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周重岳医生一起钓鱼
作者: 韩松落爷爷进ICU的第二天,钱正幽加了值班医生的微信。是医生主动提出的。两个人正面对面说着话,周医生冷不防从白大褂口袋拿出手机来,挪开眼镜用老花的姿态看着屏幕,迅速翻到二维码的页面,然后捏住手机底端,摇摇欲坠地伸过来,表情和语气一样冷漠和不耐烦:“你加上,有啥事找我。”
每天见到的值班医生不同。昨天的医生姓尹,三十多岁,梳着油头,白大褂里是深色运动衣,言谈举止有一种轻度的浮夸,让人想起房产中介,似乎时刻要逼单。今天的周重岳医生脸色苍黑,四十多岁,两鬓斑白,有点英俊,英俊程度略微逊色于大厅医生名录上的照片——大概是还没老花的时候拍的。钱正幽见过一些这样的人,一直在用年轻时候的照片,其实恰恰对年轻时候的容貌没有执念,拍一堆免冠照,红蓝白各种底,随用随取。钱正幽对这种人有好感。
两个人在ICU外面的走廊里说话,不外乎周医生交待一些注意事项、询问一些过往病史,钱正幽喏喏作答,终于碰到正题:“这不是第一次了吧?”钱正幽说:“以前有过两次。”周医生似乎并不意外,但表情还是顿了一下,然后说:“可以理解。人老了,不想遭罪了。”钱正幽第一次从医生口中听到“可以理解”,也不由顿了一下。
大前天的事。爷爷积攒了四十粒安眠药,分几次吞下,幸亏消化能力不强,只吸收了极少部分。因为吃了药,情绪激动,反而失眠了,直到天亮才陷入昏睡,从床上滚下来,被父亲发现,送进医院洗胃,洗出来的药,白色,片状,几乎原样。前两次,一次是跳河,被路人救下,一次是打车到郊外,让司机把自己丢在荒郊野外,打算走失,司机见状报警。三次都不在家里,吃安眠药也是在养老院。爷爷想得清楚:“好不容易买的房子,不能让房价掉了。”
走廊的窗户大而明亮,窗户外面是一列泡桐,正在开花,紫色白色的花朵,蓬勃而热烈。钱正幽一向不喜欢泡桐的花,不喜欢的理由非常奇怪,他觉得它给得太容易,动辄几万几十万朵花,浓香千军万马一般,都来得太容易。钱正幽家种的,都是来得不那么容易的植物,各种兰花,各种多肉,艰难地长大一点点,不易觉察地开一两朵花。但这个城市几家三甲医院院子里,种的都是泡桐,一样高大,一样粗细,一样的千军万马,容不得挑选。
到了晚上,和妻子谢德丹说起这事,德丹立刻想到,医生加人,是不是想索要什么好处。爷爷这几年住过几次医院,他们家也和医生打过许多次交道,但没有发展到要给红包那一步,重点是,钱家上上下下,也不懂得怎么开这个口,以及怎么给出红包。这次恐怕在所难免。两个人就认真商量,是给钱,给购物卡,还是索性送个手机。钱正幽说,不是说现在医生都管得严,不能收钱收卡么,有一次他们略有表示,医生就连连说,不要害我,再说,ICU的医生,给了红包又能做什么,又不是天天住。德丹呵呵一笑,很mean的那种。钱正幽立刻就被这一笑打蔫,两个人就着重商量给什么,如何给,给了周医生,尹医生和张医生要不要给,这两位略微年轻一点的医生给什么,如何给。德丹查过了,周医生是副主任医师。重点是周医生。
两个人打开网店查手机的价格,头年出的iPhone 15,还没怎么掉价,要送就要送最大内存的,贵,有没有可能托人从香港带一个,最近有没有认识的人去香港,但一怕显得没诚意,万一香港带来的手机是水货,二怕来不及。也不知道医生有没有别的癖好,要不要请吃饭,请唱商K或者洗浴中心,谁陪着去,预算多少。钱正幽其实陪客户唱过两次商K,都是在外地,里面的把戏,把钱正幽吓晕,没敢给德丹说,也没敢给任何人说,至今仍是心理阴影。
