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们的小说课
作者: 冯伟才第九章
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从回忆中搜寻生存意义
作者按:本章小说引文出自帕特里克·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金龙格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以及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夜半撞车》,谭立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01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法国作家莫迪亚诺(Patrick Modiano,1945—),欧洲文学界大都认为实至名归。(英美文坛却并不熟悉他,因为之前他的代表作都没有英译本。)他获奖之前,我看过他的中译本《青春咖啡馆》和《暗店街》,之后又看了《夜半撞车》,发觉他写作的主题方向颇为一致,主要是追忆往事。而他的这个方向,让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赞扬莫迪亚诺:“以回忆的艺术探寻人们难以捉摸的命运,并展现了占领时期的人生百态。”
莫迪亚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在法国已是著名作家,并且深受读者喜爱。他于1968年出版其处女作《星形广场》,得到了文学界的好评和赞誉。其后出版的《环城大道》(1972)和《暗店街》(1978)分别获得了法兰西学院小说奖和龚古尔奖,而他自己也于1996年获得法国国家文学奖。
前面说过,莫迪亚诺的作品主要是追忆往事,这几乎是通往他所有作品的一条线索。他通常通过小说主人公的寻找、 回忆和探索,探寻过去岁月的变化,并以一种缅怀和伤感的语调述说往事。通过这种对“消逝”的过去的描写,以及他赋予其中的一些象征意义,读者得以进入叙事者的情绪并产生认同感,同时揭示其意义。以2004年出版的被法国《读书》杂志评为当年最佳图书的《青春咖啡馆》为例,我们可以看到,莫迪亚诺怎样通过不同叙事者述说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同时让读者把过去与现在联结起来,使其产生一种缅怀生活的惆怅情绪。
《青春咖啡馆》用了四个不同的角色来叙事。叙事中心是找寻一个名叫露姬的22岁女子。根据叙事者的描述,这个女子像银幕上的女影星一样美丽。故事围绕她的失踪展开,四名叙事者以第一人称介绍露姬的人生经历。这四个人分别是大学生、私家侦探、露姬自己和她的情人罗兰。从各人的叙事中(其间加入了许多调查与回忆)我们知道,露姬的童年生活缺少父爱,婚姻生活不美满,在一次离家出走之后,与同性恋情人罗兰同居。童年缺乏父爱使她患有恋父情结,而生活带给她的伤害使她染上毒瘾。最后,她以跳楼自杀告终。
四个人的叙事虽然有不同的角度,但合起来则是描写了一个法国问题少女的生活形态。通过叙事者的回忆、调查和追寻,莫迪亚诺展现了一个问题少女生活中的惶惑、焦虑与寂寞,同时又展现了她这样一个弱女子不得不向现实低头,追寻自己的生活,到最终放弃生命的悲剧。作者在书中安排了这样一句问话:“您找到了您的幸福吗?”为全书画龙点睛。莫迪亚诺似乎想告诉读者,人生无常,幸福不是必然的。
回忆使我们审视自己的过去,追寻使我们发掘过去所忽视的人和事,调查使我们发现一些隐藏很久的真相。莫迪亚诺就是以这样的叙事策略让读者一步步接近故事的核心,然后由读者自己组织出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从而发现小说中的象征意义。
《青春咖啡馆》正如莫迪亚诺的其他小说一样,除了有一些自传色彩,还常常借用生活中看到的一些细节,以丰富小说的真实感。这部小说篇幅不长,分六章,以四个叙事者为第一人称交代露姬的故事。四个人的叙述情节有相同之处,但细节上则因为叙事角度的不同而互相补足。读者要将四个故事进行合并,才能得出对露姬的整体印象。
莫迪亚诺在诺贝尔奖颁奖礼上的演说,正好解释了他小说的内涵。他说:
和其他出生于1945年的人一样,我是战争的孩子,更准确地说,我出生在巴黎,我的生命归功于被占领时期的巴黎。当时生活在巴黎的人想尽快忘记那段岁月,或者只要记得日常的细节,那些展现了他们所幻想的与和平岁月并无差异的生活点滴。后来,当他们的孩子问起当年的历史,他们的回答也是闪烁其词。要不然,他们就避而不答,好像希望能把那段黑暗的时光从记忆中抹去,还有就是隐瞒一些事情,不让孩子知道。可是面对我们父母的沉默我们明白了一切,仿佛我们自己也亲历过。
