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羊肉馆(外二篇)
作者: 徐全庆白家羊肉馆
与朋友去六安旅游,中午在叶集吃饭。自然要吃羊肉,叶集羊肉闻名遐迩嘛。
进了一家“小冯羊肉”馆。看招牌我们以为店主人很年轻,进了店才知道是个中年人,一张脸像绵羊一样,温和。
因为过了饭点,店里并没有什么人。
菜很快上来了。我们一边感叹羊肉味道的独特,一边争相显摆着头脑中不多的关于叶集羊肉的知识,仿佛每个人都与叶集羊肉有着很深的渊源似的。
店主人端来一盘花生米配萝卜芽,说是送我们的。又问,听你们讲话,对叶集羊肉都很了解,可你们知道叶集谁家的羊肉最好吃吗?
虽然我不知道,但我想我知道店主人想要什么,于是说,肯定是你“小冯羊肉”了。大家都笑起来,善意中夹着些许嘲讽。
不,是白家羊肉馆。店主人说,郑重得像对全世界宣布重大决定。
这个答案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大家都疑惑地看着店主人。
至少在我心中是这样。事实上,在叶集羊肉美食大赛中夺冠最多的也是白家羊肉馆。这样说时,店主人纯净水般的眼睛回应着我们的目光,我从中看到了纯粹的真诚。
我们中一个人说道,我朋友曾经给我送过真空包装的叶集羊肉,就是白家羊肉,烧出来味道还不如你这个呢。
店主人笑了,一样的羊肉还要看谁烧,白师傅烧的肯定比我这儿好吃。我还是他教的呢。
他一定有什么特殊秘方吧?我问。
没有,店主人说,叶集羊肉的制作方法是公开的,关键是功夫。白师傅做羊肉下的功夫比别人足。
我来了兴趣,拉过一把椅子,请他坐下,示意他继续说。
买羊,白师傅只买本地散养的湾羊,圈养的不要,更不要说外地的。羊的大小也有讲究,只要四十斤的。简直是选模特。立冬后宰羊,剥去羊皮,开膛破肚,去掉羊头和内脏,把羊的身体尽可能撑开,置于阴凉通风处晾干。羊大腿等肉多的地方,用刀划开。这样做是为了让羊肉尽快风干,防止变味。别人只是随便划几刀,白师傅不,划开的厚薄一样,仿佛是拿尺子量的。
风干好的羊肉,或做手撕羊肉,或用于红烧。白师傅只红烧。先把羊肉切成小块,用温水浸泡半个小时。然后焯水,进一步去除膻味,让肉质更加松软。再放入葱姜酱油,文火慢炒至三成熟,然后加水慢炖一个半小时。白师傅火候掌握得极好,做出的羊肉松软却耐嚼,深得顾客喜爱。
也有人不喜欢他。有一天,白家羊肉馆对面新开了一家餐馆,“百家羊肉馆”,那招牌,简直和“白家羊肉馆”一模一样。这分明是商标侵权,白师傅自然很生气,要找“百家羊肉馆”讨个说法。但他没有亲自去,他们两家有点矛盾,很久都不说话了。他找了个中间人。
中间人很快回话,说对方不愿意改招牌。中间人忿忿地说,干脆,我们联合大家,把他赶出叶集。
白师傅摇摇头,说算了。
两家羊肉馆就这样隔街相望。白家羊肉馆每天人满满的,甚至要排队。百家羊肉馆却门可罗雀,偶尔有人去,也多是外地人。白师傅看了自然喜欢,心中盼着百家羊肉馆早日关门。但百家羊肉馆却一直坚持着,每天总有几个外地人去吃饭,只是进去时满脸期待,出来时总是一脸失望。白师傅看了,忧心忡忡。
一天午后,大家都收了生意,白师傅走进了百家羊肉馆。百家羊肉馆的老板盯着白师傅,戒备而且紧张。白师傅指着他店门口挂着的风干羊肉对他说,这些羊肉你不要卖了。语气温和但坚定。百家羊肉馆的老板就握紧了拳头。白师傅接着说,你如果还想卖,先从我那儿匀点羊肉。你这羊肉,不是本地湾羊,又太肥大,没有风干好,再卖,会影响叶集羊肉的声誉。
这时,又有人进店,店主人慌忙起身招呼。我们期待店主人早点忙完,继续给我们讲剩下的故事,可店主人却一直在忙碌。
我们怅然离开。走出餐馆,一抬头,我发现,街对面一家羊肉馆,蓝底金边招牌上赫然写着五个大字:“白家羊肉馆”。我又回过头看,它的对面只有“小冯羊肉”一家羊肉馆。
(原载《皖西日报》,入选四川省2023年普通高等学校高职教育单独招生语文试卷等。)
蹚过冰河的粮食
后来,已经成为开荒模范的王怀仁,在向别人介绍经验时,第一句话总是:“我是从看到陈团长背粮过延河后开始变得像个人的。”
在那之前,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那时候,大家也不叫他王怀仁,叫他“坏人”。他妈有时恨极了,指着鼻子骂他:“你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啥活儿也不干,你咋不死去?”他嬉笑着回一句:“我死了,你给谁做饭吃?”
