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家风范
作者: 朱振藩梁实秋文士雅吃
《礼记·学记》在论及“进学之道”时,曾指出:“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以上这些话,用来比喻读《雅舍谈吃》最贴切不过。率性而读,见其轻松活泼生动,可以增添生活乐趣;精心研究,也能周知饮食风尚,充分理解食的文化;如果置诸案右,从容不迫读之,自可含英咀华,享那典雅之味,以及味外之味,进而得其真味,然后尽食之妙。
梁实秋,本名梁治华,以字行,一度以秋郎、子佳为笔名。毕生致力于文学,所涉领域极宽广,除任教大学外,亦曾翻译《莎士比亚全集》,主编《远东英汉辞典》。作品中最脍炙人口的,则为《雅舍小品》和晚年的力作《雅舍谈吃》,不仅在文坛上领风骚,更在食林里树一帜,高雅之中透隽永,自成一迷人风格。
梁氏文笔简洁,充满着节奏感。此得力于他在清华学校时的业师徐镜澄。徐告诉梁说:“文章,尤其是散文,千万要懂得割爱。自己喜欢的句子,也要舍得割爱。”而梁的文章,每次交上去,常有三四千字,徐则大笔一挥,只剩四百余字。一旦老师将文章发下来,梁就会重抄一遍,在阅读后感觉“干净、简洁有力,而且文字有生气、有力量”。经此淬炼,梁受益独多,文字精炼,绝不堆砌。
此外,梁实秋的作品妙在“善于融会”,既有“中国文言小说的典雅,复有英国散文随笔的闲逸,又兼美国报刊散文的诙谐幽默”。他的小品文中,文言、白话并存,方言、俚语互用。是以在小小篇幅内,错落有致,活泼多样,读来倍感亲切,耐人寻味,可说是百读不厌。
散文评论家郑明娳对梁实秋《雅舍小品》的文字特点总结道:“(梁)惯常使用类叠修韵法,不论是字词运用,或是隔离的类叠都非常多。这些类叠的字词又参入对偶及排比的句型中,从这些句行里,我们可以再发现一个特色,就是极善运用短词制造节奏感,短词中,以四字词的使用率最高。”说明梁文在大量四字词的运用下,搭配其他长短句,非但令文句的形式有变化,且结合类叠、排比与对偶的修辞技巧,自然表现出其特有的节奏感。郑并对梁文的说理方式给予高度肯定,指出:梁实秋“善于把道理从反面或侧面、高处或底处切入,再衬出正题,把道理折来叠去,诡谲而富有情趣”。如此则行文齐头并进又相互呼应,更增添文章跳跃的动感。
以上所言,纯就技法来探讨。然而,《雅舍小品》最令我动容的,反而是对人性的描写和自家的态度。他描绘人生百态,写活社会世相,对生活周遭的事物,皆深入观察思考。他能随遇而安,将生活当作艺术,充分享受着人生。
《雅舍小品》固然精彩绝伦,但我个人最爱的,仍是梁氏谈吃的文章。早在《雅舍谈吃》结集前,他已写了一些有关吃的散文,文字生动幽默,内容蕴含哲理,明达通透,读后回味无穷。像《馋》《吃》和《吃相》这几篇,堪称其中翘楚,品读之后,余味不尽。
一聊到馋,梁实秋见解不凡,认为它“着重在食物的质,最需要满足的是品味”,因而“上天生人,在他嘴里安放一条舌,舌上还有无数的味蕾,教人焉得不馋”。且基于此一生理的要求,“也可以发展出近于艺术的趣味”。
况且“人为了口腹之欲,不惜多方奔走以膏馋吻,所谓‘为了一张嘴,跑断两条腿’”,因此,“真正的馋人,为了吃,决不懒”。而人最馋的时候,则是“在想吃一样东西,而又不可得的那一段期间”。中国人特别馋,北平人尤其如此,但从未听说有人馋死,或为了馋而倾家荡产的。究其因,应是“好吃的东西都有个季节”,只要逢时按节享受,绝对会因“自然调节而不逾矩”。
比方说,北平人讲究“开春吃春饼,随后黄花鱼上市,紧接着大头鱼也来了,恰巧这时候后院花椒树发芽,正好掐下来烹鱼。鱼季过后,青蛤当令。紫藤花开,吃藤萝饼;玫瑰花开,吃玫瑰饼;还有枣泥大花糕。到了夏季,‘老鸡头才上河哟’,紧接着是菱角、莲蓬、藕、豌豆糕、驴打滚、艾窝窝,一起出现。席上常见水晶肘,坊间唱卖烧羊肉,这时候嫩黄瓜、新蒜头应时而至。秋风一起,先闻到糖炒栗子的气味,然后就是炮烤涮羊肉,还有七尖八团的大螃蟹。‘老婆老婆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过年前后,食物的丰盛就不必细说了”。短短的一段话,形象而传神。
