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间

作者: 展世邦

肖笑梦见自己上了直播,这件事他也不那么确定,或许他做直播的时候做了梦。他听到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始终离他不近不远,像是在对直播间的观众介绍他,有时亢奋,有时愤怒,甚至哀怨。肖笑听到那声音说“陪男人睡觉”……好像说的是他又不是他。他听得心慌,赶紧往身下摸。手不听使唤,也忘了呼吸要领,感觉胳膊不够长,他逼着自己玩命往下身探,总算摸到了硬邦邦一根,却是冷的。他恐慌地攥了一把,竟然比小指头还细。肖笑醒了,抹掉眼角的冷汗,他摸到的是一根自拍杆。冰冷的长杆一头绑着手机,另一头攥在一个女人的手里。这人怎么进来的?明明锁了门才上床的。现在几点了?拉着窗帘看不出。这人是女友的室友?不对劲。眼前的女人约摸快退休的年纪,站在卧室门口,脸上看不出表情,眼睛始终盯住手机屏幕,没朝他看上一眼。肖笑的胃一阵翻腾。他只记得接到女友的求救短信,让他来她的新房子住几天。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找到她藏的钥匙,进屋倒头就睡,竟然没察觉有人开门进屋。眼前这女人到底是谁?

肖笑警惕地缩到床头,摸索着自己的手机。那女人对着屏幕说,你们都看看,这男的就是跟“千欲雪”一伙儿的!那个陪睡的女主播骗了我们的房子,让她男人睡在这儿!听到“千欲雪”的名字,肖笑总算醒透了,那是祁虹的直播网名。祁虹是他的女朋友,去年冬天俩人一起来燕城,她做了主播,从此没了音信。半年多没联系,还算不算是女朋友?肖笑闹不清楚。他只明白一件事,祁虹让直播给吃掉了。先是时间,然后是声音,最后连样子都没了。祁虹来燕城的目标很清晰——“主播养成计划”——这六个大字就贴在燕城“e创园区”铁栏杆围墙的红色横幅上。铁栏杆圈起好大一片灰色楼,一眼望不到头,最外圈的楼灯火通明,和肖笑差不多年龄的男男女女进进出出。最角落的楼连窗户都没装,长得几乎一样的几栋灰色楼正等着外装修,起重机夹在其中,偶尔开动几下。祁虹走进铁栏杆,没再出来。新闻上说,“e创”是燕城主打的产业转型标杆。去燕城的路上,他陪她坐在长途车里,掠过高速路时看到的广告牌:几十个灰方块压在一张图上,中间凸出一块绿地,花坛上摆出“e创”的字样,“e”做成太阳,辐射着周围一团灰,意思是高新技术园区像太阳蒸蒸日上。自从祁虹当了主播,就只活在线上了,肖笑只能在手机里看到她。直播间吞掉了祁虹全部的时间,她让那几个“大哥”给分了,每天睁开眼就上播,随叫随应。肖笑去过她的直播间,那里有个叫“千欲雪”的贴着假脸的人,唱歌跳舞从不闲着。他觉得真正的祁虹还留在老家,来了燕城的是另一个,两个人之间断着一道沟,沟里都是手,焦黄的、熏黑的、戴金链子的、绑着串儿的……每一只手的拇指都从下往上搓个不停。

