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遐思录
作者: 顾艳一、清醒地思索
夜幕降临,忧郁冰凉地袭来,让我浑身发冷。现在孑然一身的我,既无社交圈子,亦无邻人、朋友,每天只能与自己交谈。月亮出来了,心中骤然升起朦胧的回忆。多少年来,我一直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跋涉,就像生活在洞穴里,躲避着外部世界的喧嚣,可我对外部世界从没有停止过思索。
写作三十年,纯文学是我的宗旨。有好心的编辑让我涉及影视创作,我都婉言谢绝了。毫无疑问,我要坚守着我自己。虽然生活是清贫的,但精神却十分富足。从前女儿上小学和中学时,清晨六点伴着闹钟的鸣响,我就必须迅速起床照料女儿的早餐。
那时候我是职业作家,每周一至五上午七点半到傍晚五点是我一个人的时间。一个人独处,心性是最自由的。这时候我的指尖挂满丰沛的语言,像弹钢琴一样敲击着键盘。《马太受难曲》并不是从音响里流淌出来,而是从我的脑海中流淌出来。它在我全身流动,使我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倾听。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后,我坐在书桌前等待女儿回家。晚上,我是她的陪读妈妈,也是她的家庭教师。我们的日子,大多数时光沉浸在学习的气氛中。我们由此感到宁静、富足。我们的生活,也因清贫而充满心灵的阳光,而我们的幸福感,便从心底盈盈升起。这样的生活随着女儿的学业变化,成了我心中永远美好的回忆。
窗外阳光灿烂,然而我在拉上窗帘的书房里,就像生活在洞穴里一样反省着自己、审视着自己。想起小时候,我的个性与现在完全判若两人。那时的我像个男孩子,叛逆、胆大、冒险,按我母亲的说法,就是淘气。淘气的事,我做了一桩又一桩。
说起来,有件很小的事却搁在心里折磨了我许多年。小学五年级的暑假,墙门里的小女孩喜欢在井边纳凉。通常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可是那天邻居小女孩琳琳抢占了我的凳子,还把我推翻在地。我一气之下,就将身边的一桶井水从她头上浇了下去,并且勇敢地站着等她去告状,她却哭着回家去了。第二天也没见她来向我父母告状,从此我们形同陌路,彼此不再交往。
许多年后,我一想到此事便深感内疚。我很想找她去认错,可儿时的邻居小姐妹告诉我她患甲肝死了,这让我震惊。尽管有二十多年不曾见过她,她的突然去世仍然让我感到无比悲伤。那些日子,我脑海里萦绕的都是当年只有十二岁的小女孩琳琳,还有同样十二岁的我。我为我十二岁时的过错,又一次感到深深地内疚,对死去的琳琳有一种无法弥补的悲伤。
在层出不穷的痛苦中,我的想象力与痛苦交织在一起,挣扎着让灵魂飞离肉体,以平息心灵的创伤。我是那么地孤独,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孤独的沉思。我在沉思中,脑海里闪过奇怪的念头,仿佛自己与这个世界已了却一切尘缘,不再是一个公民,而是家里墙角上的一只蜘蛛。
想起某日黄昏我来到湖畔,那是我散步了几十年的白堤。十月的季节,湖面还留着残荷,焦黄了的梗茎和枯萎了的花朵透出一股凄惨的景象,颇似我的心境和处境。尽管我的心境和处境都很糟糕,但我仍然要把灵魂坦露出来。
此时,我笔直朝孤山走去。登上山岗,饱赏夜晚的湖光山色,大自然的美景陶冶着我,让我的心情一下轻松快乐起来。我从孤山绕了一大圈,从后山下去便是西泠桥了。从西泠桥往回走,走到平湖秋月,眼睛望着那延伸出去的一处濒湖的平台,心里想着数千亩的坦荡平湖。
回到家里,我在钢琴上弹奏了肖邦的曲子,当然错音肯定是有的。肖邦的音乐温柔而忧伤,精致得宛如一只透明的玻璃水晶球。我喜欢肖邦的《夜曲》和《谐谑曲》,喜欢那些艰深的乐句和微妙的音符经过肖邦细腻塑造后的效果。我的悲郁心境,让我想起肖邦这个纤细、脆弱、敏感、充满了病态美的男人,在法国得知华沙沦陷后痛不欲生、辗转难眠,仿佛看到了波兰人民在硝烟中挣扎的情景。于是,他一口气写下了《革命进行曲》这样刚毅、充满激情的乐曲。
弹完肖邦的曲子,我的胸膛仿佛升腾起士兵的号角。我忽然地从悲郁中走出来。这瞬间,我的精神不再折磨自己了。二、悲痛欲裂的心
我躺在床上全身滚烫,床头没有水,没有食物,只有心和病体的煎熬。天越来越黑了,我听见窗外刮起的狂风,屋子就像狂风呼啸下的航船,那些看不见的旗帜猎猎飘扬的声音从窗缝里传来。
