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人物之最

作者: 马幼垣

最背黑锅的女人

—阎婆惜

在一般读者眼里,阎婆惜是害人祸水,更是《水浒》书中最早出场的淫娃荡妇。宋江杀之,虽不无误杀成分,读者还是觉得杀身之祸是她的淫荡泼辣行径所自招的。换个角度去看,分析却大可以全然不同。

要理解宋江和阎婆惜的关系以及杀惜事件的性质,得先对故事的演化过程有点认识。早在见于《宣和遗事》的雏形水浒故事里,郓城县押司和娼妓阎婆惜已曾相好。后来宋江见已成“故人”的阎婆惜(即有一段时间无来往了)与吴伟偎倚,一时醋火爆发,宰了二人,逃命太行山梁山泊落草去了。

《水浒》成书后所讲的梁山集团规模壮大多了。作为这个集团的未来领袖的宋江,形象也得务求端正。配合起来,阎婆惜的背景也就净化了不少。她只是随父母来到郓城,希望借“唱诸般耍令”谋生的歌女(换言之,这家人的背景和处境与鲁智深援救的金氏父女没有多大分别),书中还强调在东京时其母阎婆曾多次推却行院过房之请。可是这家人尚未在郓城安顿下来,父亲已不幸病逝,母女二人穷得连棺木也买不起。于是便有宋江施惠,母女感恩,加上媒婆的游说,宋江遂金屋藏娇,几幕连场好戏。

不管阎婆母女的决定初时有多少感恩的成分,为求解决眼前和日后的生活怎么说也是现实不过的原因。对这母女来说,这无疑是一桩没有选择的买卖,起码宋江看来不像是个讨厌的人。除非在买卖的过程中,阎婆惜真的对宋江动情,买卖始终是货银两讫、过后互不拖欠之事。

拆穿宋江的伪善面具,他是个暗格淫虫。年届三十而未尝沾女色(没有理由说宋江在遇阎婆惜以前有性经验)。除年纪外,这还与他的职业有关。在衙门当押司的他是吏道的代表,严正的职责需要有严正的形象。加上年纪不小而尚未娶妻,父亲又是当地有数的财主,在在不容他轻举妄动。无论女方背景如何,押司未娶妻先在当地立外室始终是极招物议之事。阎母和媒婆的嘴再厉害也不可能单凭几句话便撮合这样的大事,更何况宋江是个深谋远虑、做事不轻率之人。除非宋江已久想享受温柔乡,才易水到渠成。阎婆惜是年方十八、颇有姿色的少女,长期性饥渴的宋江见了怎不动心?押司形象、先施惠而后同居的瓜田李下之嫌、女方抛头露面的职业背景,种种顾虑全挥诸脑后,宁可想想眼前艳福一过,怎知要候多久才另有机会出现,阎母和媒婆的话就成了顺水推舟的借口。这是宋江为何不顾对职业的影响便径然藏娇,且置金屋之初,晚晚去风流快活的最好解释。试想阎婆惜若如书中所说从未在行院过房,那么她还是黄花闺女,宋江为了得偿多年久压之欲,借施惠,找借口,大肆过瘾之乐,而绝无纳其为妻之意,岂非作孽之极?!

宋江没有讨女人喜欢的本领。胖矮黑的外貌早教他先天条件不足,又缺乏与异性交往的经验(包括床笫之事在内),除了枯燥木讷的言语、不识闺房情趣的举动,和以为付了钱就万事从心的态度外,他不可能还有几招可用。不必待太久便足惹正在妙龄的阎婆惜讨厌是很自然的发展。

后来宋江去得疏了,书中的解释是“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使枪棒,于女色不十分要紧”。这不是鬼话是什么?往后这种重复的镜头读者都看腻了:每遇生死关头,宋江连做最起码挣扎的意念也没有,即使不喜弄枪玩棒的人也不会如此差劲。除了故装门面外,宋江怎也不会是个重武轻色之人。“于女色不十分要紧”一句话更是可圈可点。按宋江的见猎心喜,尽情快活了好一阵子,就算“不十分要紧”,也有八九分吧!

更糟的事还要随来。宋江竟笨到往自己头上送绿帽子,介绍风流倜傥、欢场圣手的同事张文远给阎婆惜。宋江不行的,此君样样精擅,如何不教阎婆惜倾心?等到他俩打得火热,街知巷闻,宋江仍乖乖地维持金屋的开支,让张文远白玩白吃,宋江只是自惭形秽地少去那儿就算是表态了。如此窝囊的男人怎不令阎婆惜愈看愈讨厌,愈要摆脱他的束缚?

宋江确有一套束缚阎婆惜的法宝,这个精通法律的押司备了份要阎婆惜服侍他多久的典约文书。文书只有一份,由宋江保存。这样的文书保护谁,约管谁,还用多说吗?只有既要纵欲,又要自保的淫虫师爷才会想得出此等绝招来。阎婆惜除了恨,对偶然还来的“矮黑杀才”(戴宗未识宋江前骂他之语)不理不睬和另寻新欢外还有多少选择?