然而德丹又想到,钱正幽的哥哥钱正清,是不是也该摊一份钱,不能每次都是钱正幽出面出钱。钱正幽说,哥哥干不了这个,硬要他上阵,恐怕会动作变形走样,反而不美,“你想想他那个样子,给人塞钱,一定塞得掉一地。你想想他满地捡钱的样子。”德丹想想也是,没再说什么,就是笑了一下,说,“钱正清这种名字,听起来至少也是民国的财政部长。”然而不是,连财务处长也不是。
两个人头凑头地看了周医生的朋友圈,从二○一五年至今,不到一百条内容,大部分和新药新科研成果有关,偶然几条生活相关,也不过是春节的电影票,出差时在景点的照片,学术会议在会场的照片,乏善可陈,又滴水不漏。只有一条让钱正幽和谢德兰都感到意外,“世界艾滋病日”那天,他以志愿者身份,在电台做直播节目。
也讨论了,要不要把周医生在朋友圈分组,但钱正幽平时就极少在朋友圈发东西,再一分组,被分组的人看到的就是一片空白,就担心周医生以为自己被屏蔽,索性不分组,就亮开让他看。
惴惴不安讨论了一晚上,最后形成决议,先不买手机,看看周医生有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你们走上社会,至少要认识三个人,一个医生,一个老师,一个警察。”临毕业的时候,钱正幽的老师给他们留下如是教诲。钱正幽也知道“一个”不只是“一个”,医生老师警察也不只意味着医生老师警察,但至少要有一个,而且是可用的一个。可钱家人不善于搞这些,从钱正幽的父亲钱毅成、母亲李晓兰,到哥哥钱正清,都不是搞这个的料。他们也有认识的医生、老师和警察,交情都浅,也没能形成利益互换,不能算在“一个医生、一个老师、一个警察”之列。医生自己拿出手机来让人加微信,不能不让钱正幽多点遐想。
周医生并没有进一步的表示,爷爷也很快转到普通病房,三天后又下了出院通知,养老院派车接了回去。谢德丹抱怨说“唯恐在医院多住一天”,然而现在都是这样,他们几个得了重病的亲戚朋友,手术后也至多让住三天。钱正幽一路跟到养老院,把爷爷安顿好,跟爷爷告别,爷爷露出一种笑,是孩子做了坏事,偷了糖块、尿了裤子,被发现的那种笑。前几次,跳河未遂,出走未遂,被钱毅成钱正幽接回来的时候,爷爷都这样笑了一笑。钱正幽握了一下爷爷的手,干燥又皱巴巴的感觉,像握了一卷软纸,还没走到大厅,眼泪就把眼睛腌得刺痛。
其实还有第四次第五次,是两年前,刚刚送爷爷到养老院后,钱正幽到养老院看望爷爷,扶爷爷上洗手间,五米不到的路,走了四五分钟,到了马桶上,也要坐许久。钱正幽回过头去整理床铺,被子里却掉出一把长刀,足有二十厘米,已经开了刃,锋利,锃亮,是古惑仔电影里才有的刀。钱正幽一愣,不知道爷爷从哪里搞到这么一把刀,出不了门,走不了太远,又不会网购,托人买,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没人敢担这个风险,替九十三岁的老人买锋利长刀。把爷爷扶回床,钱正幽问起这把刀,爷爷又露出那种笑,孩子掏了鸟窝、堵了别人家烟囱的那种笑。钱正幽就说:“那我就没收了。”临走又在床铺和柜子里四处检查过,看看有没有别的凶器。但钱正幽始终没能知道那把刀的来历。
另一次稍早一点。爷爷那时还能慢走几步,常常在院子里晒太阳,听院子里的老人说,没有糖尿病的人,注射胰岛素,也能把人送走。回到家,就拿着儿媳妇李晓兰用的胰岛素注射液仔细琢磨。李晓兰不知道所为何事,就让钱毅成去问,问不出来,又换了钱正幽上阵,爷爷才说出自己的打算。钱正幽就恐吓爷爷说,没有糖尿病的老人打了胰岛素,不但死不了,还会变成植物人,从此躺在床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甚至还拿出手机,装作搜索了一个页面,念给爷爷听。一边念,一边心虚,想起女儿小时候,要听临睡故事,自己拿着一本童书,讲完了书上的故事,女儿还要听,就胡编乱造一个,讲着讲着,被女儿戳穿:“前面被狼抓走的是小猪的爸爸!”