狂风过后,忽有一道月光透过窗帘斜斜地播洒到我的床头。四周是那么地安静,仿佛所有的痛苦都被这月光照亮了。我舒缓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陷入苍白的回忆和遐想中。
我祖父从京师大学堂毕业不久,回上海任中国通商银行总经理,当年的董事长是杜月笙。我父亲留学归来,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身陷囹圄长达二十多年,因此母亲怀我时来到了杭州,我就出生在杭州了。但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我与姑奶奶生活在上海的石库门房子里。在少女的孤寂生活中,我阅读了不少好书,培养了思考的习惯。当然,有时我也会与邻居小伙伴在石库门弄堂里玩跳牛皮筋的游戏。姑奶奶那时有七十多岁,春天一到,她会在大衣襟的盘扣里,挂上白兰花或栀子花。别看她年纪大了,衣着却是干净整齐的。坐在那里,一看就是典型的上海太太风范。如果出门,姑奶奶的大衣襟里还会插一块手帕。上海人叫手帕为绢头。姑奶奶的绢头有麻纱的,有四周镶着花边的,其颜色有白色的,也有花色的。
姑奶奶年轻的时候,穿旗袍,烫长波浪,喝可口可乐。如果是夏天出门聚会,除了旗袍上斜插的绢头,她还有一把檀香扇。绢头和檀香扇,是那个时代上海女人出门必不可少的装饰品。姑奶奶应该算个女小开,琴棋诗画、跳舞、桥牌、沙蟹麻将、网球玩票都会三脚猫地来几下。姑奶奶一生都很讲究仪表,有固定的理发店、固定的理发师。就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也雇着一位“梳头阿姐”。其实,她自己每天沾着刨花水盘出的横S头也不差。请“梳头阿姐”来,其目的是给她带来外边的信息,与她说话聊天逗趣而已。现在我知道那时候的姑奶奶,有着与我现在一样悲痛欲裂的心。
从上海回杭州后,我的个性变得越来越内向孤寂。我开始学习女红,学习编织、绣花,用钩针钩制精美的窗帘。我编织的第一件毛衣是给父亲的。树叶瓣的花样,穿在父亲身上让我有一种成就感。
那时候,父亲面对遥遥无期的检查,也有一颗悲痛欲裂的心。那是多么漫长的黑暗啊,少女的我很少看到父亲的笑脸。父亲的工资被减后,家里的经济十分困难。父亲在家时,晚餐都会喝酒。有时是黄酒,有时是白酒。父亲以酒解千愁,一醉方休。那天我坐在院子里绣花,一只老母鸡在我附近生下了一只软壳蛋。我不知道老母鸡是谁家的,就把软壳蛋捡回家。晚上我用水煮成一碗蛋羹,给父亲做下酒菜。可是后来我每看到那只老母鸡,心里就像做贼那样难过。有天母亲买回来十只鸡蛋,我拿上一只准备还给老母鸡家的主人,却发现那只老母鸡不知去向,我手上的鸡蛋无处可还,这让我内疚了很久。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父亲迷上了古典音乐。他发现他那悲痛欲裂的心,只有音乐才能真正疗救他。那些年,家里最常响起的就是贝多芬的《命运》。的确,我们走进音乐就像走进了阳光地带。一首首伤感的乐曲,其典雅中透出一种无以言说的忧郁。那是一种独语的境界,它让父亲沿着一条光亮的水道,潜入世界总体本质和生命个体深度。意大利画家基里科说:“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闭着眼睛看到的世界。”
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听音乐,音质的确在感觉上更加饱满,更加富有亮度。我和父亲一样在音乐中叙说,在激情的海洋里沉湎与漂游。那是一种心灵极致的高高飞翔,它带着温暖的爱意和光明,穿越生死之间一堵坚硬的墙,即使冰冷的墓地,也因为琴声的抵达而洒满阳光。它使我明白,这世界有一种迷人的独语,这独语多么深刻。三、用精神支撑自己
这些日子,我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我一个人生活在孤岛中。
命运把我投进某种激流,惶恐中,再也没有了能愉悦我心灵的东西。从前那种温馨的闲暇萦绕在我心头,显得弥足珍贵。只有彻底远离,回到心的孤岛,反省和审视自己,探索一种我自己的哲学,以便在余生尚能遵循一条确定不移的处世准则。我已人到中年,在我的孤岛里,除了阴森可怕的东西之外,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我的脊背透出一股酸痛和凉意,能否渡过这场灾难,对我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傍晚时分,我拖着病体摇摇晃晃地走在大街上。我想起了我曾经写过的《女人与哲学》。哲学之于女人,需要比男人有更大的勇气。因为哲学的枯燥使人望而生畏,有人将哲学称为“概念的木乃伊”,而哲学的魅力在于智能的产生。智能总是与痛苦相伴,其产生如孕妇十月怀胎和分娩一样,阵痛是每一个哲学家的必然之事。一个有哲思的女人,生活中随处都会出现智能的闪光。
