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记事

作者: 徐仁修

虎头蜂观察记

我扛着长长的望远镜头,以及沉重的三脚架,穿过一片灌丛盘踞的小丘,准备越过那散布着几簇盛开着白姜花的湿地,到对面的季风林里去拍五色鸟。

大约在两个月前,我在林子里的一棵大树下拍一条伪装成落叶堆的龟壳花蛇时,发现地面有许多新木屑。这些木屑要比一般锯子锯下来的木屑粗,像是链锯遗下的,但数量却又不多。当时我突然听到一串近似轻轻敲门或者敲木鱼的声音,自我头上的高枝传来,一抬头,正好看见一只亮丽的五色鸟站在枝丫上鸣叫。在它左下方的一截枯干上,露出了一个初挖掘的小洞,这些木屑正是它挖洞时掉下来的,我知道它正在造新窝,甚至是个洞房。

果然,我后来几次打这里经过,都看见它在附近;如果我黄昏回转营地经过这里,它会从树洞中伸出头来瞧。一个多月前,它找到了新娘。当时我估计,一个多月后它们的爱情结晶会像它一样—常常好奇地从洞中伸出头来瞧瞧这世界。这时也是我拍它的最佳时机。所以现在我回来了。

为了免于陷入湿地的泥淖中,我走得很慢,且朝水少的地方曲折前进。

正当我过了一半,突然有只野蜂在我头上绕着大圈子盘旋,我立刻警觉地停下不动。过了一会儿,那只野蜂飞投对岸林梢而去。我发现这是俗称“黑脚”的虎头蜂,算得上台湾产的七种虎头蜂中,排名第二凶狠的。

我现在还不太明白的是,它刚刚这种飞绕是我打扰了它的觅食,还是我太接近它的窝了?我知道就在前面斜坡上的一棵大楠木树梢顶,有一窝虎头蜂。可是一个多月前我多次打这里经过时,它们从未理会过我。

为了探知它们的真意,我压低了帽子,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试探着往前挪。

我才不过走了三步,刚才那只虎头蜂又出现了,而且这次绕的圈子缩小许多,离我也比刚才又近了。

我正想后退,又有只虎头蜂飞临我的头顶,距我不过一两尺吧!那翅膀振动的嗡嗡声,听了叫我头皮发麻。

现在我也顾不得泥泞,走直线缓缓后退,直退到湿地边缘,那两只哨蜂才飞走。

我回到小丘上,坐下来舒缓我紧绷的情绪,我想:“为什么以前它们没有反应,而今天却如此敏感呢?”

一阵夹着白姜花清香的凉风拨撩而过,我突然想到:“秋来了,难怪虎头蜂变得如此敏感不安。”

为什么秋天会使虎头蜂变得脾气不好?为什么一到了秋天,虎头蜂蜇人的新闻就开始出现在报纸上?

其实虎头蜂早在春天时,就常和我在野地相逢,暑夏时更常在山野里各忙各的;它猎捕毛虫,我则拍摄昆虫。有时我用近摄镜头对准它,离它不过一尺远,它从未对我不满;有时我打它们的巢下走过,虎头蜂也不曾恶行相向。可是到了秋天,它却惹起事端,不准我越雷池一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要知晓其中奥秘,就得了解虎头蜂的生态习性。

当大地春回的二、三月,那些躲在石隙、木缝、树皮间越冬的虎头蜂后,从冬眠中苏醒飞出,旋即找寻适当的地点筑巢。从最小的单室巢房产下第一颗蜂卵开始,虎头蜂巢缓慢地扩建,蜂数也慢慢增加。到了食物丰沛的溽夏,扩建的速度增快了,蜂群也更忙了。从筑巢、觅食,照养幼蜂、蜂巢,为蜂巢扇风降温……这时的虎头蜂忙得不可开交,只能派出非常少的老蜂来担任警戒。因此只要不是十分接近蜂巢而妨碍它们的进出飞行,它们也不会飞离巢来攻击。

到了秋天,这时蜂群差不多已达到最盛大的状态,同时蜂后也产下最后一批卵。这些卵将化成蜂后,这些蜂后在所有其他成蜂死亡后,会找一个隐僻的地方躲起来越冬。因此进入秋天之后,蜂群能不能育出最后一批雌蜂也就成了种群延续与否的关键。如果此时蜂巢遭受破坏,虎头蜂根本没有时间修复或重新育蜂后,如此这一族蜂群就会绝种。因此在防卫蜂巢上不能有任何差池,于是把防卫的圈子拉大了,稍有不听警告而越界的立刻加以攻击驱离。这就是为何虎头蜂到了秋天变得既敏感又凶猛了。

台湾地区共有七种虎头蜂,其中以黑尾虎头蜂最凶,它的巢有的可以大到如米箩般,蜂数上万。在秋天,它防卫的半径有时达五十米以上,那位为了救学童而被野蜂叮死的陈益兴老师,就是死在黑尾蜂的毒针下。