眼前的女人紧紧攥着自拍杆,镜头对着肖笑一动不动,她也在做直播。看到直播间来了人,她也来了劲,又从头讲了一遍“千欲雪”拆散她的家庭、骗了她的房子。她直播的语气让肖笑想起上学时背课文的痛苦,他听得入了神,他想从这女人的话里找回祁虹被直播吃掉的半年。他最后一次上祁虹的直播间,看到她播着播着就睡倒了,那一刻他没有半点心疼,还损了她一顿。后来他总在想,要是没说那句话,祁虹可能也不至于有事。当时他说的是:干脆你直播睡觉吧!后来祁虹真就播睡觉,私下卖一种“叫醒牌”,买了牌子可以随时叫醒她。再后来,有MCN看上了这牌子,升级成“初夜牌”,鼓动直播间的观众叫价、买主播“陪睡”。床前这女人絮叨着,肖笑在她的话里听不到想要的细节,只好把她的声音当成声波,想在其中找到祁虹。他曾经进过园区,想要找祁虹说清楚:要么一块走,要么分开。人在“e创园区”里,他看不到半点人气,这里工作的主播们好像一夜之间都不见了。巡楼的保安说,主播早挪了地方,哪儿租金便宜就去哪儿,几个人挤一间屋,找个墙角就能播了。园区的热闹都是假的,直播公司为了申请补贴,找一帮人演几天戏,演一场产业繁盛,再演一场百花齐放。肖笑不知道该去哪儿,在园区里晃荡到天黑,他站在楼和楼中间,看到的是满眼的水泥块。这时他突然想到高速路边的广告牌,他觉得那张“e创园区”的全景图其实不是拼贴放大的缩略图,而是真的,图上的就是真实的:灰色的方块、灰色的网格。他看着角落里停工的楼,门窗都空着,像缺了眼睛和嘴唇的脑袋。脑袋们彼此相对,挤在铁栏杆里,凑成一地静默的头骨。

直到今天,肖笑也没见到祁虹的面,她这几个月到底在哪儿?他越来越好奇,实在忍不住就问那女人:大姐您能讲讲她——千欲雪是怎么得到这房子的吗?女人猝不及防,像在街边被采访一样顺口讲出来:我跟你说,这“千欲雪”直播陪睡,知道吧?好多老爷们甭管是真失眠还是假失眠,半夜都要看看她才躺得下去。如今这帮老男人也是贱得可以,让个假脸哄睡,自己叼个奶嘴不好吗!肖笑又问,那房子?大姐咬着牙说,他一句话就送给那不要脸的了!肖笑细声细气说那就不叫骗了。大姐抡起自拍杆就抽肖笑,边抽边骂,我一家四口住哪儿去!没经我同意就叫骗!滚出去!滚出我的房子!这时候肖笑才意识到,自己还真就是“千欲雪”的同伙——甭管认不认,他现在就替她睡在这房子里。肖笑挨了几下,胳膊抽得生疼,他发狠抢下杆子,抠下手机扔给了她。他忍着疼挤出房门,迎面一个黑影堵上来。是个干瘪的男人,他挡住肖笑,一个劲赔不是,还使劲往里推。肖笑又被挤回卧室,看着男人死命拉走了女人,最后关上了门。肖笑听得争吵声越来越远,才敢出来收拾东西,他把自己的牙刷和衣服塞回背包,上下打量,瞥见床下有个拉杆箱。他拽出来翻开:直播架、美颜灯,还有几块用塑料泡沫做的假云彩。肖笑捡起刚才夺下来的自拍杆,扔进箱子,拉上锁,踢回床下。他拎起背包,打开门,突然站住。他意识到自己正站在这个房子最好的位置,这个位置房子主人回家换鞋的时候能一眼把整个家都看到。现在,他只看到了数不清的脏框子,圆的、方的……都是家具移走后,灰尘形成的痕迹,沙发腿的痕迹、相框的痕迹、电冰箱和洗衣机留下的四方痕迹……他看到堆了半个阳台的口罩和免洗洗手液,还有两箱过期半年多的压缩饼干……如今这家人可能在睡桥洞吧。他关上门,背上包,踩在反着光的亮面瓷砖上。走过楼道的时候,旁边苍绿色落地窗框收进来小区的园林景观,正中间,几个孩子踩着人造湖水面上的石桥跑来跑去。楼道里只听得到谁家抽油烟机的低沉噪音。能住在这儿,就是幸福本身。

