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津勿阻
作者: 阿子今年除夕,我没去给胡子烧纸。
去年除夕,我和朋友们烧了好多好多纸,一边烧一边说,“今年多给你来点,明年我就不来啦!靠你自己理财啦!”念叨这些话,居然让我想起了电影《情书》里女主角朝雪山喊的话,只不过她喊的话清新脱俗,我这些话就过分实际。
我自己对烧纸没有什么执念,不过胡子就对这项民俗十分投入。两年多前,他仓促离世的那天正是中元节,他拿到的人生中最后一个快递,应该就是他准备晚上要给亡友马骅和马雁烧的纸钱。虽然热爱传统,但是他每年选购的也还是与时俱进地写有“冥都银行”或者“天地银行”、印着总裁阎罗王或者玉帝法相的新式纸钞式纸钱,而不是传统的黄表纸或者金银锭。
冥界银行发行的品种面额十分巨大,他还在的时候,我们曾经一起担忧,这样会不会使得亡友们要面对剧烈的通货膨胀问题,不过他还是非常坚定地尽力将这个仪式一直持续了下去。小朋友出生前,我们一起去河边或者路口,据说这类地点关津无阻,给亡友们汇的款可以早些到达。这批他自己买的冥币,后来我和朋友们用来烧给了他自己,物尽其用。
序篇
他离开以后,很多事情都让我猝不及防,烧纸只是其中之一。那个傍晚在他的办公室楼门口闪烁不祥灯光的急救车;凌乱的办公室里躺在地上的他;在急救车上挥汗如雨为他做心肺复苏的医生;医院里惨白得让全身发冷的光;最后温柔地拍拍我肩膀的急诊科女大夫;和他的同事们一起赶到医院,对我敬礼然后让我签字确认这不是一起案件的人民警察……当然还有悲痛的亲人和朋友们流不尽的眼泪。
那段时间全靠肾上腺素支撑,小朋友只能托付给邻居好友们帮忙照顾,我并没有对孩子隐瞒这件事,但是那几天也无法经常陪伴,医院和火葬场之间来回跑,只能回到家再紧紧拥抱小小的身体。现在回想起来,不知道小朋友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那种电影里常见的稚子着丧服在葬礼上加强人们痛苦的桥段,我看不出非要来一遍的必要性,小朋友自己也不愿意在那样的地方出现,于是那天只用小朋友的名义送上了花圈,人则没有到场。我甚至需要查看聊天记录,才能确认那天是把小朋友托付给了哪一位义薄云天的朋友。
这些外置的电子记忆,我已经很久都不愿意去触碰了。当时的记忆,倒是都好像被气泡塑料纸包裹起来一样,有朦胧的钝感,没有那么疼痛。而即使现在科技已经如此发达,弗洛伊德理论里人们想要忘记创伤的部分依然是正确的,回顾依然让人痛苦。
我忘记了那时候流行的是哪一种毒株,但庞星火依然是本城最为大家瞩目的人物,每天下午四点只要有空就会聆听她的玉音放送。我能记得的是那些对我来说终身难忘的经验,我第一次意识到婚姻这个词的巨大力量,一个人需要做所有的决定,来为另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画上句号。胡子曾经写过,“自己偶尔也能朝着迎面撞来的厄运/亮出成千上万颗鲨鱼的牙齿”,那个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大概用掉了自己不少的鲨鱼牙齿。
胡子离去的时候似乎正处于一个全国都算比较放松的窗口期,只要服好核酸役,就能来北京。胡子的很多朋友都来到北京,送他最后一程。和胡子在北京的朋友们一样,他们也都努力帮我处理很多事情,但还是有很多时刻只能我自己一个人面对。比如从医院到八宝山的路上,我一个人坐在他的灵柩旁边,冰冷的盖子下面,他穿的是头一天大家仓促挑选的他绝对不会喜欢的寿衣,一路上经过了我们曾经带小朋友一起去玩过的游乐场,我心里想,这也算是还不错的最后一条路吧。
那段特殊时期,八宝山里并不会出现亲人们在楼里相拥扶持的场景,因为每位逝者只能进去一个家人,我自己签了一张又一张单子。看到走廊里贴了八宝山工作人员的一些语焉不详的宣传照,我问工作人员详情,他们回答,是从战乱地方收殓去世的中国公民回国,然后叮嘱我单据一定要收好。他们跟我做最后确认的时候,我看了看胡子茂密的头发,心想至少他做到了至死没有秃头,也是中年男人的伟大胜利,虽败犹荣。
