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磨(外二篇)
作者: 高军推 磨
朱大爷老两口看到胡同志住进来后,见了面总是笑着打招呼。这些日子,和同志们接触多了,朱家人也早已没有了什么拘束。现在整个沂蒙山区正在春耕备播,老百姓都在忙农活儿。胡同志也是忙得脚不沾地,要么出去一天不着家,要么招来一些人商量事情。大家都各忙各的,相互见面的时候并不多。
这里的风俗堂屋是主屋,胡同志被安排到家里,朱大爷老两口一直想把他让到堂屋里住。胡同志看到西屋虽然低矮,但里面东西不多,就坚持住了西屋。从西屋门内就能看到左前方的堂屋西窗下那盘磨,磨眼圆筒状向天空敞开着,磨台周边凸起一层边沿儿,只有正南方留出了一个稍微向前伸出的石嘴儿,方便从这里向下刮煎饼糊子。沂蒙山区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有一盘磨,用来磨糊子,再在鏊子上烙煎饼。
其实,胡同志是来解决山东分局和115师一些关系问题的,所以非常忙。他经常忙到深夜还不休息,在灯下一会儿皱眉思索,一会儿奋笔疾书,实在太累了就站起来活动一下腰身,就又坐下了。
第三天鸡还没叫,窗外漆黑一团,沉睡中的胡同志听到院子里有了动静。他抬头从窗棂里向外看去,影影绰绰看到朱大爷和朱大娘每人抱着一根磨棍已经开始推磨了。他睡眼蒙眬,连着打了几个哈欠,应该是自己刚睡着才不长的时间,但是磨盘有规律转动的咕噜咕噜声和两个人杂沓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在黎明前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知道自己想再休息一下已经不可能,于是也起床了。他小声制止随行同住的警卫人员起床,打开门走了出去。
朱家老两口停下了脚步:“哦,把胡同志聒噪醒了吧?”
他赶紧说道:“不是,我每天都是这个时候醒。怎么这么早就起来推磨啊?哦,是了,农活忙了,早干完家务好去忙地里的活儿哟。”
“是啊,每年三春大忙时候,都是这个样子。”老两口不好意思地笑笑。
“来,我推一会儿。”胡同志说着接过了朱大娘的磨棍推起来,“你来添磨吧。”
朱大娘不一会儿就往磨眼里添上一勺地瓜干糁子,磨台上的糊子逐渐多起来。
胡同志和朱家老两口继续说着话:“我们老家那里也有磨,只是形状不太一样。还有一个花鼓戏专门唱磨豆腐,怎么唱来?哦,是这样—我叫张古冬,做事好懵懂,老婆说我呷饭,要呷一水桶。时来铁树开花,运去生姜不辣……”
“哈哈哈。”老两口被逗得大笑起来。
一边推着磨,胡同志一边了解村里的各种情况,并征求对根据地开展减租减息运动的意见。老两口异口同声地说:“这个事主要在东家,老百姓哪能有不欢迎的?”
太阳从东边露出红红的脸,一大瓦盆地瓜干糁子磨完了。
白天,分局的同志知道这个情况后立即表态说:“我们马上安排有关干部和朱大爷老两口谈谈,让他们不要每天那么早就推磨,以免影响胡服同志休息……”
胡同志使劲摆摆手,笑道:“千万不要小题大做,群众都忙于播种,起早贪黑干完家里的事,好去忙地里的活儿呢,何况也没有影响我休息,反而让我听到很多真心话,你们绝对不要去说这个事儿。”
翌日一大早,胡服又在那个时辰醒来,可是院子里推磨的声音并没有响起来。他感到很奇怪,就悄悄起来走进院子,来到东屋厨房,只见泡好的地瓜干糁子还静静地放在那里。他回到西屋,轻轻叫起警卫员:“来,咱们推磨去。”
他们一人抱起一根磨棍,咕噜咕噜推起来,走几圈胡服就往磨眼里添上一勺瓜干糁子,不一会儿就推下糊子来了。这时候,朱大爷老两口急火火走出堂屋门说:“这可使不得,胡同志!俺这不是想让你和同志们多眯一会儿,怎么……唉……”
“你们都能起来,我们怎么还要多睡,真的不要见外哟。”他一边说着,一面继续推着磨,脚步显得更有劲儿了,“那个歌子怎么唱来?我叫张古冬,做事好懵懂,老婆说我呷饭……”
大家都爽声大笑起来,气氛是那么融洽。
多年后省里有个下乡演出活动来到村里,有个来看演出的青年人竟然很有韵味地念白道:“我叫张古冬……”
