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偶遇

作者: 舒怡然

1

嗨,你好,我是弗莱德,你是新来的吧?叫什么名字?

我抬起头,一个白人男子正站在我桌旁,大概有三十几岁的样子,身材不高,但很结实。浅黄色头发映衬着他的面色,显得苍白。他穿一件浅灰色格子短袖衬衫,鼠尾草色布裤子。一看就是个比较讲究色彩搭配的男人。

我站起身,和他握手,我叫余姗姗。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是新来的?

他笑笑说,这个图书馆里没有我不认识的。常来常往,一张新面孔如何能逃过我的眼睛?我的办公室就在马路对面,瞧,就是那座最高的大楼。说着,他走近窗边,掀开百叶窗,用手指着不远处的那座玻璃大厦。耀眼的光线射进来,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周围的景物顿时明亮起来。

怎么样?喜欢这里吗?他眼睛直视着我,一种让你无处躲闪的眼神。

还好吧。我含糊其辞地回他。弄不懂他是问我美国这地方怎么样,还是问我的工作怎么样。

嗯,姗姗,蛮好听的名字。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我们是旧相识,碰巧在这里重逢。可我压根儿不认识他,这么突然一下子熟络起来,让我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而他却兴致盎然,索性拉过一把椅子坐近我。

这么说吧,我对中国人并不陌生,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我太太就是中国人。噢,难怪呢,所以你对中国人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不,是莫名的亲近感。

我觉得这人真是莫名其妙,亲近感还是莫名的,那还亲近干什么?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问道,你也是孤身一人来美国的?

我点头,那又怎么样?

他晃晃头,不得了,中国女人都这么厉害,这么强势。

我听出他话中有话,便沉下脸说,何以见得?你这么说话,可是有点偏见呢。

他站起身,脸上现出几分阴郁。也许吧。以后有空再和你聊这个,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这时,卢韵从阅览室另一端走过来,哇,聊什么呢?这么热闹。你们早就认识了?

哦,不,是刚刚认识的。弗莱德把脸转向卢韵。

卢韵说,她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余姗姗,我们是校友呢。

噢,想起来了,瞧我这记性。难怪我听你的名字耳熟,终于得以一见。中国话怎么说来着?对,幸会,幸会。他双手抱拳,放在胸前,那样子挺滑稽,把我和卢韵都逗乐了。

抱歉,我两点钟有个会,得马上回办公室了,咱们以后有空再聊。说完,他向我们俩人摆摆手,匆匆地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卢韵轻轻摇头。弗莱德,挺有趣的一个人。知道吗,他还有个中文名字,叫白福来。

白福来?这么喜庆的名字。谁给他起的呀?我问。

卢韵停住不说了,好像有什么秘密怕人偷听似的,她把手拢起来,凑近我的耳朵,他岳母娘。

卢韵脸上一惊一乍的表情让我错愕,她可是个正派女孩,搬弄是非的事体从来与她无缘。

就这个?别卖关子了,快说给我听听。

算了,还是让他自己讲给你听吧。白福来挺会讲故事,尤其喜欢给中国女孩子讲故事。然后,她又伏在我耳边小声说,哎,你得小心点,我看他对你有点意思。

你胡扯什么呀?见我脸色难看,她便打住了。

卢韵是我大学校友,比我早两年来美国,正在读法学院。她常来这家专利图书馆,和弗莱德混得很熟了。查阅文献是搞专利的利器,来这里的多半是专利律师或代理人。弗莱德就职的律师事务所就在图书馆对面,得天独厚,他来这里工作成了家常便饭。

自从那天与弗莱德偶遇,我才发觉,在图书馆这个小圈子里,各种各样的闲话向来不绝于耳。而近来“白福来”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谈资。有几位同胞闪烁其词地向我透露了白福来的底细。他的太太叫苏琪,俩人是在佛罗里达州立大学读博士时相识的,然后结婚,生了女儿。毕业后,苏琪进了一家制药厂的新药研发中心,弗莱德却不想再搞什么研究了。他一头钻进法学院,心心念念想成为大律师。毕业后果真如愿以偿,在华府(哥伦比亚特区)一家律所谋到个初级律师的职位。

