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阳志异(九题)

作者: 欧阳瑾

编者按:福建永泰县,古称永阳。物华天宝,山清水秀;民风纯朴,晴耕雨读。此地曰状元之乡,曰福州后花园。有古田名士欧阳瑾者,壮游八方之后,返闽于梧桐镇梅林觅得水磨房数间,增其旧制,修葺一新。遂隐居焉。好读书,四出采风,作永阳志异百十篇,运笔赓续上古,观照现实。方今世界华文微篇小说,百花齐放,发展繁荣。本刊特选载若干,供海内外同道参考。

鱼 母

余兄客樟溪畔,故人遗巨鳞一尾。方接手际,鱼暴起,堕浪而遁。兄方扼腕,故人笑去。俄顷复返,手提者即前逸之鱼。

骇问其故。对曰:“春汛至,鱼母护卵芦荻间,日往还若巡更。渔人伺其出则取之,伺其归则复得,盖护雏者必返旧渊,虽知网罟在前,弗能避也。”语毕指鳞下微凸:“此即育子处。”

嗟乎!世人何异鱼母?营营于宿缘之津,虽见机先而弗舍。昔余避世如惊鹿,终自投彀中;兄拒仕若巢父,竟溺名潭,岂非衔珠忘险,抱卵蹈镬耶?

暮色四合,兄释鱼入溪。余观其摆尾西去,暗浪如笑。忽得一偈:“众生如鱼母,痴守旧时涡。安知放生者,亦是垂纶蓑?”

画 蝶

雨霁西园,瀹茗会客。粉蝶穿帘,金粉簌簌落盏。客拊掌曰:“此景浑似梁祝魂归,彩翼翩跹永世。”余太息:“世人但羡蝶缠绵,岂知临水陈夫人曾收妖?彼翅一扇,竟牵闽宫秘辛。”客倾身际,檐角孤蝶掠过,翅声裂绢。

五代闽王璘时,王继图聘妖道袁广智作乱,其妻梦余尤狡。官兵困顿际,靖姑挥剑斩妖幡,忽见梦余化作彩蝶,大如车轮,翅带金粉。

闽王觐见日,梦余缚于殿。王见其媚骨天成,竟赦死罪。靖姑急谏:“此非人,乃滕王古画所化!”取阴阳镜照之,果见绢帛纹理。王抚卷叹:“如此尤物,杀之可惜。”命悬寝宫。

是夜,画轴自展,蝶女袅袅出,与王饮合卺酒。靖姑破门而入,见王面若金纸,急喷法水。蝶女尖叫化烟,唯留画轴题“元婴”二字。靖姑叩齿作法,三昧火起,画中蝶竟泣血哀鸣:“妾七百载修行,奈何!”

灰飞之际,王犹痴问:“可得重生否?”靖姑指江叹:“陛下不见?此灰顺流至马江,遇水成蜃,遇月化雾,所谓妖精,不过缘生缘灭。”后人在鼓山闻女子夜哭,乡老云:“此画魄寻元婴公索命也。”

天下谷谷主叹曰:滕王妙笔生妖,靖姑真火炼妄。向使王璘勘皮相,何至险倾社稷?昔庄周梦蝶,尚疑物我;今人执幻为真,岂非蝶梦庄周耶?夫画中色、镜中影、枕边盟,孰非心识所著?念息则万象空。佛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信然。

龟鉴篇

隆庆年间,大疫横行,十室九墟。幸存者遁迹林泉,旦夕焚香祷神。某日薄暮,有蓑笠老叟叩扉,解襟示之,肋生碧茸,光若翡翠。拔茸投釜,病者饮之立愈。乡民环跪乞命,叟慨然解衣,茸落如雨,活人无算。

碧茸济世雨纷纷,铜链锁仙孽火焚。

黄粱未熟劫先至,青甲已裂疫重闻。

有朱氏妇伏地叩请,叟鼻翼耸动,却之再三,仰天歌曰:“茸尽劫未尽,甲裂疫重来!”众苦劝方允,及拔茸喟然长叹,不取分文。临行众人问名籍,但笑指溪畔垂杨曰:“樟溪钓叟耳。”乡人遂立庙塑金身,香火昼夜不绝。