张文远和阎婆惜搭上了带出一个小小的版本问题。那时《水浒》添说阎婆惜是个“酒色娼妓”,有“风尘娼妓的性格”。这点和原先介绍她为父母看得牢、从未在行院过房的歌女不合。这矛盾可以理解为今本《水浒》出现以前阎婆惜本为娼妓的故事残留在今本的遗迹。倘今本《水浒》里的阎婆惜仍是千人枕、万人玩的酒色娼妓,宋江不单甘愿金屋藏娇,还千方百计用典约文书来保证她的长期服务,此君之饥不择食真是贱到非笔墨所能形容的程度。封宋江为农民起义军领袖者有没有想过这种尴尬事?

买卖般的男女同居关系既无名分,也难期望有法律保障,男女皆应有另寻新欢的自由。在处理和宋江的关系上,阎婆惜不是没有错失。宋江来时,她不瞅不睬,不和他燕好,不能不说她漠视卖方之责。作为不满意的顾客,宋江大可干脆终止交易,全身而退。但他拖泥带水,不肯放弃。杀惜那晚他见阎婆惜和衣而睡,不就有“央了几杯酒,打熬不得”之感,还自叹“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吗?感情发展至这般恶劣田地,他还憧憬有机会可和阎婆惜再玩几玩!

招文袋落在阎婆惜之手,她立刻看出这是摆脱宋江的束缚和安定以后生活的最好机会。她犯了操之过急、不留余地之失。但这绝不是死罪。

阎婆惜的悲剧是伪君子宋江一手炮制出来的。这事却成为宋江在江湖上充好汉的本钱!《水浒》里坏女人确不少,但视阎婆惜为淫娃荡妇则冤枉之极。

鲁智深拯救金氏父女和宋江施助阎氏母女,二事性质本同。但鲁智深和宋江性格迥异,两事发展下去,结果也就截然不同。

替阎婆惜自背上解下这千古黑锅,是时候了。

最本领隐晦之人

—宋清

梁山一百零八个头目本领参差,世无异词。那些低能的(或者被人误以为低能的),连《水浒》的编写人也用反讽性的绰号去嘲笑他们。旱地忽律朱贵、鼓上蚤时迁、铁扇子宋清、中箭虎丁得孙、白日鼠白胜都是显例。如此嘲弄不一定准确,以铁扇子喻宋清就失误之极。

宋清上梁山后,负责炊食。一般读者都会指为裙带关系—宋江给弟弟一份优悠轻松的闲职。这看法绝对错误。

因为梁山是个军事组织,读者不期然用策划军事行动的本领和武功的水准,来衡量头目对山寨的贡献。宋清一例可以用来揭发这种观念错误的程度。

尽管梁山靠武力来维持生存和扩展威势,铁马金戈之事并不是日日为之的,不可一日或缺的是伙食供应。梁山不是个小集团,到大聚义的时候,头目、喽啰、家属合计必过四万人(分攻东平、东昌时,每路分配步马军一万人,水军另计,加上留守山寨的人马和众人的家属,四万余人是个保守的数字)。每人每日三餐,肉类、菜蔬、主食、杂粮、饮料(光是酒的消耗量就必巨),论数量,讲品类,样样都必然是惊人数字。单以量计,必定等于好几家现代大饭店的每日总供餐量。加上那时候没有冷藏设备,没有罐头,按时大量供应新鲜食物是十分困难的。宋清处理起来,井井有条,起码从无人埋怨食物质劣量差。

宋清上山前已有铁扇子的绰号。铁造的扇子,摇起来,风未生,臂先痛,废物也。上山前的宋清,在父亲和哥哥的影子下生活,所作乏善可陈,或足称为铁扇子。上山后,这份日夜劳筋累骨、永无止境的工作,却证明他是管理大型机构、保障运作不息的行政奇才!

可惜在《水浒》编写者眼中,宋清始终是废物铁扇子;如果不是给宋江面子,也不会让他排次第七十六名那么“高”。道理很简单,编写者连自己笔下创造出一个怎样的宋清都弄不清楚。上山后的宋清应名列天星才对,他对山寨的贡献比好几个无端端列名天星的头目(如穆弘、解珍、解宝)大不知多少倍。

最敦厚的好汉

—朱仝

梁山头目出身杂、背景繁,且在上梁山前多曾闯荡江湖。经历这段磨炼期,若非尔虞我诈、恃强制弱,很难自保。既经此锻炼,待人接物犹能本诸敦厚就很难了。且不说以诈谋为生的吴用,以权术建名声的宋江,就算以本性示人的李逵也难教人有敦厚的感受。但这并不等于说梁山头目当中没有朴诚厚道之人,美髯公朱仝就是很够资格的代表。