令大家颇感兴趣的是他和岳母娘的那些事儿。有人还绘声绘色地描述白福来如何和岳母吵架,讲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他们都亲眼目睹了一般。对此,我倒不以为然。你们怎么知道的?他们说,当然是白福来亲口讲的,不信,你去问他。我说,算了算了,我才懒得当侦探。由此大家得出结论,弗莱德的婚姻遇到了大麻烦,肯定长不了。我暗自思忖,能有什么麻烦呢,大不了“七年之痒”。夫妻相敬如宾也未必是好事,我爸我妈吵吵闹闹过了一辈子,不是也挺好的。

2

弗莱德好久没来图书馆,我几乎快把他给忘了。有一天下午,我在图书馆阅读了大半天文献,眼睛累了,便独自溜达到图书馆后面的小花园,找了张长椅坐下来,闭目养神。说是花园,其实并没有什么花,只有几小块草坪。园子中央有个喷水池,可从没见它喷过水,因常年无人打理,水泥坛子上长满了青苔。园子角落有几棵枫树,还有几棵我叫不上名字的树。浓密的树叶在初秋的风中摇曳,哗哗作响。

我头靠在椅背上,屏声静气倾听,除了叶子的沙沙声,好像还有脚步声,而且愈来愈近。我睁开眼睛,啊,原来是弗莱德,他仿佛从天而降,蓦然间就站在我面前。他戴一副黑框眼镜,我明明记得上次他戴的是金丝边眼镜。

怎么,才几天,就认不出我来了?他说着,推了推黑框眼镜。

换眼镜了,跟变了个人似的。我说。

是不是变得有点学究气了?

我摇头说,看不出来。

多日不见了,你好吗?他很专注地看着我。

不错,你呢?

他耸耸肩,用中文回我说,马马虎虎吧。

我吃一惊,哈哈,你中文讲得蛮地道嘛。

你忘了,我有位中国太太,上次我跟你说过的。

当然记得了,怎么会忘呢?

没错,中国女人的记忆力怎么都这么好啊!他好像颇有感触似的。

弗莱德,你又来了,以偏概全可不是一个好律师的思维方式。

他哈哈笑起来,你真风趣,看得出来,你是个很有见地的女孩儿。

我说,是吗?对女孩子来说,有见地可未必是优点。

嗯,他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他指指我的长椅说,你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吧?

我这才意识到,他一直站在长椅边沿,很别扭的样子。我挪挪身子,腾出地方,让他坐下来。想起卢韵的提醒,我又往椅子边缘移了移,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一股好闻的香水味飘过来,让我心头掠过一丝震颤。

他眯起眼睛看我,仿佛在琢磨一道深奥的数学难题。然后,又把目光缓缓移开,望着远处的树木和草坪说,我今天到图书馆,是特意来找你的。

找我?有什么事吗?

对,想向你请教一些问题。

一些问题?还不止一个?

他叹了口气,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我知道,好多问题都是无解的。

什么问题无解啊,你不妨说出来听听嘛。我说。

对,对。有一句中国俗话,怎么说来着,“一个女婿半个儿”,你肯定听说过。

嗯,好像是有这句俗话。怎么忽然想起这句话了?谁跟你说的呀?我问。

你想想看,还能有谁。他脸色显得郁闷,欲言又止。

我大概猜出了他想说谁,但想起卢韵的话,便故意装糊涂,不搭他的茬。

弗莱德推了推黑框眼镜,这可不是一句简单的俗语,它包含着大学问呢,甚至可以成为一道咒语,约束你,叫你喘不过气来,逼你发狂。他的话像连珠炮似的,仿佛憋闷太久,终于找到出气口,可以不管不顾地喷发出来了。