演员们很奇怪:“啊,这是湖南花鼓戏《磨豆腐》啊,在咱们山东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俺爷爷过去经常这样念叨,我小时候就学会了。他说当年有个叫胡服的革命同志就住在俺家里,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演员们明白了:“哦,原来你们家里住过大人物啊。”大家笑着告诉他们胡服的真名是谁,他们都睁大了眼睛:“哎哟,原来是他啊……”
(原载《小说月刊》,入选浙江省衢州市高三上学期语文期末教学质量检测试、陕西2020高三第一次教学质量检测语文试卷、皖南八校2020届高三第一次联考语文试题等。)
包 子
雪还在不住地下着,远远近近连成白茫茫的一片,路已很难踩准确了,李大爷的身子这边一歪那边一歪地向前走着。山越来越高,树木也多了一些,树枝、树叶被白雪覆盖着,挨着地面的部分还呈现着原来的颜色,让一片白色的世界多了些色彩和层次感,看起来,会感到舒服一些。“悠儿—悠儿—”山中的风更大了,树上的雪向下落着,空中飘舞的雪花向他的头上脸上飘过来,有的落入脖子里,往衣服里钻。他向左手哈一口气,把右手里的包袱倒一下手,再将已经有些麻木的右手放在嘴前哈一口气。
李大爷家在横河村。昨天晚上,他和老伴盘算了大半天,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不知前些天住在他们家的那几个革命同志在北大山里怎么过年,最后二人决定,今天一早给同志们送包子去。这不,一大早李大爷就冒着风雪进山了。
说是包子,其实是不准确的,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水饺。在沂蒙山区的很多地方,都是这种叫法。像“过年吃包子”,“今下午吃的包子”等,都是指下到开水里煮熟的水饺,而不是用蒸笼蒸出来的大包子。那时候,这里蒸的大包子是地瓜粉的,也不叫大包子,而是叫烫面。方言就是这么神奇,理解后会觉得很有意思。
家里很穷,再加上日伪军最近一直在不断地“扫荡”,就算是有什么好东西也早被他们搜刮干净了。机关都转移到北大山里,部队在外线与敌人周旋,伺机寻找战机消灭敌人。李大爷和老伴合计了大半个晚上,最后扫扫缸底,汇集起二斤左右的黑荞麦面。
一大早,先起来举行“发纸马”,这是沂蒙山区新年第一天最重要的节日活动,表示对天地神祇和列祖列宗的感恩,期盼新的一年生活美满。举行完这一节俗仪式后,赶紧倒上热水,就着咸菜疙瘩艰难地吞吃了两个䅟子煎饼。家中没有一点肉,村里有做豆腐的,年前他们赊了一块,剁上一些白菜,开始包荞麦面包子的时候,李大娘还强作笑颜地说:“素馅好,让同志们吃了,一年中素素净净的。”李大爷没接话,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包子从开水锅里捞出来后,简单摊晾一下,就赶紧装在一个黑瓦盆里,上面盖上小盖子,用干净的包袱把四个角系起来,李大爷提起来就冒着风雪往山里走去。
地上的雪越来越厚,李大爷步子也越迈越小,拔出这条腿尽力往前甩去,可是后面还陷落在雪中的另一条腿很难拔出来跟上去,这样步子就怎么也迈不大了。他心里焦急,大过年的怎么也得让同志们吃上热乎乎的包子啊。李大爷的喘气声越来越急促,身上出了一层汗,脸和手已不是刚出来时那么冷了。
走在山中,落雪声簌簌的,树上偶尔也会有一坨积雪“扑腾”一下掉下来,这些声音让四周显得更加寂静。
他直奔牛角洞,平时拾柴禾放牛羊多次去过那里,李大爷很熟悉这个洞的位置。同志们住在家里的时候,几次听到那位小巧的女同志玉华说起这个洞,说那是一个藏人的理想之地,山下的情况能一目了然,也便于自身掩护和转移。越往上,山坡越陡峭,有些地方需要踩着石头才能过去,可石头上的雪被脚一踩就会变硬变光滑,必须像蜻蜓点水一样一触即过,不然整个人就可能会滑下去,走了半天又会滑到原来的地方。好在李大爷有丰富的经验,这些地方对他来说还是相对比较好走的。快要到洞口时,他踩的一块石头滑动起来,在他就要倒地的一刹那间,马上想出办法护住包袱以及里面的瓦盆,把包袱尽量举在额前,身体快速滑了下去,好在前面一块大石头挡住了他,停了下来,他的脸被树枝拉了几道口子,左肘火辣辣地疼,也不知那个伤口向外渗出血点,他疼得嘴里“吸溜吸溜”的,看到包袱和瓦盆没有事儿,脸上露出了笑容。
“谁?”洞中发现来人又往前走,拉动着枪栓喝问起来。
李大爷已经听出了是谁,就大声喊着:“刘主任,是我啊,我来给同志们送包子!”