他爹死得早,娘一个人拼死拼活地干,还是有上顿没下顿的。娘的眉头皱得像枣树皮,从来没有舒展过。他却不愁,吃过饭,找个墙根儿一躺,眯着眼晒太阳,或者找人聊天,但没人愿意和他聊。很多时候,人家聊得好好的,他一去,就都散了。他就冲着他们的背影骂:“啥意思嘛,真把老子当坏人了?”
他第一次见到陈团长是在一个下雪天。家里又揭不开锅了,娘让他去二姨家借粮食。二姨家不远,走路也就两袋烟的工夫,但他不想去。娘铁了心让他去:“不去,咱娘儿俩就都饿死算了。”娘还说:“我实在没脸去你二姨家借粮食了。”他也没脸去,他怕二姨父一个白眼接一个白眼地乜斜他。
拗不过娘,他只好鞋跟挨着鞋尖向二姨家挪。这时突然下起了雪,雪花漫天飞舞。这要是白面该多好,就不用去二姨家了。他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任雪花落在头上、身上。他知道,下雪了,二姨父肯定在家呢。
这个时候他就看到了陈团长和他的兵。陈团长也看到了他,问他一个人坐在雪地里干什么。他不认识陈团长,但他不怕他们,因为他知道,这一批开进来的是八路军,八路军不欺负老百姓。“要饭,”他没好气地答,“家里没吃的了。”陈团长把一个战士身上的半口袋东西拎给他。他一摸就知道,那是苞谷。那战士说:“团长,咱也没粮食了。”陈团长摆摆手,示意那战士不要再说了,然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叫王怀仁。
他很庆幸不用去看二姨父的脸色了,又后悔不该把名字告诉他们,或许他们会找他还粮食,甚至要求他还得更多。哪有部队不向老百姓要粮饷的呢?他因此不安起来。
几天之后,他再次见到了陈团长。这次是在延河里。
前几天还被冻得结结实实的延河化冻了,河面上的碎冰在河水的冲击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天哪,河里居然有人,很多人!每人肩上都扛着一个硬挺挺的口袋,口袋上搭着鞋和裤子。他们穿着裤衩在涉水过河。走在最前面的那人不时回头喊道:“同志们,速度要快!”是陈团长。寒风呼呼地吹着,他似乎听到了陈团长上下牙打架的声音。他觉得自己仿佛也在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小腿袭遍全身,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一股尿液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他呆呆地看着他们上了岸。陈团长让大家放下肩上的东西,光着脚在雪地上跑步。直到身上跑出了热气,他们才穿上衣服,扛起口袋重又上了路。后来,他才知道,他们肩上扛的是粮食,是从三百里外的延长县一步一步背回来的粮食。
一连几天,他总是想起陈团长背着粮食涉水过河的情景。每次想起,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涌出一股尿来。“艰难的粮食!”他不由感叹。
第三次见到陈团长是在他家里。陈团长是来给他家送粮食的。陈团长说:“我估摸着,上次送给你的苞谷应该吃完了。”
粮食不多,却很沉,沉得他怎么都拎不动。陈团长走后,他看着那一小袋粮食号啕大哭。
“从那以后,我开始跟着陈团长开荒,”他说,“我很高兴,大家开始叫我‘王怀仁’了。”
(原载《百花园》,入选“百度教育”语文题库等。)
一碗米粉
