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画像与昆仑仙话
作者: 黄剑华我国古代很早就有了丰富多彩的神话传说和对仙人世界的想象。仙话就是由神话发展演变而来的,它和神话同属幻想虚构,然而性质却比较特殊。仙话是以寻求长生不死途径为其中心内容,进而幻想人能和仙人们打交道,幻想人可以通过修炼而得道成仙长生不死,或幻想死后仍可以通过升仙的方式而进入仙间得以永生。
中国仙话的诞生大约是在战国前期,最早问世的西王母仙话、黄帝仙话、蓬莱仙话,后来演化为昆仑、蓬莱两大仙境。还出现了对天上仙宫、海中仙岛、凡间仙窟的描绘与向往。由于方士们的活跃,以及帝王的好仙之风,神仙思想大为盛行,在秦汉时期国家统一、经济加快发展的历史背景下,它已成为意识形态中的一种主流思想。
《山海经》中已经有了关于西王母与昆仑山的记录。《山海经·西山经》说:“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又说:“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山海经·海内北经》说:“西王母梯几而戴胜,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山海经·大荒西经》说:“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在其他古籍文献中,也常见到有关于昆仑的记载,如《庄子·天地》就有“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之说。《庄子·大宗师》中还说到了“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注疏曰:“少广,西极山名也。王母,太阴之精也,豹尾,虎齿,善笑。舜时,王母遣使献玉环,汉武帝时,献青桃。颜容若十六七女子,甚端正,常坐西方少广之山,不复生死,故莫知始终也。”
传说黄帝曾大战蚩尤,且战且学仙,靠天女、西王母的帮助,最后破了蚩尤的法术而杀之,才获得了胜利。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说:“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于是轩辕乃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正义》引《龙鱼河图》说:“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制服蚩尤。”《山海经·大荒北经》说:“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从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太平御览》卷七三六引《黄帝出军诀》说,黄帝出兵讨伐蚩尤的时候,还得到了西王母相助,“梦西王母遣人披玄狐之裘以符受之,曰太一在前,天一备后,得兵契信,战则克矣……于是黄帝佩之以攻,即日擒蚩尤”。
西王母帮助黄帝战胜了蚩尤,也反映了昆仑仙话的影响,已经侵染进入了历史记载。西王母当时已是传说中的女神,《庄子·大宗师》说西王母居于少广山,这与《山海经》中说西王母住在昆仑山不同,也可能是当时关于西王母的传说有几种版本。
黄帝是上古帝王,是三皇五帝中的伟大人物。汉代画像中已经有黄帝的画像,并与西王母画像相邻。在山东嘉祥武梁祠西壁画像中,第一层为山墙锐顶部分,刻画了西王母与昆仑仙境。西王母端坐于中间,头发绾成三环高髻,双肩有羽翼,两边有侍奉西王母的仙女与羽人,有仙禽瑞兽,玉兔捣药。第二层自右而左,刻画远古帝王十人,各有榜题。首刻伏羲、女娲,人身蛇尾相交。第三位是祝融,第四位是神农。神农画像的形态为:冠有翅,着短袴,俯首躬身执耒耜作辟土状。左有榜题十五字,曰:“神农氏因宜教田,辟土种谷,以振万民。”第五位就是黄帝画像了:戴冕,上衣下裳蔽膝,回首而顾,左手前伸。左有榜题十六字,曰:“黄帝多所改作,造兵井田,制衣裳,立宫宅。”图像中的黄帝与神农,榜题文字言简意赅说了他们的历史功绩,图像组合还显示了与西王母昆仑仙话的神秘关系。