梁以为“馋非罪,反而是胃口好、健康的现象,比食而不知其味要好得多”。其论述之精辟,确为如椽巨笔。
一提到吃,梁氏见地精辟,指出讲究的吃,“其中有艺术,又有科学,要天才,还要经验,尽毕生之力恐怕未必能尽其妙”。而且中国人讲究吃,“是世界第一”。可是最善于吃的,不是富豪等级,却是破落旗人。从前这些旗人,生活在北京城,“坐享钱粮,整天闲着,便在吃上用功,现在(指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旗人虽多中落,而吃风尚未尽泯”,即使只有“四个铜板的肉,两个铜板的油”,也能“设法调度,吃出一个道理来”。
再说“单讲究吃得精,不算本事”,中国人肚量特大,“一桌酒席,可以连上一二十道菜,甜的、咸的、酸的、辣的,吃在肚里,五味调和”。且不吃到“头部发沉,步履维艰”的程度,“便算是没有吃饱”。虽然有反讽意味,所言似吻合实情,放诸当下仍皆准。
至于《吃相》,梁实秋讲得更是透彻,从东西方饮食文化、器皿和方式各异写起,涵盖用餐习惯、礼仪之别,最后归结到人生的态度,是篇绝妙好文。文中提到用餐的当儿,“在环境许可的时候,是不妨稍为放肆一点。吃饭而能充分享受,没有什么太多礼法的约束,细嚼慢咽,或风卷残云,均无不可,吃的时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后抹抹嘴鼓腹而游”,像这样的乐事,才有适意可言。他并举出二例,一在北京“灶温”,一在青岛寓所,望见一些劳动阶层们痛快淋漓地吃,不禁心有所感,乃以“他们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里坦荡荡的,饥来吃饭,取其充腹,管什么吃相!”作结,信手拈来,流露人道精神,比起那些矫揉造作,或是矫枉过正的礼教规范,不啻暮鼓晨钟,足发吾人深省。毕竟,人生在世,何必太拘。
梁实秋的家世,虽非望族豪门,也是诗礼传家,书香门第。而他的成长背景,使他注定要成为食家。父亲在北平开设著名餐馆“厚德福”,母亲擅长烹调,加上自己嘴馋,有特殊的际遇,因而吃遍大江南北。梁晚年思乡情切,怀念以往种种,除写下《“疲马恋旧秣,羁禽思故栖”》和《谈〈中国吃〉》等绝妙好文外,更在一些报纸如《联合报》的副刊上,撰写谈吃的文字,文章一经刊出,即轰动海内外,后来结集成册,即为《雅舍谈吃》。
梁母为杭州人,烧菜精细,刀火功高,本身“爱吃火腿、香蕈、蚶子、蛏干、笋尖、山核桃之类的所谓南货”,梁文提到的核桃酪、鱼丸和粥等,都是她拿手的。据梁实秋的叙述,因为家中有厨子,所以她不下厨房,只有经梁父要求,并采买鱼鲜笋蕈之类回家,才会“亲操刀砧”,即便如此,“做出来的菜硬是不同”。这种妈妈的味道,深烙他脑海。当他十四岁入清华学校就读时,每周只准回家一次,除去途中往返,在家能从容就食的,仅有午餐一顿。梁母知其所好,特备一道美味,即炒“一大盘肉丝韭黄加冬笋木耳丝,临起锅前加一大勺花雕酒”。而这“菜的香,母的爱”,竟令年逾古稀的梁实秋,一旦回忆起来,仍“不禁涎欲滴而泪欲垂”。寥寥几句,道尽母爱,可谓生花妙笔,读罢令人感同身受。
而整日待在书房里摩挲金石小学书籍的梁父,或许是因为体质关系,“对于饮膳非常注意,尤嗜冷饮,酸梅汤要冰镇得透心凉,山里红汤微带冰碴儿,酸枣汤、樱桃水……都要冰得入口打哆嗦”。因而他另在北平闹区东四牌楼开设干果子铺,贩售玻璃球做塞子的小瓶汽水和蜜饯、桃脯之类。梁实秋年幼时,其父常带着他们几个娃儿逛夜市,会溜达到那里小憩。当时能“仰着脖子对着瓶口汩汩而饮”的汽水、切条的蜜饯,在他小小的心灵中,可是一大享受哩!
