”是核心,尤其是“遂先生之高”,让他去得高士美名,非常不容易。

北宋初年也有陈抟和皇帝的故事,很像严光。《古文观止》里只选了范仲淹的两篇文章。另一篇《岳阳楼记》里,他说是为贬官降职的一位朋友作的,末尾又说到做官忧其民,不做官忧其君的话,可见这确实是中国古代的士的心态,成了情结。同书中接下去有一篇《义田记》,是歌颂这位苏州人范仲淹的,说他做官时买田千亩供养全族,可见他实行自己的话,做官时想到民,为自己留后路。

士这个词在中国古代有特殊涵义,是外国没有的,不等于现在所谓知识分子。士和官是分不开的,但士不等于官,又可以做官,所以老百姓对士又怕又恨又尊重又鄙弃,仿佛也成为情结。士有文士,有武士,以文武双全为高,范仲淹就是一个。他是文人,又是武将,带兵守边防,有著名的一首词为证。他只留下六首词,这一首《渔家傲》最流行,抄下来作为结语。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 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金克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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