又一次来到湖畔,湖面微波荡漾,白堤上有一卖艺人。他的乐器中有胡琴、埙、风笛,还有一个我叫不出名儿的乐器。在我的印象中,胡琴总是与盲人连在一起,常常被盲人拉得哀伤又凄凉。
这个卖艺人拉完二胡,又开始吹埙。古朴的声音在静夜里飘,有一种比胡琴更哀婉悲凉、如泣如诉的味道。我喜欢独自默默地享受它哀乐般伤痛绝望的旋律,还有忍不住要流下泪来的感觉。所以埙、哀乐和流泪形成的一种氛围,使我一下想起在《泰坦尼克号》背景音乐里听到的爱尔兰风笛。风笛悠远,埙声低沉,但二者很相似地表达着忧郁和感伤,音质美得令人心痛。
卖艺人最后演奏的一种乐器,仿佛来自印第安部落。透过它的声音,好像可以感觉到远古荒原上,那树叶草蔓间的绿意和虫鸣,还有星星在树梢眨眼。这种声音像穿越漫长的时空走廊,来到我们的耳畔,叫人难以忘记。于是我静静地站着,怀念并且感动。我很想与卖艺人说些什么,但是没有。因为胡琴、埙、风笛,还有那种我叫不出名儿的乐器,给我的感受已经足够。我时而在胡琴悲怆的意境里,时而在埙声绝望的旋律中,那感觉便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艺术力量。
面对卖艺人的音乐,我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一种共鸣,让我感到了温暖。离开卖艺人,回家的路上,我似乎有了一种精神支撑。
子夜时分,躺下时窗外下起了雨。我想起小时候居住的瓦屋,雨唰唰地落在瓦面上,宛如春蚕咀嚼桑叶,嘈嘈切切,还有屋檐水霍霍地流淌下来,很富有诗意。雨滴敲在瓦片上,发出的声音如音乐。叮叮咚咚酷似古筝,清脆有韵味。如果在黑夜雨势急骤,琴声便慷慨激越,如万马奔腾,又如两军交锋擂鼓助阵。当雨势减缓,它便像怀春的少女,在花前低语。雨声是世界上最繁复难解的音乐,那节奏、那旋律,让男女老少听出不同的情怀。
我小时候最惬意的事,就是一边翻看花花绿绿的集邮册,一边听瓦片上滴答滴答的雨声。有时候也会情不自禁地背诵:“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还有纳兰性德的“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八十年代后,我一直住在高楼里,再也没有认认真真地听过瓦片上的雨。去年在朋友家的瓦屋里,倒是让我回到了少女听雨的时光。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朋友在厨房做菜,我便在房中听雨。窗檐上的玫瑰色风铃,发出叮咚的响声。雨密密地斜织着,轻轻地在瓦片上弹唱。顿时,我仿佛进入了诗意的境界,想起早年写的一首诗《苏堤春雨》:“如酒般地醉了长堤/如梦般地雾了春阳/有一只鸟儿悄悄飞来/轻擎一柄小伞/是诗一般地移动/是镜一般的舟影/只为那首/明月几时有/我把苏堤踏遍/而你却在海天之外/从情诗般的画中走来/隐隐山外山/潇潇湖中雨/忽有一道彩虹/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四、心灵独白
大约九十年代初,我写过一篇《心灵独白》的散文,好像是这样说的:我天生是一个孤独、忧郁不太会快乐的人,除了文学,没有一件事情可以长久地吸引我的兴趣和注意。
我曾在散文《局外人》和中篇小说《米鲁》中,描写过我那段时间的生活情景。一九七九年,我开始写作。一九八一年,我开始发表作品。阅读丰富了我的心灵。我读过凡·高早年写给弟弟的《亲爱的提奥》,也读过《凡·高传》。他以那只独自活着的耳朵谛听世界,但他最终还是过早地离开了荷兰的风车和海堤。他用手枪把自己杀死在了麦田里,丢失了他年轻的生命。我被他至死都在追求那一抹金黄的精神震撼了。
要做一个艺术家,除了自身的艺术气质外,还要有足够的勇气,敢于向生活和生命挑战。想到这里,我忽然不再悲伤了。我想起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她个性极度敏感、思维迅捷几至失控。她的精神疾病再三发作,令她不堪忍受,但她依然孜孜不倦地在理论和创作上,探索着改革小说形式的可能性。我喜欢她的《海浪》《到灯塔去》《一间自己的屋子》等,欣赏她一生狂热地喜欢写作,但又心疼她的身体一天天垮下去,最终把她推向苏塞克斯的马斯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