告别那天,阳光灼人,来的人多得出乎意料。我年过八旬的姑父来给他最喜欢的侄女婿送行,“没想到小胡人缘这么好”。之前订最大的厅的时候,我不免有一些忐忑,毕竟季羡林先生也是同一个厅,后来觉得幸好做了这个决定。因为我很久不出来行走江湖,又事出突然,很多人都一头雾水,不知道家属到底是哪一位,我只好频频举手示意。那天也许是我一生中得到的拥抱和泪水最多的一天,八宝山的工作人员若干次提醒大家克制,不要摘下口罩,注意保持社交距离。
胡子的朋友许秋汉带来了吉他,仪式结束后朋友们在八宝山围坐弹琴唱歌。不知道八宝山的同志们会不会留下深刻的印象,不过他们见惯了各种离别,这种鼓琴纵歌的可能也不算什么。而在八宝山秒变北大大草坪的几分钟里,我在前台继续签各种单据,交钱,刷空了信用卡和银行卡,又把支付宝微信都刷了若干,总算把这场“风光”告别的费用付清了——靠学校的补贴肯定是不够的,还好有朋友们的大力帮助,让我痛快地花了人生中除了买房之外最大的一笔钱。结完账,工作人员拜托我催大家结束,我只能遗憾地让弹唱会进入尾声,“热闹都是大家的”这句话此时涌上了心头。
正篇
我成长的家庭,整体氛围颇为唯物主义,我妈妈甚至没有去参加我外婆去世之后的各种法事,“人在的时候对她好就可以了,人不在了搞那些没意义。”受到她的影响,我也颇不在意。我们以前住的地方,马路对面就是“骨灰撒海办公室”,偶尔路过那里,也会提起以后这样也不错。
虽然我是这样想的,但是胡子并没有留下遗嘱——他对死亡其实非常忌讳,尽管下笔看上去百无禁忌,甚至还有些不吉,年轻时写的诗句是“我已经活过/一半的寿命”。朋友们,尤其是专事研究礼制丧葬的吴飞老师更是谆谆劝告,“你得让大家有个地方去看他”。除了陪着我选了一个气派的公墓,吴老师还赠送了一个颇为高档的骨灰坛。胡子下葬那天正是他的七七,凄风苦雨,我捧着极其沉重的骨灰坛在公墓泥泞的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后来实在是拿不动了,后程是陈涌海老师帮忙捧到下葬。
七七那天的日程简直满到爆炸,上午下葬,下午追思,晚上则是朋友们聚餐烧纸。杨一带了吉他,在家里唱歌,给小朋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邻居们估计也觉得十分吵闹。不过爱热闹的胡子应该颇为受用,如果他在的话肯定要加入其中,高歌若干曲。
我们在胡子离世前一年搬进了新家,囿于时疫,一直也没有请朋友们到家里暖灶,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实现了迟到的暖灶。从头七开始,每周末都有为了告别的聚会,固定流程都是家里吃一顿,然后烧纸。第一次是在家里烧的,味道久久不散,后来就都改到外边了。最开始几次烧纸,我都在家里陪伴小朋友们,打扫饭后战场——大概也是不愿意接受他已经离去的现实,觉得只要我不去烧纸,就不算他走了。就好像他的几个好朋友不愿意去告别仪式,也不愿意去参加葬礼——“总觉得我不去,就还有希望在哪里再见到他。”不过慢慢地大家都接受了现实,一同去给胡子烧纸。
虽然胡子自己是新式冥币爱好者,但是爱他的朋友们对烧纸却有深入研究。我们若干人都意外学会了元宝的叠法,一群人围坐一圈,竟然有传统手工作坊流水线的感觉。有几位朋友手指实在是太不灵活,挑战失败,退出了这个有意义的活动。后来乐于这项传统传承的人也越来越少,元宝也就慢慢淡出了我们的烧纸生活。其他更为先锋前卫的新派祭祀用品,我们也勇敢尝试了若干,让胡子天上的生活更加丰富一些,给他烧了手机、电脑、扑克之类。他离开家那天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去搬砖了”。现在烧给他的电脑可以用来娱乐,不用在天国里搬砖了。
怎么烧也有很多讲究,比如要有收款方名字,地点要靠近陆路或者水路,要画一个有缺口的圆圈,缺口的方位要对着墓地方位。胡子自己是烧纸学达人,还专门写过一个指南,标题里居然有一句《给俺烧纸吧》,我后知后觉地看了又好笑又好气,百无禁忌到这个程度,虽然可能和他离世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但还是让人心里咯噔一下。
我们的新家附近以前是一个满族聚居区,讲究各种老理的居民不少。烧纸也是老规矩的重要一部分,各种路口常年都有烧纸的痕迹。第一年除夕,街上停了若干警车,街角火堆星星点点,我们拎着家伙事儿路过的时候,瞥见他们还准备了水,用来清理战场,不由得觉得自己准备不周。