被占时期的巴黎是一座古怪的地方。表面上,生活“像之前一样”继续—戏院、电影院、音乐厅和餐馆依旧营业。收音机里还放着音乐。去看戏、看电影的人比战前还多,好像那些地方就是能让人们聚在一起避难,靠在一起彼此安慰。可是,离奇的细枝末节都在说明巴黎已不是昨日的模样。鲜少的汽车、宁静的街道……都在表明这是一个寂静之城—纳粹占领者常说的“盲城”。
就在这样噩梦般的巴黎,人们会在一些之前从不经过的道路上相遇,昙花一现的爱情从中萌生,明天能否再见也是未知。而后,这些短暂的相遇和偶然的邂逅也有了结果—新生命降临。这就是为何对我而言,巴黎带着原初的黑暗。如果没有那些,我根本不会来到这个世界。那个巴黎一直缠绕着我,我的作品也时常浸润/ 沐浴在那朦胧的光中。
随着时间流逝,城市里的每个街区、每个街道都能引发在这里出生或成长的人的一段回忆、一次碰面、一点遗憾或是一点幸福。一条同样的街道串联起一段回忆,这地方几乎构成了你的全部生活,故事在这里逐层展开。那些千千万万生活在这里的、路过的人们也都有着各自的生活和回忆。
这也是为什么在我年轻的时候,为了帮助自己写作,我试着去找那些老巴黎的电话本,尤其是那些按照街道、门牌号排列条目的电话本。每当我翻阅这些书页,我都觉得自己在通过X 光审视这座城,它就像一座在水下的亚特兰蒂斯城,通过时间一点点呼吸着。我要做的就是在这千千万万的名字里,用铅笔画出某些陌生人的名字、 地址和电话号码,想象他们的生活是怎么样的。(该引文译自莫迪亚诺诺贝尔文学奖得奖演说辞。)
这种关怀普通人命运的态度,也可见于他的另一篇小说《夜半撞车》中。故事开头是这样的:
在我即将步入成年那遥远的日子里,一天深夜,我穿过方尖碑广场,向协和广场走去,这时,一辆轿车突然从黑暗中冒了出来。起先,我以为它只是与我擦身而过,而后,我感觉从踝骨到膝盖有一阵剧烈的疼痛。我跌倒在人行道上。不过,我还是能够重新站起身来。在一阵玻璃的碎裂声中,这辆轿车已经一个急拐弯,撞在广场拱廊的一根柱子上。车门打开了,一名女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拱廊下,站在大饭店门口的一个人把我们带进大厅。在他打电话给服务台时,我与那位女子坐在一张红皮长沙发上等候。她面颊凹陷部分,还有颧骨和前额都受了伤,鲜血淋淋。一位棕色头发理得很短、体格结实的男子走进大厅,朝我们这儿走来。
故事开头是叙事者30多年后的回忆。上面提到的女子名叫雅克琳娜·博塞尔让,开着一辆湖绿色的“菲亚特”轿车撞倒了故事叙事者。两人被送往医院后,曾在病房中交谈,等他服药后醒来时,那名女子已不见踪影,却给他留下了一笔钱。之后,他便一直寻找这名女子,而在寻找过程中,各个时期的回忆不断涌现,让他经历了一遍审视自己半生的历程—他的童年和青少年生活、他与父亲的关系、他的爱情,以及他所遇到的一些人和事互相串联起来的关系等等。他将手上一个不完整的地址和那女子的名字,加上一辆湖绿色的“菲亚特”(快意)轿车作为线索,开始了寻找和调查的工作。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断回忆起一些儿时和青年时期的片段,重新思索了自己过去的生活。最后,他终于找到了雅克琳娜·博塞尔让,一切复归平静。
重遇那个女子是撞车后几个星期的事,也是小说的最后部分:
和那天夜里一样,我取道威纳兹街。这条街总是半明半暗。也许那儿停电了。我看见酒吧或餐馆的招牌闪闪发亮,但是光线是如此微弱,人们难以看清那一堆车身的阴影,它正好停在这条街拐角前面。当我到了那里的时候,我内心不禁一阵激动。我认出了这辆湖绿色的“菲亚特”。的确,这并不是什么意外,因为,对于找到它,我从来就没有灰心过。必须要有耐心,就是这样,而我觉得自己有着极大的耐心。无论下雨或是下雪,我都准备在街头久久地等候着。
缓冲器和其中一块挡泥板已经损坏。在巴黎,当然有许多湖绿色的“菲亚特”,但是,这一辆明显带有事故的痕迹。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我的护照,索里耶尔让我签名的那张纸折叠好了正放在里面。是的,是一样的车牌号。
我仔细察看车的内部。后排座位上有一只旅行袋。我可以在挡风玻璃和刮水器之间留一张便条,写明我的姓名和“弗雷米埃”旅馆的地址。但是,我想要立刻弄个明白,做到心里有数。车恰好停在餐馆前。于是,我推开浅色的木门,走了进去。
亮光从酒吧台后的一盏壁灯洒下,使得两边沿墙摆放的几张桌子置于昏暗中。然而,我却在我的记忆中清楚地看到了这些墙壁,上面张挂着红色天鹅绒帷幔,帷幔已十分陈旧,甚至好几处已被撕裂,仿佛很久以前,这个地方曾经有过富丽堂皇的全盛时期,不过,没有人再来到这里。除了我。当时,我还以为我是在歇业以后进去的。一名女子坐在酒吧台那儿,她身穿一件深棕色的大衣。一位身材和脸庞都像赛马骑师的年轻人正在清理桌子。他盯着我,问道:
“您要点什么?”
说来话长。我向酒吧台走去,我没有去坐在高脚圆凳上,而在她身后停住了脚步。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她眼神惊讶地盯视我。一道长长的伤痕在她前额划过,正是在眉毛上面。
“您是雅克琳娜·博塞尔让吗?”