我没言语,只盯着他看,看他到底想如何展开他的故事。

他缓了口气,哦,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跟你讲话。

没关系,你是在说你岳母么?我问。

他低下头说,是啊,我猜想,卢韵都跟你讲了我的故事。

我说,没有,她没说什么。你自己的故事当然要你自己讲了。

他笑了笑,嗯,言之有理。其实也没什么故事,无非是一点个人经历。有些事情在别人看来稀松平常,可当自己深陷其中,便觉得水深火热似的。

我点头,嗯,那倒是。

我和琪最初相识,坠入爱河,然后结婚。老托那句名言怎么说来着,幸福的婚姻都是相似的,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结婚第二年,琪怀孕了。她和我都很兴奋,马上就要做父亲母亲了。琪说这是她第一次生孩子,希望妈妈陪着她,心里才踏实。我想这主意不错,只要她高兴就好。可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有那么严重吗?我问。

你恐怕以为我言过其实了。真是说来话长啊,事情并非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么说吧,自从她母亲来了以后,我和琪的生活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每个人都有个性,而这个性深植于你体内,跟一枚坚果一样固执难改,就像你无法改变你的血型。我忘了这一点,这是我的错误。

你是说,你岳母的个性让你无法接受?我问。

不光是能不能接受的问题。琪的母亲是个好人,认识她的人都会这么说。她太厉害了,和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你就感到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下。事无巨细,她会关心你所有的事情,你的一日三餐,你的出行计划,甚至你买什么房子,找哪家公司贷款,她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喜欢掺和进来。如果你没和她商量,她就认为你不尊重她,故意忽视她,就会郁闷生气,甚至大发脾气。

她可能是怕你们俩人吃亏吧,中国人最怕上当受骗了。有时难免让人生出越俎代庖之感。我试图找点上得了台面的理由,为他岳母娘的行为辩护一下。

你说得太对了。她常挂在嘴边的就是那句俗话,一个女婿半个儿。她说,我可是把你当亲儿子看,才会掏心掏肺地对你好啊。听她这么说,我真是哭笑不得。

你看,人家老太太是喜欢你,疼爱你,才会那么说呢。你不领情就罢了,还一肚子埋怨。我想开导他一下,文化隔膜会使人们彼此之间觉得陌生。

我哪敢埋怨啊。还有呢,她可不是掏心掏肺地只爱我一个人,她的爱海宽了,都能跨越太平洋,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给你讲个例子。我和琪刚买新房没多久,她妈妈就说,看看你们的房子这么大,这么漂亮,可琪的表弟在山东乡下还住在简陋的小平房里。你们可不能自己富了,就忘了骨肉亲情。我不太明白,我的新房和琪的表弟有什么关系,我弄不懂这里面的逻辑。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了。

弗莱德把故事讲到这儿,我真的无语了。老祖宗的那句话“苟富贵,勿相忘”,你说给洋人听,他们怎么能听得懂啊?再者说,这句话的初衷不过想表达对朋友间情谊的承诺,也并非共享荣华富贵。我可没本事能给弗莱德掰扯清楚这么曲折的道理。

他看出来我走神了,便停下来问我,中国是不是还有一句俗话,有一得必有一失?

我说,是啊,是有的。

他说,我觉得,我这就叫得不偿失。

慢着,我倒想听听,你失去什么了?我问。

弗莱德把眼镜摘下来,拿在手里摆弄着,过了半晌才说,说出来你也无法理解。一个习惯了自由空气的人,最怕周边的压力,尤其是头顶上的压力。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说,你就没有尝试和琪沟通一下?让她去和她母亲交流应该更容易一些吧。

他说,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后来我发觉,自从她母亲来了,琪似乎也变了,她不再是我在佛大校园里遇见的那个女孩了。每当我和她母亲意见不合或言语龃龉时,她总是毫无保留地站到她母亲那一边。我也不想责怪她,她是独生女,上高中时父亲就去世了。她对母亲超常的依恋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不管遇到什么大事小情,她总是说,我得去问问我妈。在家里,我倒成了局外人。你不觉得变成这样的角色很悲哀么?

从他灰色的眼眸里,我读出了压抑、失落、还有无奈。我开始感到弗莱德这个话题的沉重。尽管我一直抑制着自己的同情心,可还是不免被他的情绪打动了。对于八〇后的我而言,关于婚姻和爱情,我可从来没有深思过这么多层面。所谓涉世不深,说的就是我这种傻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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