樟溪空留药人迹,泉台新添负义坟。

莫道精怪能窥命,难测人心万丈深。

越旬日,妇过樟溪螺岛,见古榕下伏绿甲神物,大如磨盘,颔垂茸须。忽悟曰:“古语云龟千年生绿毛,此即老叟本相。”念其初推诿,忿甚,潜以铜索缚之。是夜烹龟作羹,香闻数里,阖村皆见神龟泣血之兆,竟无一人相救。

次晨惊雷破空,庙宇轰然倾颓,金身碎若齑粉。是后疫气复炽,乡人始悟神物已殒,捶胸顿足而已。

碧螺浮水翠连云,石隐灵踪龟吐文。

幸有叶公存古道,烟霞长护济时心。

天下谷谷主曰:碧龟舍身济世,仁心可昭日月。然贪愚之辈,偶承恩泽,反噬其德。昔韩娥东之齐,粮尽,雍门鬻歌假食,既去,余响绕梁,三日不绝。今观朱氏所为,宁不愧杀?盖升米养恩,斗米养仇,信哉斯言!

绿珠传

天下谷有溪曰百里,溪畔双石如扇,乡人皆云蚌仙所化。岸左高阜有茅氏祖厝,檐角破云,苔痕侵础。昔格源茅生即其族裔,樵采为业,晨昏独行溪畔。某日见巨蚌曝沙,翕张吐华,五色辉耀,日暮辄合。生异之,负归贮于陶甕。茅生孤贫,形影相吊,每述衷肠于蚌前。蚌竟垂泪,莹然若珠。

居无何,怪事迭生。茅生夜归,但见窗明几净,釜甑生烟,粱肉充庖。疑窦丛生:孑然一身,谁为司晨?

某日佯装荷斧,潜匿柴扉。俄见绛云缭绕,有女自蚌出,绰约若姑射仙人。素手执帚,涤器炊爨,俨然主中馈状。生遽入,女惶惶无所遁。询其家世,笑而不答,唯云名绿珠。生慕其贤淑,遂结连理。自此家道渐丰,瓦舍新葺,仓廪充盈。

然茅生耽逸乐,弃斧柯,交游市井恶少。某日携纨绔归,命妻治膳。纨绔睹绿珠容,目眦几裂。客去,绿珠泣谏:“此獠目含鸩毒,郎君宜绝。”生哂而不纳。

忽一日垂首归,言负千金赌债,竟许以妻偿。绿珠泫然曰:“妾身竟不如阿堵物耶?”遂吐明珠如卵,莹然照室:“三年忧思,结为此珠。以赎妾身,郎君自便。”语毕揽甕欲去。生惶遽拦阻,女指甕叹曰:“妾本千年灵蚌,感君孤耿,愿托终身。奈何郎自弃如敝履!”言讫化青烟遁去。

茅生追至溪畔,唯见冷月浸波。自此复执旧业,形影愈瘠。三载后逢女溪畔,绿珠奉巨珠泣曰:“三年珠泪,报君恩义。道业既成,永诀在即。”语毕散作星芒。溪石间遗蚌壳二扇,岁久渐化灵石,即今人所见蚌石也。

天下谷谷主曰:贪泉易溺,欲壑难填。茅生怀璧而不自知,弃明珠就瓦砾,岂非世人通病?至若蚌仙泣珠,犹存厚德,较之负心汉,真云泥之别矣。今观溪石双扇,犹闻环佩叮咚,岂非情天恨海所凝耶?

蚌石

鲛绡初解露华酥,红蕖照影夜星孤。

偶因樵径窥仙袂,悔向金埒掷玉珠。

翠箔春深藏怨黛,银灰冷泣罗襦。

空对溪山双石化,犹闻环佩月明初。

蕉娘传

永福诸生沈子昭,尝寄读于睡龙庵。是夜月华如水,蕉影摇窗,忽见一绿裙女子徘徊廊下,冰肌玉骨,自云焦氏。子昭心旌摇曳,延之入室,但觉冷香沁脾,素手拂卷,竟将《法华经》倒诵如流。