他在电梯里看到了自己,金色光面反射出四个人,看得不自在,手不听使唤地按下每一层的数字按键,每开一次门,他的心就痒一下。祁虹的视频通话来了,肖笑不想接,就让它响着。他陶醉在电梯门规律的开关节奏中。直到有人走进来看到剩下十几层还亮着的按键又诧异地盯住他,肖笑才意识到他可能就在等着这个时刻,他盼着有人骂他,说不定能干一架。他挑衅地看过去,先看到了一双薄纱手套,说不清黄色还是白色,那只手开始一个一个按下楼层按键,橙色灯听话地灭掉,最后只剩下一层,那只手又懒懒地按下了负一层。她瘦削的身形甚至遮不住整个电梯面板,挎包的皮面颜色跟她手套接近,交错着红色灰色和白色的粗线格子。她的声音好像含着一层薄薄的痰,并不是因为长期贪吃总要清嗽的粘痰,更像是打小就带着的含混,吐出的每个字都松散却又能舒服地钻到别人耳朵里。她吐着慢吞吞的南方口音:又是哪个小孩调皮,一个礼拜都第三次了……肖笑甚至没意识到这是她在轻巧地化解冷场,只抬头朝她一瞥,又挪开视线。她的眉是一道轻盈的弧线,太阳镜框的边角夸张地挑起来,脸三分之一被太阳镜挡住。那张脸笑了一下,那笑容不是给他的,是自己给自己的。肖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电梯的,幸好手机一直响着,他下意识按了接听,用手机挡住耳朵,逃出单元楼的大厅。

肖笑一路小跑,边跑边对着手机喊喂喂喂,表演着“信号不好”的样子,他拐到一处灌木丛里,等着看“白手套”,好长时间没走出来,这才想起她是要去地下停车场。已经不用再装了,他放下手机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却再也不敢挪开视线。他认了好一会儿才看出是祁虹。屏幕上的脸,先是让他想起在燕城闲逛的时候从书摊翻到的一本摄影集,封底说照片都是在一家精神病院里拍的,其中一张照片里有个人回头盯着镜头瞅,从外表已经看不出男女,头发稀黄散乱,脸皮陷进去,眼睛衬得尤其突出。那个人的眼睛直直瞪向每一个翻书的人,那眼神让他看了好长时间。眼神里是不是惊恐,他也说不清。这时候,在占满了手机屏幕的祁虹的脸上,他突然弄懂了——当一个人被遗弃在一个地方隔绝了不知道多久,再遭遇到看向自己的目光时,她就会本能地攫住那目光再也不移开半分——肖笑先想起这张脸,然后这张脸叠上了手机屏幕上的脸,让他又眼熟又陌生,他这才想起是祁虹。这脸让他害怕,肖笑看着祁虹,哭了出来。

肖笑抽了好几下,才发现祁虹一直在动嘴,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也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他越来越恍惚,像是见到了第三个祁虹,手机屏幕上这个跟老家的、直播间的都不一样。她费劲地动着嘴,好像人死之前拼命把想说的话都说完,可是话到嘴边就泄了劲。他慢慢适应着她,半听半猜,总算抓住个大概意思:祁虹正在治病,她已经快四个月没法儿入睡,偶尔打个盹也就不到半小时。她还安慰肖笑别担心,已经找到了病根,也有了治病的方子。肖笑问她是不是在医院?她拿手机拍了一圈,像是在一座矮山的半山腰,几棵松树之外没有别的绿色,不远处有一排水泥板房,外墙刷了黄色,还贴了十几张黄纸,纸上的图案像符箓又不是符箓。肖笑问她,你是不是回老家了?看着像咱们中学后山。祁虹打断了他,说这是师父的道场,医院治不好的这里能治。肖笑问,干什么的师傅?祁虹慌忙举手对着屏幕虚拍了几下,眼睛更往前突:可不能乱说,是师父,父亲的父。肖笑愕然的表情很让她满意,她就又说起病根。师父专门给她看过了,病根是房子,那房子是整片小区的眼,全小区的阴气都往这儿灌,这就是为什么她得到了房子就再没睡着过觉。祁虹说,她跟着师父闭关的这段时间,必须有个阳气盛的人压住这块阴眼,那个人是整个药方的主药,那人就是你,肖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又说,刚才闯进来的老太太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她已经约了换锁的师傅,一会儿就来换电子锁,密码是肖笑的生日。肖笑又问,那阴气都吸我身上了我怎么办?问完这句话又后悔,这么说显得太不爷们儿。他又找补一句,再说你这房子来路也不正……祁虹长出了口气,说这半年你除了让我直播睡觉,没再问过我一句,半年没见,你第一句话就认定我骗了人家的房。肖笑蔫了,半年来他有个念头一直梗在胸口,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慢慢越来越清楚,他后悔说了那句话,他害怕那句话里的恶意成了一种咒,把祁虹咒成现在这样。肖笑只好又问,那房子到底怎么回事?祁虹说她的直播根本不像那些人说的那样,其实就是陪他们聊天,听他们一直说啊说,他们就睡着了,她治好了很多人的失眠,然后她自己再也睡不着了。在这么多“大哥”当中,只有一个人对她过意不去,经常念叨着“千欲雪”是他的仙女,把他的毛病吸到自己身上了。突然有一天,这大哥不再刷跑车,私信也不回,她本以为他粉上了别的主播。消失了一个星期之后,大哥找她出来,问她想不想要一套房子。大哥说做投资爆了雷,月供还不上、卖又卖不出去,就连着贷款和房子一起送给她吧。这就是真相,祁虹说,能救我的只有你,我闭关三个七,你只用帮我住满三个七,算我欠你一条命。