中国大虎头蜂是七种蜂中身材最硕大者,但它的凶猛程度却不如个子小它一半的黑尾虎头蜂。它通常在地面或地穴中筑巢,巢坚硬如陶,不易被破坏。它的蜂巢颇大,大者有如置于街道旁的垃圾桶般,但通常蜂群的蜂数却不多,往往只有数百只而已。也因此它防卫的圈子并不大,平常大约只有三五米,到了秋天也不过五至十米而已。但它的毒性相当强,一般人若头部被螫上两三针,大概必须送医急救。

虎头蜂虽然对人类构成威胁,但在大自然中,它在生态平衡上的角色却颇为重要,因为它的幼虫是靠吃食其他昆虫,尤其是毛虫而成长。虎头蜂的一生几乎大多花在捕捉毛虫来喂养幼蜂上,因此在一个虎头蜂巢半径几百米内,甚至一公里内,毛虫的数量会减至最低,而不会造成虫害。这点对大自然、对农业都非常重要,自古聪明的农夫就利用饲养虎头蜂来防治虫害。把虎头蜂这种天性发挥得最淋漓尽致的就是日本的农夫。

日本的农夫常在春天时,用蜂蜜引诱一种小型的黄虎头蜂前来吃,等它快“酒足饭饱”之际,将它捕捉,并用一根红丝线系在它的脚上,再放它回巢。

这时的虎头蜂由于吃得太饱,再加上丝线而影响了它飞行的速度,这正好让别有企图的农夫跟踪这只虎头蜂而找到刚筑不久的小蜂巢。

农夫用网将蜂巢连同虎头蜂一起捕回去,然后把蜂巢黏挂在蜂箱的顶部。从此这些虎头蜂就在蜂箱里安身立命,并替农夫除去果树上的害虫。

聪明的农夫在安置虎头蜂巢时,在蜂箱里放置了许多木屑。当秋天快到时,不断扩建的蜂巢,已渐达底部,虎头蜂会把木屑衔出弃置在蜂箱外,这时农夫看到木屑就知道收蜂的时间到了。

农夫利用夜晚,把蜂箱的门关起并喷入浓烟。不久所有的成蜂全部昏死,然后取出蜂巢,剥取蜂虫蜂蛹,或煎或炸,邀来邻人亲友,温酒进补。

虎头蜂的生命力非常顽强。有一次,我随着昆虫学博士赵荣台先生和他的学生陆声山在野外研究中国大虎头蜂时,赵博士拍开学生袖子上的野蜂,使得蜂的头与身体分离了。但这身首分开的虎头蜂却丝毫未减其威力,蜇针依然不停地攻击。如钳子般的剪嘴仍然狠狠咬住衣服不放,这样的情形竟然持续了三十几个小时,如此顽强的生命力真教人又敬又畏。

也因为虎头蜂这种顽强不屈、凶猛无比的形象与天性,使得台湾许多庙宇在新神像开光时,都要在神像的腹里塞一只或三只虎头蜂。特别是武神,例如关公、钟馗、王爷等。一来使邪神不致入侵,二来增加其威猛。在嘉南的一些沿海地区,神像最多有塞入一百零八只虎头蜂者。

虎头蜂的毒液相当猛,因此许多想象力丰富的人将其与“以毒攻毒”联想在一起。于是以虎头蜂泡制药酒被认为可以治疗风湿、关节炎等,以一瓶高粱酒泡上十几二十只中国大虎头蜂,其单价可卖到七八百元甚至上千元。就是以其蜂蛹蜂虫浸泡者,售价也差不多。台湾有为数不少的职业捕蜂人,是靠捕虎头蜂而讨生活,他们捕捉虎头蜂的技巧也令人叹为观止。

他们最常使用的方法是激怒法:利用夜晚,在虎头蜂巢树下或附近,置一注满酒的大盆子,用探照灯近照盆内,让其反光映照蜂巢,然后开始骚扰蜂巢。

被激怒的虎头蜂倾巢而出,向着那看来像正在燃烧的酒盆俯冲。并向那酒面的反光射出毒液,想将它浇熄。毒液用尽之后,再向酒中直掠,欲用翅膀将之扇熄,结果掉入酒中而淹死。

几年前,我见过一对布农族兄弟用惯性惊扰法捕收黄腰虎头蜂。这种虎头蜂对持续性的刺激,会反应越来越冷淡,到最后甚至毫无反应、置之不理。他们在夜晚来到黄腰虎头蜂巢树下,用斧头敲击树木一阵,这时许多虎头蜂会在黑暗中沿着树干爬下来视察震源,当它们并没有什么发现后,就陆续返巢。于是布农兄弟又进行第二次敲击,虎头蜂又出巢沿着树干下来巡视,但这一次只爬到半路就回头了。如此反复敲击,虎头蜂出巡的距离越来越短,终至不再出巢。

这时哥哥就带着一个大布袋爬上树,用布袋将蜂巢套起来,把“大餐”整个提回去。这种方法只能用来对付像黄腰虎头蜂或黄脚虎头蜂这类较有惰性的,如遇到黑尾虎头蜂可就失效了。