爷爷并没有戳穿钱正幽,不过,过了几天,他还是看见爷爷时不时拿着胰岛素药瓶子在手里摩挲,恋恋不舍的样子。为了治标治本,就让李晓兰把植物人谣言,定向散布到院子里的晒太阳老人中去。
钱正幽也盼着爷爷如愿,但这种盼望,不是那种盼望,是建立在亲人高度亲密、高度理解基础上的盼望。
钱正幽一生中最早的黄金年代,是在爷爷奶奶身边获得的。那时候爷爷奶奶住在东城壕,都六十出头,刚刚退休,有楼房,有退休金,的确温馨又从容。亲朋好友来来去去,院子里的邻居也时常来往,家里总是有人,水果盘里总有橘子香蕉,杯子里总有热茶枣儿水。有时候,来访的亲朋好友,会带些糖果点心,绿豆糕、沙琪玛、水晶饼,钱正幽吃过的最好吃的零食,都是在爷爷奶奶家的茶几上吃到的。不是那张茶几上摆放的,不能称之为糖果点心,绿豆糕不是绿豆糕,沙琪玛不配称为沙琪玛。
甚至,南山也不能叫做南山,白塔也不能称之为白塔,如果不是跟爷爷奶奶一起去的。一家人在屋子里聊过天,吃过水果,也会出去走一走,或者南山,或者白塔,或者河边。南山上有一种野菊花,蓝紫色,一蓬一蓬,沿着山路生长,一直蔓延到山顶,凑近闻,有一种清香,花心花叶上,又有些蜘蛛蚁虫和几缕蜘蛛网。一蓬野菊花,一个蓝紫色的世界。那种野菊花可以象征那段时光,他的家是蓝紫色的,他的黄金时代是蓝紫色的,他的世界只有在蓝紫色时代才是完整的。钱正幽后来在野外看到这种野菊花,腿都会打颤,伴随心尖一酸。
爷爷会讲些以前的事,修天兰铁路,在武威治沙,还有城里的四大名人,玛露茜、嘎刺儿、东北傻子、疙瘩老汉。玛露茜是俄罗斯贵族,“十月革命”后流落他乡,最后来到中国,靠着给人刷墙维持生计,每天拿着刷墙的刷子在路边等活儿,一旦结了工钱,就去喝酒,喝得烂醉,有几次睡在大街上。去国离乡之愁,如此具体直白。爷爷早熟,小时候是懂一点这种愁的,但他还是和别的孩子一起,在街上追着玛露茜,喊些难听的话。有一天,追着喊着,玛露茜突然站住了,伤心地垂下头,一个俄罗斯油画一样的背影,然后转过身子来,看了他们一会儿,并没有动手,甚至还笑了。那一会儿,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玛露茜后来就死在这里,也埋在这里。
还有一个日本的王牌飞行员,叫山下七郎,空袭苏州的时候,被中国的空军名将罗英德击落后俘虏,后来被中国人感化,开始替中国人工作,破译日军的密码。战后,他一路西行,先到西安,后来到了这里,在这里隐居,后半生是中学老师和虔诚的佛教徒。再具体的信息,就没有了。
爷爷对这个日本飞行员的下落念念不忘,在钱正幽成年后,几次三番提起这个日本人,让钱正幽去搜寻打听。钱正幽不太理解爷爷的想法,也毫无头绪,不知怎样着手。有次饭局,遇到档案馆馆长,偶然谈起这事,馆长当场表示,可以到馆里查资料,档案馆全力协助。钱正幽当了真,过了两天,小心措辞,删删改改,写了一段话,大意是他想完成爷爷的嘱托,到档案馆翻资料,感谢馆长给这样一个机会,一段话发过去,收回一个红色惊叹号,馆长已经把他删了。