再回头谈谈梁家的产业“厚德福”吧。它从烟馆摇身一变为饭庄后,由老掌柜陈莲堂主理,其拿手菜细数不尽。梁文一再提到的有瓦块鱼、核桃腰、铁锅蛋、炒鱿鱼卷、生炒鳝鱼丝、风干鸡等。其实,店内的名菜尚有两做鱼、红烧淡菜、黄猴天梯、酥鱼、罗汉豆腐、酥海带等,道道脍炙人口,食客趋之若鹜。善于经营的陈莲堂除培养一批徒弟,使“各有所长,例如梁西臣善使旺油,最受他的器重”,另扶持有绝活的厨子以雄厚资金,“向国内各处展开,沈阳、长春、黑龙江、西安、青岛、上海、香港、昆明、重庆、北碚等处分号次第成立”,不但将原本的灶上名菜发扬光大,还以制作北平烧鸭著名,实为食林一大盛事。
1949年后,假“厚德福”为名的餐馆甚多。梁实秋有次登某家之门,点了核桃腰一味,结果是一盘炸腰花,再拌上一些炸核桃仁,“一软一脆,颇不调和”。这和原制的“腰子切成长方形的小块,要相当厚,表面上纵横划纹,下油锅炸,火候必须适当,油要热而不沸,炸到变黄,取出蘸花椒盐吃,不软不硬,咀嚼中有异感”,且“吃起来有核桃滋味或有吃核桃的感觉”,完全是两码子事。他忍不住问老板:“你知道我是谁吗?”老板答以不识。梁乃说:“既不认识我,为何用我家的招牌,菜又烧得大异其趣。”老板连忙道歉,情愿免费请客,再请他指点指点。梁实秋笑而不答。日后忆及此事,撰《核桃腰》一文,比较治腰花南北之异同,并谓曾到郑彦棻府中吃饭,其家厨“所制腰花,做得出神入化,至善至美,一饭至今而不能忘”。其信手拈来,举重若轻,竟成绝妙好文。
多年前,新北市新店区的中正路上,曾开了家历史甚久的“厚德福”,附近则有两家北方小馆,分别是“得月楼”和“桦泰面食馆”。我以上班的地点距此不远,常在附近觅食,一再光顾这三家。后来“得月楼”歇业,“桦泰”也搬迁了,只剩“厚德福”支撑。其手艺还不错,价钱亦廉宜,独食共酌均佳,可惜最后仍是关张。本以为从此不见踪影,不料居然在高雄市发现一家,据说也是老字号,原欲一探究竟。然观其菜名,乃南北合;而在灶上的,为一年轻人,于是打退堂鼓,不免扼腕而叹。附记于此,只为让诸君更了解梁家渊源之深而已。
梁实秋真是好口福。父亲常带他去北平的名餐馆用餐,如“正阳楼”(擅长烹蟹及烤肉)、“东兴楼”(善烧芙蓉鸡片、拌鸭掌、爆肚仁、乌鱼钱、锅烧鸡、糟蒸鸭肝、韭菜篓等鲁味)、“居顺和”(即“砂锅居”,以白煮肉、红白血肠、双皮、鹿尾、管挺等闻名)等等。而他自个儿或与友朋酬酢的所在,则有“致美楼”(拿手者为过桥饼、拌豆腐、炸馄饨、砂锅鱼翅、芝麻酱拌海参丝、萝卜丝饼)、“福全馆”(烧鸭)、“玉华台”(主治水晶虾饼、核桃酪、汤包等肴点)、“信远斋”(名品有冰镇酸梅汤、糖葫芦等)、“便宜坊”(以烧鸭、炸丸子等品扬名)、“中兴茶楼”(经营咖喱鸡、牛扒与奶油栗子粉等)、南京“北万全”(其清蒸火腿,取火腿最精部分,块块矗立盘中,纯由花雕蒸至熟透,“味之鲜美,无与伦比”)、重庆“留春坞”(其叉烤云腿,大厚片烤熟夹面包,“丰腴适口”)、青岛“顺兴楼”(高汤汆西施舌)、杭州“楼外楼”(西湖醋溜鱼)等。至于他所喜欢的食物,则有象拔蚌(一名蛤王)、菜包、豆汁儿、狮子头、弗吉尼亚火腿、糖炒栗子、奶酪,以及来台湾后才享受到的佛跳墙、木樨鱼翅(一称桂花炒翅)等等。以上这些美味,一一融入《雅舍谈吃》之内,或追忆,或夹叙,或穿插滋味及友朋,或考证,甚至还有具体做法。而该书亦用字浅显,典雅隽永,情景交融,堪称炉火纯青之作。这等生花妙笔,诚为当代第一把手,既前无古人,恐怕亦难有来者,以“山登绝顶我为峰”誉之,应非溢美之词。