最近一次,我在中部横贯公路看见一对父子用一种更简便的方法捕捉中国大虎头蜂:他们在离蜂巢十几米,蜂群的航道下放几盘苹果酒,虎头蜂被酒香吸引来而大饮美酒,这时他们就拿镊子,把欲死欲仙的昏蜂夹来泡酒。

不过两天,那巢嗜酒的中国大虎头蜂,全成了虎头蜂药酒。如一个旁观者告诫他的两个同伴所说:“你们看,酒啊,以后还是少沾为妙;不然就像这些凶猛的虎头蜂一样,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野外活动难免会遭遇虎头蜂,谨遵几个原则,大概皆可。第一,勿莽撞。在大自然中能生存下来必有一套求生法则。其中没有一种生物会莽撞,除非它受伤,这时它已心存拼命,甚至抱置之死地的心了。而在此之前它们都相当冷静,并谨守它们的求生法则。

第二,不穿黑色或深色的衣服。虎头蜂最易对黑色产生反应,所以它们攻击时,总是冲向头发的部分。

第三,对周遭保持警觉,最忌漫不经心。当有虎头蜂接近时,立刻静止不动,并观察它飞行的方向,是否在头上盘旋。如果有盘旋,要立刻慢慢蹲下。如果一次飞来两只,这表示相当靠近,它已发出警告,应立即慢慢退回。

万一不幸一时大意闯入禁区,虎头蜂开始向你攻击,赶快把头缩入衣服中,先护住头,然后快跑离去。千万不要像某些野外经验不多的“求生专家”所说,脱下衣服在头上挥动,然后把衣服抛开,这样可以引开虎头蜂。这是一种错误的想法,因为衣服的挥动只会更激怒虎头蜂,并引来更多的虎头蜂。当虎头蜂开始攻击,它在你身上留下的毒液会散发费洛蒙,气味会指引其他的蜂继续向那伤口附近攻击,所以它们不会被你抛弃的衣物所引开。

近年虎头蜂变成一种抢手的商品,职业捕蜂人也增多了,相对地,野外虎头蜂变少了,这对大自然的生态平衡颇有影响。也许再过不久,它会像百步蛇、雨伞节这些毒蛇一样,必须用法律来保护才不致绝种。

大头竹节虫

晚风终于把七月高涨的暑气吹走,如水的凉风在满月的银光下,一波一波静悄悄地流过。大地一片幽森,万籁俱寂,偶尔远处一声古怪的鸣声,像一颗落水的石子,激起水面几许涟漪,然后又复归平静。

我坐在垦丁的东海岸,正准备拍摄台湾岛已濒临绝种的椰子蟹。这种会剪食林投和椰子嫩心、嫩花、幼果的大型蟹,原本在恒春半岛颇为常见。但自从台湾人有了些闲钱之后,拼命寻找一些稀奇的食物来滋补其贫乏的知识和空虚的心灵,椰子蟹在几年间就变成濒临绝种的动物。

对于一个自然生态摄影工作者来说,拍摄椰子蟹自然是我的目标之一。但我在垦丁公园工作了数年,一直未曾发现椰子蟹的踪影。

在这可爱的夏夜,我又来到林投丛中,期待能找到劫后余生的椰子蟹,因为这一大片近海的林投是它唯一较有机会逃生的地方。

我在林投树下静静地听着,我常用听力来侦知一些夜行动物的活动。在这样寂静的夜晚,任何极小的声响都逃不过有经验的耳朵。

我听到一些极轻微的声音,轻得犹如金针落地,此起彼落地自周遭的林投树上传来。在我的经验里,这声音像是台湾大蝗啃食林投叶的声音。但是台湾大蝗在夜间通常是不活动的,如果这细小的声响不是来自台湾大蝗,那又会是什么昆虫呢?

突然一个奇怪的昆虫名字闪过我的脑海—这是一种极稀少的昆虫。我立刻一跃而起,开亮手电筒,循着那极微的声响照去。

果然,我找到一只长约六七寸的绿色怪虫,正在大口啃食林投厚长的叶片。它就是名气响亮却罕有人见过的津田氏大头竹节虫。

每当它啃断林投叶片粗韧的纤维时,就会产生轻微的“嗒”的一声。如果我的手电筒直照它的怪眼,它会立刻停止不动,甚至立刻转身藏到背光的叶片下。

我陆续在附近的林投树上找到十几只正在晚餐的大头竹节虫,于是我怀着兴奋的心情拍摄这些初次见面的大自然朋友。

当我准备拍摄其中一只头部的特写,一不小心在换镜头时碰触到它。突然,它从肩部喷射出两道乳白色的液体到我的镜头上,一股几近绿油精的气味呛入鼻中。

在我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时,这只真正的“长虫”已迅速退入林投叶狭窄的缝隙间。那里有上下三排林投叶尖锐的倒刺,周密地将追踪而至的敌人阻挡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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