经过一辆警车的时候,车门开了,出来一位警察同志,在后面默默跟着我们。我们在河边找了个地方开始烧,警察同志就在我们边上站着。我们这群烧纸新手平时也都是遵纪守法的良民,被他盯得心里毛毛的。那天不巧风很大,火星子和烧着的纸被大风吹得满地跑,我们狼狈地追着踩熄四处乱飞的火灾隐患。警察同志一脸埋怨又不得不尊重的表情,也帮着我们,到处跑,把火星踩灭,然后终于跟我们闲聊了几句,“是家里长辈么?”“是我丈夫。”“下次你们应该弄个桶,那样安全。”
警察同志的指导果然有用,后来我入手了一个入门级的烧金桶,安全系数陡增,再也不用一堆人在风中凌乱,跑来跑去灭掉星星之火。不过按照烧纸专家朋友的说法,火星子飘得越高,说明胡子的心情越好,于是我们面对飘扬的火星子心情非常矛盾,它们飞得高,心里欣慰,又担心有消防问题,觉得胡子开心一下就差不多了,安全第一。
第二年除夕,我还期待了一下,经过一年里若干次烧纸练习,警察同志如果再来,就可以跟他汇报成果了。可惜这年警察同志没有跟来,大概他们目光如炬,一眼就能鉴定出什么样的群众是烧纸生瓜蛋子,需要从旁协助。这一年有位河道管理处的同志远远跟着我们,不过我们已经再也不是烧纸菜鸟,平安无事地给胡子送完了当年汇款。快烧完的时候,来了一位清洁工人,我十分内疚,跟她说,“给你们添麻烦了”。她倒是脾气很好,“这是传统嘛,应该的。”离开的时候,我们还互道了新年快乐,让烧纸这件事情更加温暖了。
那一年快到除夕的时候,核酸亭子已经基本上门可罗雀。不过那一年除夕,烧纸的人却格外多,家附近的路口火堆蔚为壮观,我们路过一对互相扶持的人,听到细细啜泣的声音。那一年很多人没有熬过时疫,春日清明去给胡子扫墓,头一年附近还都是空空的坟冢,这一年都有了主人,新坟前都有伤心的家人。
胡子离世后的每一个“七”、冥诞、除夕、清明、中元节、送寒衣,我们都尽职尽责地烧纸如仪。除了配备烧金桶,路上见到市政绿化剪枝剩下的粗长树枝,也会忍不住捡回去,充当烧火棍子。焚化纸钱的时候用棍子挑松,能提供更多氧气,烧得更快。但烧火棍子是消耗品,烧一次短一截,得时常补充,落下了路上见棍子就想捡的毛病。
这期间朋友们有的搬家了,有的忙得不可开交,到最后一次烧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飞速烧完,早早回家陪孩子,大概这也能算是一种成长吧。今年除夕也是只有我一个人能去,天寒地冻,索性就懒得出门,不给警察和其他同志们添麻烦,我想胡子肯定也会理解。
烧纸这件事情其实有种异教的原始快乐,大家围着火光聚在一起,每个人的脸都被映红,火焰成为沟通阴阳两界的中介。最早《周礼·仪礼》里的祭礼肯定是不可能出现烧纸的,毕竟那时纸还没有发明出来,但是也没有任何和焚烧有关的祭祀行为,倒是有各种祭祀的仪轨:吃些什么,穿些什么,朝哪个方向拜,哭多少次。汉代之后有了类似纸钱的东西,不过也不是用来烧,而是用来掩埋,可降解,很环保,很符合现在的文明祭扫风向。焚烧祭祀是来自草原的风俗,民族大融合到了唐代,烧纸钱的习俗终于诞生了。
我老家有一个风景区,招牌项目是体验古早造纸流程,那边流传下来的技艺其实主要就是做烧的黄表纸。按照现在流传的烧纸仪轨,黄表纸是给路过的孤魂野鬼的买路钱,元宝之类的才是指定收款人的汇款。不过胡子好像每年只准备指定用途的汇款,会写一个封印符条,相当于信封封皮,内容大致是“显考(显妣)某某某老大人(老嬬人)名下收用,关津勿阻,强魂勿夺(或‘关津严过往,勿阻此衷情’)”。
他从小在家就负责写符条,实在是让人意外的童子功。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胡子准备中元节烧纸,他认真地问了我家里逝去的长辈的名字,工工整整写在了封印符条上,居然颇为感动,唯物主义精神消散了一小会儿。不过说来惭愧,若干次给他烧纸,我一次也没有照此写过符条,甚至经常忘记写符条,可见还是经验过于匮乏,经常烧完了暗呼不妙,然后自我安慰,胡子神通广大,总能收到。这样伴随从天而降的厄运而来的经验,本来就越少越好,这么想就能理直气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