忽闻更鼓三响,子昭疑其非人,遽捉其袂。女子惊呼,裂帛声起,残绡半幅飘落竹簟。及旦视之,乃三尺蕉叶,碧痕犹带清露。急趋后园,见老蕉一株,叶脉与断处吻合,其下土色殷红若凝血。

监院合十叹曰:“此树年久成魅,前岁有挂单僧三人,皆暴卒于夏月。”言未讫,斧斤已斫入蕉身,腥汁溅地,隐隐作呜咽声。是夜西厢骤雨,子昭恍惚见绿衣人泣立帐外,鬓边簪着半片残叶。

余访蕉娘旧地,偶憩睡龙庵。苔阶尽处忽现朱栏半截,叩之铿然若磬。守谷翁指石上焦尾纹曰:“此昔日庵主炙桐制琴处。”暮色苍茫时,恍见绿裙女子执蕉叶伞,与缁衣老僧对弈于断垣间。噫!草木精魂竟与禅宗公案相纠缠,孰谓无情者无觉耶?

天下谷谷主曰:余观南国草木,独怜蕉君疏朗。蒋竹山“绿了芭蕉”句,非止伤流光耳。想其沐月华而饮清露,本可作姑射仙人,奈何世人以妖视之?昔林和靖以梅为妻,余亦欲结庐蕉林,晨起为卿画眉,夜半听卿絮语。纵使霹雳火焚身,甘作焦尾琴中一缕清魂。吾心匪石,不可转也!

黄鸭之谜

余尝闻鬼啸乎?忆童龀时自梨园归,途经上厝古井,忽闻蒿莱间鸭鸣啾啾,声怯如泣。初疑乡邻失禽,披榛拨莽,竟无所获。俯窥井中,月华幽晦,倏忆族老“鬼声肖鸭”之训,适是日邻媪新丧,不觉毛发悚立,踉跄夺路。后夜经此地必疾行,见井台残月犹怦然心悸。

及冠闻疍户言,乃知黄颡作祟。此物俗呼“黄鸭”,鳔能振气作声。月黑溪寂,啾然若弃婴啼,又似老妪絮语。昔有樵子夜行,闻水中呼其名者,初不甚辨,细审则声调幽咽,似鸭鸣而杂人言。彼处断崖夹溪,老榕垂髯,虽白昼森然。归即瘵,赖疍民携尺许黄鸭烹羹疗之,笑云:“此物昼则诈死浮沤,鼠辈见而攫之,辄为锐鳍所刺,堕水相搏,竟成鱼食。”

余考闽浙湘鄂方志,果载黄颡“黄鸭”之异称。《八闽异物志》详录:其锐鳍如淬毒银针,喉间别生气囊。寒露既降,鸣声愈凄厉。族叔亦言捕鱼宵泊,月下闻芦荡间“囝啊囝”之声,初疑溺鬼乘夜索命,后诸人壮胆迹之,竟得尺长黄颡数尾,两腮鼓若圆球,鸣罢倏遁腐草。

疍民谚云“黄鸭叫,寒婆笑”,盖言其声似鬼。惟惧鸬鹚,每见墨影掠波,辄噤声沉底,鳞色竟与青苔浑一。思及闽江“人鱼拜月”、希腊塞壬惑舟诸说,大抵皆类此。庄子云以有涯随无涯,诚哉斯言!若使终南进士钟馗捉鬼图间,暗绘黄鸭鼓腮草莽,岂非平添三分诡趣?

天下谷谷主曰:魑魅惑人,半在幽冥之际,半在方寸之间。昔者杯弓成蛇影,今朝井畔作鸭鸣,黄颡一鼓鳔,壮士三惊魂。然观其骨刺可贯鼠喉,声腔能拟鬼语,较之山魈木客,不亦黠乎?天地玄机,固非尽在六合之外矣。