一家人的亲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相聚时候是好事,到了离别就是坏事。但人不能自控,也不可能克扣自己,还是要亲密,不舍昼夜地,亲密一点,再亲密一点,到了离别将至,再想别的办法。就像《聊斋》里的那种故事,狐仙害怕书生对自己恋恋不舍,就故意加速衰老,让面容身段变得不堪,或者故意疏远冷淡。不过《聊斋》的故事是寓言,而人是真的会衰老的,会逐渐磨损消耗以前的感情,只是没有狐仙使了手段之后那么快。
其实也快,二三十年也就一呼啦。钱正幽十五岁的时候,奶奶去世,爷爷丢下东城壕的房子,搬到钱正幽家,身体和心情逐渐走了下坡路,那种蓝紫色时光就渐渐稀疏,直到彻底消失。偶然想起来,就是几个破碎的画面,夕阳照在茶几上,枣儿水冒着热气,都蒙上了蓝紫色。一旦蒙上蓝紫色,就在消逝之中,或者已经消逝。
爷爷间或生病,生病和生病之间的间隔越来越短,有时候陷入漫长的昏迷,面容安详,偶然皱眉,发出各种声音。昏迷的爷爷,是另一个人,去了另一个地方,他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能是去了金色的沙漠之中,也可能踏上青草漫湮的古道,也可能遇见了裹着头巾拿着墙刷的玛露茜,或者走过街道,和穿着中国衣服的山下七郎说话。去过这些地方的爷爷,逐渐变成另一个爷爷,腐烂但是清冽,心事全无,又密不透风。清醒的时候,他就郑重地、热情地交待后事,“活不动了”“不想遭罪”“但求速死”。依然带着那种像是孩子做了坏事的笑,这种笑其实区别于那种笑,其间的区别,极细极微,极其锋利,只有钱家人可以觉察。
周重岳医生第一次和钱正幽联系,是两个月后的事。已经入夏,钱正幽去钓了一次鱼,拍了几张照片,发了个朋友圈,不多时就得到周医生的点赞,又一会儿,来了信息:“你也喜欢钓鱼?在哪儿钓?”
钱正幽钓鱼不是为了钓鱼,就是为了在外面坐一会儿,用的钓具非常便宜,去的也都是野草河滩、农家院池塘,不上台面的地方,也听说过城里有高档的钓鱼会所,没去过,一时想不起来,就草草地回答说:“就在河边随便钓钓。”过了一个小时,周医生回过来信息:“这周末我不值班,可以一起去钓鱼。”完全不容分说。
钱正幽拿着手机,像握了个烫手山芋,不知道该怎么回信息,把聊天记录截图发给德丹看。德丹发回来一句话:“我要在你的渔具箱里放个纸条:带点鱼回家。”钱正幽当然知道这是《断背山》里的一个梗,于是回了一个尴尬的表情给德丹,转头回复周医生,周六他去养老院看爷爷,周日有时间,又约好碰面地点。周医生有车,开车过来接钱正幽。又为时间讨论了几句,一个说“八点出发”,另一个说“七点出发,不然到那儿就太热了”,后来折中一下,七点半出发。竟然不必大费周张,就可以在“医生、老师和警察”这“三大贵人”里完成一个指标,钱正幽颇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