然而,口福与手艺,并不画上等号。梁老虽尝遍各式各样的味道,但论烹调一途,他自承是“天桥的把式─净说不练”。次女文蔷更形容道:“爸爸在厨房,百无一用。但是吃饺子的时候,爸爸就会抛笔挥杖(擀面杖),下厨助阵。爸爸自认是擀皮专家。饺皮要‘中心稍厚,边缘稍薄’。这项原则,妈妈完全同意。但是厚薄程度,从未同意过。为此,每次均起勃谿。”执此观之,“下厨是玩票”的梁实秋,在他女儿的眼中,当然只是位“美食理论家”,而她的妈妈才是个练家子,是真正的“入厨好手”。
梁妻程季淑在抗战胜利后,返平定居期间,在女青年会学会烹调,“擅长做面食,举凡切面、饺子、薄饼、发面饼、包子、葱油饼,以至‘片儿汤’‘拨鱼儿’都是拿手”,且她的“和面、发面全是艺术”。除此而外,也能烧无数好菜。另,据梁文蔷在《评〈雅舍谈吃〉》一文披露:“我们的家庭生活乐趣,很大一部分是‘吃’。妈妈一生的心血劳力,也多半花在‘吃’上。……我们饭后,坐在客厅,喝茶闲聊,话题多半是‘吃’。先说当天的菜肴,有何得失。再谈改进之道。继而抱怨菜场货色不全。然后怀念故都的道地做法如何。最后浩叹一声,陷于绵绵的一缕乡思。”因此,这对夫妇能“琴瑟和鸣,十分融洽”,自在情理之中。
他们谈吃,“引为乐事,以馋自豪”,梁更认为“馋表示身体健康,生命力强”。为了研究解馋之道,他不惜工本,讲究“色、香、味、声”四大原则。为此,梁实秋“半生放恣口腹之欲”,以致“壮年患糖尿、胆石”之症。幸好自律甚严的他,能“从善如流。对运动、戒烟、酒及营养学原理全盘接受”,且厨房的操作,慢慢变成奉行“新、速、实、简”式的营养保健,似有扭转往年“油大”之态势。
就在一切都朝健康方向发展时,程季淑仙逝,实秋另娶韩菁清续弦。其虽已“改弦换辙”,但仍旧“走回头路”,食指频动,天天有好汤喝。原来每晚临睡前,菁清都会用电锅炖一锅上好鸡汤,或添牛尾、蹄髈、排骨、牛筋、牛腩,再加些白菜、冬菇、开洋、包心菜、鞭尖笋之类。为的只是让梁老第二天的清晨和中午,“都有香浓可口的佳肴”。这锅汤使梁老齿颊留香,舌吐清芬,难怪两人恩爱非常,晚景无限美好。
事实上,梁实秋所写的吃,尚不止已出版的部分,其中未发表的,大部分在写给幼女文蔷的家书内。文蔷居美三十年,梁、程二人在致女儿的家书中,“不厌其详地报告宴客菜单,席间趣闻”,并对她时时指点烹调之术。若把这些“写吃”的段落聚集起来,应比《雅舍谈吃》还厚得多,深盼日后可以付梓,让有兴趣者一窥全豹。又,梁实秋晚年赴欧时,在写给韩菁清的信里,仍不忘附记饮食,曾特将偶然发现的法王路易十四餐单珍而重之,附于信末。此餐单如下:一、山鸡全只;二、草菇酿松鸡;三、生菜色拉;四、红酒羊肉;五、火腿二片;六、水果及甜点。信中对路易十四好吃亦享高寿,更有所着墨。恐怕他的内心深处,还在为自己的嘴馋寻找合理的解释。毕竟,在比附“先贤”后,才能有样学样。
《随园食单》和《雅舍谈吃》这两部小书,都是我置诸案右的食书。二者皆精妙绝伦,饶富兴味,得空拜读,真快事也。《雅舍谈吃》更因旁征博引,内蕴丰富,能从绚灿归于平淡,文采灿然,谐趣横生,信笔挥洒,无不佳妙,一再得我的关注。我只盼“物我交融,愉悦陶然”,兼得高人风致。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