晁盖、吴用等人笨头笨脑地去劫生辰纲,旋即案情大白,引得官兵直扑晁家庄老巢。宋江虽尽速报信,官兵还是在晁盖尚未离开时便已赶到,带领官兵前来者正是与晁盖颇有交情的朱仝及其同僚都头插翅虎雷横。朱仝如何义释晁盖,读者多能道其详,不必细讲。需交代者是,取义忘公这一点宋江也做得到。宋江的冒险通风和朱仝的私放疑犯,层次是一样的。

在晁盖集团眼中,二人的施惠却有差别。晁盖等人在梁山安顿下来后,遣金厚谢宋江,对朱仝的感激则没有这程度的表现,仅把他与尚弄不清楚当日在官兵围捕时有无参与义释行动的雷横混起来一提。读者或许会因而得出宋江比朱仝敦厚的结论,因此有先看清楚宋江为人的必要。

经此一役后,宋江便以义薄云天著称于江湖,声名愈传愈远,地位愈弄愈高,势如滚雪球一般。实际上,自往晁家庄报信至落草梁山,宋江涉及之事虽多,真正以义为本者恐难再举一例。劝王英放过刘高妻,以及因给薛永赏钱而与穆春冲突,固可引为善行,但毕竟不属拯救晁盖时忘我冒险的层次,更掩盖不了宋江的好几桩严重罪行。

宋江乘人之危地收用阎婆惜,还以法律文书来约束她和保护自己(就时间而言,金屋藏“惜”可能是生辰纲事件以前之事,判断起来涉及情节和版本演变等复杂问题,在此不论),以及设陷阱、焚烧村落,以达到逼迫秦明走上不归路,都是阴险至极之举。宋江的所谓义行,虚伪和别有用心的成分多,单纯出于真诚的本质稀。通知晁盖逃走是很特别的例外,宋江也因而获得超比例的公关效应。

说过这些才易烘托出朱仝品性之可贵。最起码地说,朱仝从来没有阴算害人。尽管有人会替宋江说话,指目的可以辩解不仁的手段,阴算始终是自视为君子者连想也不该想的恶行。即使朱仝在义释晁盖以后什么都没有再做,单凭从不阴算人一点,他还是比宋江仁厚得多。

事实上,朱仝一直勇于依从良知去办事,绝不畏缩。私放宋江和雷横便是很好的说明。

宋江怒杀阎婆惜后,躲在宋家庄的地窨。朱仝早知宋江有此密室,他和雷横奉命来搜捕时,重施放走晁盖时先差开雷横的故技,独会宋江,劝他另找可以栖身之所。事情公私相混的性质,以及朱仝择义而行的处事态度,和此前义释晁盖很相近。

私放雷横性质虽也一样,后果却严重多了。一些本可避免的误会使雷横杀了歌女白秀英并毒打其父,因而被捕,判以死罪,由升了级的朱仝押往济州行刑。朱仝和雷横以前是同职同事,经常一起出差,感情不错,但性情迥异,交情称不上推心置腹,因此先后在围剿晁家庄和往宋家庄搜捕宋江时,两人均没有议定一致行动,还互相猜疑。有此背景,便很难期望朱仝会奋不顾身地帮助雷横。朱仝竟愿意自毁前程,宁身陷囹圄,也要放走雷横。他对雷解释说,雷有高堂,他无父母,故值得牺牲。情形很简单,假如心胸窄隘、性情急躁的雷横易地而处,很少读者会期望他做同样的抉择。

这样讲还未能确实道出朱仝交友尽义忘己的程度。读者不要以为朱仝因无父母,故可以无顾虑地再三用以身试法的方式去救助朋友。其实朱仝有妻有儿(见第五十二回开始处),但救起朋友来,全不念及家人的安危!

相形之下,梁山酬答朱仝的方式则简直是天人共愤。朱仝救雷横,换来的是刺配沧州。幸好沧州知府是明白人,又见朱仝一表非凡,面如重枣、美髯过腹,十分怜惜,不把他看作服刑犯人,只要他当保姆,照料年仅四岁的小衙内。刑满后,朱仝不难重返正常生活,该不是无根之言。

岂料梁山集团决意报答朱仝,而所采的方式竟是派冷血杀手李逵去把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的小衙内一斧自头劈下去,以遂逼朱仝上山之诡计。此计不独对朱仝不公平,其血淋淋地摧残一个心地善良的地方官的家庭更是恶贯满盈,连高俅一类人也不会做之滔天罪行。知道阴计的雷横不仅没有设法劝阻,还跑来沧州帮助和观看计谋的施展,原先受朱仝厚恩的晁盖、吴用和宋江更是伙同布置阴计之人。不仅如此,编写《水浒》者还要强入朱仝以罪,在该回的标题说朱仝“误失小衙内”。按文法和语义,此标题只能解释为小衙内之丧生是朱仝误采行动的结果,故事讲的却是宋江等人有计划地冷血谋杀小衙内。就朱仝而言,何误之有?他始终未做过任何足以导致小衙内死亡的事,而且在整个事件中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根本毫无选择可言。朱仝之善与彼辈之恶,对比得昭然若揭。此事更为“替天行道”的招牌做了彻底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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