同志们认出了是李大爷,纷纷跑出山洞将他扶起,拉进了洞里。有为他打扑身上落雪的,也有要为他清洗包扎伤口的。他使劲挣脱着说:“别别别,你们赶紧吃包子,要不就凉透了。”
同志们说:“李大爷,你过来一起吃吧。”
他使劲地摆手:“不不不,大过年的,俺在家里吃过了,吃了两大海碗呢。”
大家围在一起,敞开包袱,用从树上折下的树枝当筷子,夹着盆中的包子,放到嘴中一咬,“咯嘣”一声,原来,包子已经冻住了,哪里还有一丝热乎气。
“都怪俺,都怪俺,走得太慢……”李大爷看到这种情况,不断自责着。
玉华走过来,笑呵呵地说:“李大爷,这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饺子……包子了!”
同志们听了,附和着说:“是啊,是啊。”不一会儿,包子就被全部消灭光了。
后来,这些同志分散到四方,一旦碰面谈起在沂蒙山的工作和战斗时,都会说起李大爷的荞麦面包子,回来看望老房东的时候,开口总是说:“永远忘不了您1941年春节送的那顿包子,那包子真好吃啊。”
(原载《天池小小说》,入选福建省南平市2022届高三上学期10月联考语文试题、2022届福建省金太阳高三10月联考语文试卷、2022年湖北省成人高考语文试卷等。)
鹅毛翎
他们五个人来到房东已经拾掇好的房间放下背包后,有的赶紧拿起扫帚打扫院子,有的挑起筲桶去井上担水。房东怎么阻止也不起作用,不住地跺着脚说:“你说说,同志们刚到家,怎么就干起活儿来了?”
他觉得很奇怪,怎么一进这家院门,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1941年,他在沂蒙山战斗过一段时间。三十年后的今天,随部队再回到这里拉练,他觉得,走到哪里都无比亲切。他还一直留心着,想找到当年的那家老房东。
当时,日本鬼子“扫荡”频繁,那家房东所在的村名都没顾得上问清楚,他们就匆忙转移了。多年来,找不到一丁点联系方式。
看到房山墙西面的夹道里乱糟糟的,木棒和杂物横七竖八躺着,一些筐头子胡乱堆放着,柴草垛、鸡窝都歪斜了,于是,他就上前去整理。
“同志,这里都是陈旧多年的老物件了,多少有些忌讳,你千万别动着什么物儿啊。”房东大嫂看见了,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摆摆手,让他进屋休息。
“没事儿。”他笑笑,觉得哪里来的这么多忌讳啊,于是就继续收拾。
大嫂看他还是不打算停下来,赶紧端过一盆水来,用炊帚不停地撒着,嘴上说着:“那得先洒洒。”
他不太明白这有什么用,但看大嫂这么认真,也就只能等她洒完水后再干活儿了。突然,他发现地上有一根鹅毛翎支棱在那里,他一下子愣住了,继而目光直直地凝视起来,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年前。
当年,他们在这里与日伪军周旋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小腿上起了很多又疼又痒的红疮,给行军转移带来了不便。卫生员给他涂抹了药膏后,效果并不明显。有一天,战事稍稍轻松一些,他们在一个村子里停下来暂作休息。当他使劲挠痒的时候,被房东大娘看到了,大娘过来询问情况,并仔细看了看,说:“你等等,我去弄个土方试试。”不一会儿,大娘端着一小碗的奶汁来到他面前,又去另一个房间拿来一根鹅毛翎,大娘让他把裤脚卷起来,用鹅毛翎蘸着碗中的奶汁在他的腿上慢慢涂着,这碗奶汁还温温的,涂上后慢慢产生出一种凉爽的感觉,腿上那种钻心的痒慢慢变轻了。那两天,大娘每天为他涂抹四五次。第三天凌晨,日军又发动突袭,他们转移前,大嫂专门给了他一根鹅毛翎和一小竹筒这种液体,让他继续涂抹。他觉得这种土方药很管用,就顺便问了一下是用什么配制的。大娘笑笑说:“我向儿媳妇要了点奶水,拌上点桐油……”他一下子惊住了,怪不得这几天那位大嫂看见他总有一种羞涩的神情呢,他心中一阵发热,眼圈就红了,对着大娘深深鞠了个躬。此时,枪炮声激烈起来,他们只得快速离开。在战争的空隙里,他又涂抹了两天,腿上的红疮就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