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漫长的遗忘
作者: 梁枫药性
天下药丸一般黑,黑得昼夜不分
连苦心揉杂其中的蜂蜜
也早已不知去向。
如今它在我掌中,光滑、润泽
夜行人的糖衣,包裹着
体内的药性——那是有来历的齑粉
抱紧了记忆中的雷霆与火焰。
一丸药。一个人。
各自空怀一腔——碎裂的金箔
天下药丸一般苦啊,唯药性
始终闪耀,如纸里包不住的火。
吞针记
这一把,明晃晃的银光
这分散而精微的隐痛
一旦嵌入肺腑,渐渐
遁形,游走,终于失控。
一生植入过多少,拔也拔不出的刺
不可溯源,无力追踪
“事出总有因,唯内伤渺无踪影。”
饮鸩之人,体内有
星空般浩瀚的警醒——
哦这针扎样,闪耀着的悔恨!
当初,默认的代价与后患
当初,原也是细细权衡之后,决意生吞。
回锅肉
先煮,再爆炒,熟了还要
再熟一次。
端坐在沸水与黄酒中,它还记得
哪年哪月曾在一只活物身上
撒欢,逃命,打冷颤,参与过
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全部细节。
后来被精挑细选,谨慎切割
后来,它成为了自己——
肥厚相宜,红白有度,层次清晰。
“从不可区分的他者中,抽离。”
伏在案板上,认清了斤两
听人讨价还价也渐渐能心平气和。
对自身的怀疑,来得更晚一些
莫非真的一无是处……除了腥和腻。
飞身一跃,它选择与自己的来历和解
油锅里蜷曲着抱紧自己
最后关头,被逼出了体内深藏的香气
灯盏窝儿,像一片片薄薄的卷刃
受了二茬苦,才仿佛一气呵成完成了命运。
想起一部民谣电影的男主角
耐心等到剧终,成功还没到来
出名,这件据说要趁早的事
在你身上,迟迟没能发生。
格林尼治村,你依然背着吉他
抱着那只名叫尤利西斯的猫
在不同朋友家的沙发上
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艺术,岂能当饭吃?”
身边的每个人,仿佛都比你聪明。
看啊,那个人多么勇敢
多么无望的自恋! 光天化日下
一定要唱出自己的心——赤裸,脆弱
任由不相干的人,品评,批判短暂的共鸣之后,是漫长的遗忘。
直到剧终,成功是一件
差一点就要发生的事
也许在续集中,你将终于一夜成名
那么请忘记这间煤气灯咖啡馆
忘记在成功之前,生命曾如此微茫而卑贱。
热土
下面的人都睡着了
上面的人,还醒着
祈雨,流泪,挥汗,浇灌庄稼
湿漉漉的凉意,渗进脚下
另一些人头顶,颗粒状的暗黑云层
一些人活着,新鲜,乐此不疲
在另一些人让出的土地上
循环往复。这隔阂太深厚了
从春泥到冻土。这意义太稀薄了
天,地,以及两者间的万物或刍狗。
回忆录
“当初——”你写下这两个字
坚持要一字一字找回,哪怕用追溯的
语调:水一样平缓,山一样淡远
命运,总在倒叙中显得脉络清晰
原曾有过足够的预警、暗示和提醒
却一次次淹没于噪音,岔口,枝节丛生
时隔多年,依然不能摆脱当事人的
代入感:往日的桌椅、画像、纸笔
在梦中浮游。谁的蜜糖砒霜,谁的干戈玉帛?
谁,像你一般深陷于回忆?
知情者,误判者,卧薪尝胆者
在梦想触手可及的刹那,失之交臂者
洗碗歌
残局之一种。盛宴过后
那个留下来面对
小山一样碗碟的人
灯下,他的身影显得孤独
小声哼唱着,旧欢如梦
这不过是,最日常的狼藉
也有断肢、碎骨、少量血水
“几分钟前,它们还是温热的。”
丰腴的皮肉,植物中矜持的美人儿
他成了最后的洗碗人。怀着余温
打扫战场,处理后事
不愿相信,色即是空
不愿在午夜醒来,惊见无定河边
冷风飕飕吹过,几截枯骨
红玫瑰
她的花瓣,是晕眩的波浪形
起伏感。曲折度。戏剧化的情节
与这规则林立的世界,格格不入
一枝红玫瑰漂浮在,你灰暗的梦境
丝绒的光芒,猩红的刺激性
在她层层叠叠的心扉前,太多人却
败下阵来
这一次次被命运低估了的美人儿
遍身生刺,从来不是一个象征
更无意成全一些人口中,自以为得计的
爱情
水晶吊灯
一生只有俯瞰——这唯一的视角
甚至不知道,这是否称得上幸运
璀璨的并非主角,它独自
在高处做无意义的摇晃
风穿堂时,倒吸一口冷气
众多人影在身下走动,那些面孔
新鲜,兴奋,夜夜不同
不必照亮,人心的暗处
比如角落里的深绿丝绒,刺绣披肩
流水一般晃过的,穿绸缎的女人
“这人影幢幢。这天下熙熙。”
有时它误以为自己已经长出
穴居动物的眼,偶尔也用余光打量
低处的同类,它们被打磨成
浅口水晶杯,在人世陷得更深了
它们被捏紧在觥筹交错的掌中
沾染上,异类腥气的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