我对自己竟然用这样冷冰冰的声音提这个问题而感到惊奇,我甚至觉得,是另一个人在替我说话。她默默地打量我。然后,她垂下眼睛,目光停留在我那羊皮衬里上衣上的污迹,然后,再往下看,落在我那露出绷带的鞋子上。
“我们已经在方尖碑广场那儿见过面……”
我觉得我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冷漠。我一直站在她的身后。
“是的……是的……我记得很清楚……方尖碑广场…… ”
她眼睛一直盯住我,并冲着我微笑,是带有一点讽刺性的微笑,同那天夜里—我觉得—在囚车里的笑容一模一样。
而结尾则是一个未知的故事的展开,同时也是一个已知的结局:
我记得我们在水族馆附近公园里的小径漫步。我需要呼吸户外的空气。平时,我生活在一种压抑得如窒息的状态中—或更确切地说,我已经习惯于小口小口地呼吸,好像必须节约氧气。尤其是,当您害怕气闷的时候,不能听凭自己惊慌失措。不,要继续有规律地一小口一小口呼吸,等着别人来给您除去这一挤压您肺部的紧身衣,或者,等待这种恐惧感渐渐地自行烟消云散。
但是,很久以来,自福松波罗那林区那一段我已经遗忘的生活以来,这天夜晚,在公园里,我才第一次深深地呼吸。
我们到了水族馆门前。在微弱的光线下,这座建筑物依稀可见。我问她是否参观过水族馆。从来没有。
“那么,这一两天我带您去那儿…… ”
制订计划是令人鼓舞的。她挽着我的胳膊,我则想象,在黑暗和寂静中,玻璃板后面的这些色彩斑斓的鱼儿就在我们身旁游弋。我的腿在疼痛,我略微有些瘸。然而,她也一样,她的前额有划破的伤痕。我问自己,我们将走向怎样的未来。我感到,在别的时候,我们早已在同样的钟点,在同样的地方,一起行走。沿着这些小径,我不大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我们几乎走到那山丘顶了。在我们上方,是夏约宫黑幽幽的大片侧翼建筑之一。或不如说是昂伽迪纳冬季体育运动场的一家大饭店。我从来没有呼吸到如此寒冷,而又如此宜人的空气。它以如丝般柔和的清凉渗入人的心肺。是的,我们想必是在山上,在高海拔处。
“您不冷吗?”她对我说,“我们也许可以回去了…… ”
她把翻起的大衣领子裹紧。回到哪里?我踌躇俄顷。是啊,去位于那条南下直到塞纳河的大街边上的房子。我问她是否打算在那儿久住。将近一个月。
“那么,莫拉乌斯基呢?”
“哦……整个这段时间,他都不在巴黎…… ”
我又一次觉得,我对这个名字很熟悉。我曾听见我父亲口中说出这个名字吗?我想起,一天,从“帕蓝”旅馆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家伙,他的声音由于杂音的缘故而听不清楚。居伊·鲁索特。他跟我说,我们和您的父亲合开一家事务所。鲁索特。莫拉乌斯基。看来,他也有一个事务所。他们都有事务所。
我问她,平时,她和这个叫作索里耶尔的莫拉乌斯基一起能做些什么。
“我希望知道得更多些。我认为您对我隐瞒了些东西。”
她默默不语。然后,她突然对我说道:
“才不呢,我什么也没有隐瞒……生活比你想的要简单得多…… ”
她第一次用“你”称呼我。她抓紧我的胳膊,我们沿着水族馆往前走。空气呼吸起来始终还是又冷又清爽。穿过大街前,我在人行道边上停住脚步。我出神地看着大楼前的那辆车。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来到这里时,我觉得这座大楼渺无人烟,这条大街阒无一人,好像没有人再走过这里。
她又一次告诉我,那儿有一个大阳台,能看见巴黎全景。电梯缓缓上升。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她在我耳旁低声说了一句话。定时亮灭灯开关已关闭,在我们的头上,只剩下小长明灯的灯光在闪烁。
为什么说是一个已知的结局呢?因为这是30多年后的一个回忆片段,如果他们后来有再见面,故事就不会这样写。莫迪亚诺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讲词中也说过,这种邂逅故事,在那个时代是那样的不确定。
莫迪亚诺在演讲词中引述了诗人托马斯·德·昆西年轻的时候发生过的一件事,这件事让他终生难忘。
在伦敦拥挤的牛津街上,他和一个女孩成了朋友,就像所有城市中的邂逅一样。他陪伴了她几天,直至他要离开伦敦。他们约定一周以后,她会每晚同一时间都在大提茨菲尔街的街角等他。但是他们自此就再也没见过彼此。“如果她活着,我们一定都会寻找彼此,在同一时间,找遍伦敦的所有角落;或许我们就相隔几步,但是这不宽过伦敦街道宽的咫尺之遥却让我们永生没再相见。”(该引文译自莫迪亚诺诺贝尔文学奖得奖演说辞。)
这个故事也可作为《夜半撞车》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