肖笑压根儿不信祁虹说的那一套,真想要“阳气”,花钱多雇几个老爷们住一起不是更有分量吗?他跟自己说,答应住下来是因为正好需要个住处。他更关心的是换锁的为什么还不来。他想象着等换了锁,他按密码锁的时候,朝邻居微笑点头,尽量抿紧嘴唇不说话,要显出自己是新房主而不是新租客……可是,直到晚上,就只有送生鲜的人来过,祁虹为了犒劳肖笑买的牛腱子、鸡胸、冻三文鱼……这堆生肉挤在南瓜、胡萝卜和玉米之间,让他有了做饭的冲动。连做带吃忙活了半个晚上,收拾完了正好躺下,这就算过了一天。这一晚肖笑醒了五次,每回都感觉到有人进了房子拿出手机对着他。第二天,换锁的人还是没来,肖笑给祁虹发了信息,没回,他只好找事儿让自己忙起来。把屋子整个收拾一遍,他算是慢慢认识了这里,除了墙上擦不掉的相框痕迹、地板上抹不掉的沙发腿印子,还有一个地方让他不舒服,就是卧室床头靠着的墙面上有个洞,原先是连接空调外机用的,现在空调移走了,只剩一个洞。肖笑只要躺在床上,就忍不住盯着头上的黑洞看,越看越精神,第二晚只睡了不到四个钟头。第三天,他找了张纸糊在墙上,糊的时候特意别开了视线,眼睛管住了,耳朵就没设防,听到那里头若有若无的一阵哨音,他赶紧抹了胶死命按住,直到再也听不到响动。这一天,肖笑反复做高位登山跑,跑到脱力,他想着累趴下就能睡个好觉,结果整晚都在揉侧腰、捶大腿,酸得睡不着。眼皮打架,身体却亢奋得很,他开始轻轻摩挲自己,从腰到腿,又从腿到腰,身体总算慢慢松弛了些。他好像从没对自己的身体这么温柔过。他记得小时候在老家的街头,三伏天里常看到有光着膀子的老男人抚弄自己的前胸,还有特意露出肚子的中年男人捏自己的肚皮。每次他都嫌弃地躲开,一路躲回家,又撞见他爸边摸着自己边嚼着黄瓜。肖笑跟自己说,眼下的摩挲是放松肌肉,跟他们不一样,可他偶尔睡着的时候隐约看到四五岁的自己坐在滑梯顶上手捏着两腿间的玩意儿,辨认着神秘的快感。这一夜睡得很辛苦,肖笑不敢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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