樟溪鲵志

天下谷有涧曰哭儿渊,人迹罕绝。每夜分辄闻婴啼,哀彻幽谷,闻者无不泫然。耆老云此太古遗孤思母之声,千秋不绝焉。

昔七闽酋长名羽者,仁而能容,有君人之度。尝猎于樟溪,闻天籁起于芦荡,乃遇朱衣女子踏浪而歌,其音清越能销百忧,自云“丹朱”。羽与丹朱一见倾心,遂结连理。

时上游有相柳氏,嫉羽之贤,复涎丹朱色。会颛顼帝求美,乃胁以献。羽始知妻本伏羲贵胄,昔轩辕征九黎,丹朱率部与抗,兵败南遁。相柳欲藉此构衅,羽乃携孕妻遁大荒山。

逾月追兵至,丹朱颠踬早产,得孪子各具人鱼之相。方匿洞中,相柳部曲已迫崖前。是夜哺毕,丹朱整襟出,羽觉而追,见妻临渊笑谓:“稚子托君矣!”纵身入雾。羽长啸赴之。忽天雷裂穹,殛杀相柳,追骑皆溃。雨霁,双虹贯谷,土人指曰:“此羽朱精魂也。”

自是樟溪多迅雷骤雨,深涧时作儿啼。其遗裔潜形林樾,非人非鱼,昼伏寒潭,暮栖高柯,夜夜泣望。山氓怜为神嗣,投以鱼虫,呼作“娃娃鱼”。春则逐汛嬉波,冬则蛰石罅。大者如豚,小若蝌蚪。

后闽酋慕其德,易其名曰鲵,然其自锁深岫。垂二千祀,张道陵入山炼丹,偶见双鲵环转石潭,首尾相逐如环无端,顿悟太极,乃有阴阳鱼图传世。至今观者,犹见鳞尾隐现墨痕间。

曩者斧斤入山,鲵迹几绝。今林薮复茂,夜阑每闻咽露啼风。余少时闻此异事,今白首归山,忽忆前尘,余亦鲵裔也,虽飘零海岳,终溯洄故渊。阿母,儿今归矣!

竹 雷

晨入天下谷,竹露未晞。缘涧行,败叶间芝纹隐现,拨之得菌如赤玉,盖竹芝也。讶其异,复忆昨宵雷动枕畔,遂俯察竹根,冀得竹苓。

考竹芝者,《稽神录》谓“碧血凝千年竹魄”,较紫芝尤罕。至若竹苓,俗呼“雷丸”,则李氏《纲目》载:“色如玄冰,质若寒铁,唯雷雨后得于竹根。”昔张圣君栖修于天下谷,以五雷法济世,乡人谓乃其掌中霹雳所化。余尝见樵子掘得,剖之霜纹层叠,确非凡品。

故老言:某生腹有虫效人语,俗谓“应声虫”,百药莫瘳。值雷雨大作,其虫噤若寒蝉。旦日于竹下得黑丸,服之竟愈。由是知造化之妙,一物降一物。雷霆虽暴,实蕴生生之德。

余伫立林间,顷闻新篁拔节声与远雷相和。欲效葛洪掘丹砂,惜身无药锄。俄而山风挟雨,万竿摇碧,恍若圣君掷雷鞭于云端。乃惕然警悟:天地杀机,常寓大慈悲中。昔柳子厚观钴潭而思“乐居夷”,今余对竹雷乃识“霹雳手段即菩萨心肠”,遂疾趋归。

杉 魅

昔有村妇采茶冈阜,忽闻人唤其名。四顾寂然,呼声愈急,遂应之。行里许入深涧,适逢樵子,见其目色涣散,知为杉鬼所摄,断喝裂空,始苏。归而寒热交作,旬日方瘥。

按故老言,杉鬼栖身林樾,善唤人姓名,应者魂夺,行止如儡。或谓即屈子《九歌》“山中人兮芳杜若”者,然千年幽魄,终不可考。

半世飘零,复入故山。林海苍苍,山风猎猎,寒雨透骨,杉涛如泣。忽觉林杪有物窥伺,顾视唯见老柯蔽日。自忖半世飘蓬,故旧星散,彼幽栖千载者,宁无孤寂乎?此时窥吾者,得无缓步来耶?

天下谷谷主曰:余观杉鬼事,乃见灵氛混芒,人鬼同畴。昔者应声则魇,今者寻踪无迹,岂非人心愈惑,精魅愈隐?彼苍苍林莽间,或存上古遗韵,然幽明永隔,终成绝响。今孑立寒雨中,千载孤魂相望,此间寂寥,孰更甚耶?

本辑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 杨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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