天有些冷,父亲突然对我说,你陪我去一趟桂林吧。父亲越来越老了,行动也越来越不方便了,已经不能独自外出了。我那时正好要去西双版纳,就说,桂林你已去过了,西双版纳还没去过,干脆和我一起去西双版纳吧。父亲摇摇头。我又提了几个父亲没去过的地方,父亲仍然摇头,态度很坚决。
没办法,只好陪父亲去桂林。路上,我问,为什么非要去桂林呢?父亲说,我要去吃米粉。就为这原因?我哭笑不得。桂林米粉,我们那儿就有卖的,大老远跑去就为吃碗米粉,看来,父亲真的变成了老小孩。
车站的旁边就有不少卖米粉的,我说,我给你买一碗?父亲不让,带着我一家一家地找,可一次也没有坐下来。我说,随便买一碗不就行了,何必找来找去的。父亲很坚决地说,不,我要找一位姓杨的。我奇怪,他的米粉特别好吃?父亲“嗯”了一声,又说,我还欠他一碗米粉钱呢。
父亲说,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次他来桂林,玩得很开心,眼看返程的时间就要到了,他匆匆赶到车站,买了返程的车票。这时,他才发现肚子咕咕地叫个不停,于是就在一家小店要了一碗米粉。也许是因为太饿了的缘故吧,那天的米粉特别好吃。可是等到付钱的时候,他愣住了,手插在衣兜里怎么也拿不出来。他的钱包丢了,他一分钱也没有了。他尴尬地站在那里,脸上立刻冒出一层汗水。店主看出了他的窘态,问,没带钱?父亲低下头说,钱丢了。这样吧,你把你的地址、姓名给我,回去后我一定把钱给你寄过来。店主又打量了一下父亲,说,不用了,下次到桂林来,还来吃我的米粉,不过得给两份钱。父亲红着脸答应了。十五年了,父亲没有再去过桂林,那碗米粉在父亲的心头挥之不去。他甚至不知道那位店主叫什么,只知道他姓杨。
父亲和我把车站周围的小吃店找了几遍,也没有找到那位姓杨的。父亲就向人打听,终于有人告诉父亲,姓杨的店主早搬走了,搬到哪里没有人知道。失望如厚厚的阴云,蒙在父亲的脸上。他连连叹气。
父亲开始带着我在桂林慢慢寻找。要在那么大的桂林寻找一个不知道名字的人,谈何容易。我们找了整整两天,也没有找到。天越发冷了,再过24小时我们就要回去了。没有办法,我进了一家网吧,在网上发帖,请网友帮忙寻找那位姓杨的店主。
第二天中午,有人打我的手机,说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请我和父亲去吃他的米粉。我和父亲按他说的地址找到了他。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动作慢慢腾腾的,老态毕现。父亲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紧走两步,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我可找到你了,我可找到你了!语气中满是激动。
只是我有些疑惑,这个小店我前天来过,店主是个年轻人。也许是他的儿子吧,我想。
米粉端上来了,味道确实不错。父亲吃得很香,也很从容。然后,父亲执意按照自己的标准付了钱。
临别时,父亲又一次握住了他的手,说,要是我还能来桂林,我还来吃你的米粉。
他没有说话,只是使劲握了握父亲的手。
返回的途中,电话响了,是那位姓杨的店主打来的。他说,我们吃米粉的那家小店并不是他的,他身体不好,几年前就收了生意。听说我们在找他后,他特意和店主商量,临时当了一会儿店主,又给我们做了一次米粉。
挂上电话,我的眼中流下两行泪水。那碗米粉的香味弥漫在我的周围,温暖着我。
(原载《三月三》,入选云南省2013年中考语文试卷、2018年四川省广安市中考语文试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