在江苏徐州铜山区苗山汉墓出土有炎帝神农升仙画像,画面中炎帝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木锸。或解释为神农头戴帝王斜顶进贤冠,一手执耒耜,一手牵一凤凰。凤凰上面刻画一轮月亮,月中有玉兔与蟾蜍。凤凰下面刻画一头带翼衔灵芝草药的神牛,或称为衔草神兽。凤凰是仙界祥禽,其他汉画中常有羽人饲凤或凤鸟引云车飞行的描绘;玉兔与蟾蜍是月窟仙物,也是昆仑仙境中的瑞兽,其他汉画中常描绘它们为西王母捣制仙药;这些都很容易使人产生长生不老与升仙的联想,因此认为刻画的是炎帝引凤升仙的情景。
在苗山与之同时出土的另一件画像石上则刻画了“黄帝升仙图”,史籍中说黄帝又称有熊氏,图中黄帝就被描绘成了熊首熊掌的形态,画面中还有龙翼神马、神象、刻有三足乌的圆日。秦汉时期有黄帝乘龙升天仙化而去的传说,如司马迁《封禅书》就有“黄帝仙登于天”的记述。既然黄帝能升仙,炎帝当然也不会例外,所以汉画制作者凭借想象,虚构和描绘了“炎帝引凤升仙”与“黄帝乘黄升仙”的画像,在求仙意识十分强烈的时代背景下应该是情理之中的很自然的做法。而将炎帝与黄帝刻画在对称的两幅画面中,也充分表达了对炎黄二帝的尊崇。
传说大禹也曾见过西王母,传世文献记载对此就有多种记述。《淮南子·墬形训》说:焦氏《易林》有“禹将为君,北入昆仑”之说。《荀子·大略》与《韩诗外传》卷五曾提到“禹学于西王国”,这也透露出在汉代人们的眼中,大禹不仅是治水的圣王,而且曾溯河源到过西王母所居的昆仑山,甚至见过西王母。所以祭祀大禹也就和汉代帝王的求仙具有了重要的关联。
西王母与昆仑山在秦汉时期是很重要的话题,在其他一些著录中,也常有各种传说的记载。关于昆仑山的描述,已经常常和仙话捆绑在一起,成了群仙所居之地。晋王嘉《拾遗记》卷十说:“昆仑山有昆陵之地,其高出日月之上。山有九层,每层相去万里。有云色,从下望之,如城阙之象。四面有风,群仙常驾龙乘鹤,游戏其间。”又譬如《艺文类聚》卷七十八引《神异经》曰:“昆仑有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圆如削。下有仙人九府治,与天地同休息。”在这些记载中,昆仑被描述得非常奇妙,未免过于夸张了,其目的是什么呢?就是要借此扩大求仙的神秘与影响。
关于昆仑山的说法,一种是仙话传说,一种是地理概念,两者通常是交织在一起的,常常给人亦真亦幻的感觉。有学者认为,古代蜀人很可能是将岷山视为昆仑的。从广为流传的古蜀历史传说来看,岷山可谓是仙话之源。众所周知,古蜀很早就有了仙话传说,《蜀王本纪》说鱼凫仙去,又说杜宇升西山隐焉,就透露了早期昆仑仙话的缘起。其时代应在春秋战国之前,由此可知岷山堪称仙话的发源地。后来的昆仑仙话,很可能就是肇始于蜀山,从古蜀的仙话传说演化出来的。从《山海经》中的记载来看,关于西王母的记载,所居之处的昆仑与玉山,都有岷山的影子。《汉书·地理志》说:“《禹贡》岷山在西徼外,江水所出,东南至江都入海,过郡七,行二千六百六十里。”岷江曾在较为漫长的时期内被古人视为长江的源头,在徐霞客之后才为地理学家们更正。关于蜀山与昆仑的关系,在其他文献中也有记载。譬如《太平御览》卷五四引《玄中记》就说:“蜀郡有青城山,有洞穴,分为三孔,西北通
昆仑。”
因为传说的成分太重,所以昆仑山的具体位置一直无法确定。王充《论衡·异虚篇》说:“河源出于昆仑,其流播于九河。”说明汉代的学者对昆仑已经有了新的说法,认为昆仑是在西北,是黄河发源之地。按照现在的地理概念,那就是在甘青地区了。《汉书》和《后汉书》对昆仑与西王母,也有了新的说法,认为是在西方很远的某个地方。还有认为西王母所居之地极其遥远,如《史记·大宛列传》说:“条枝在安息西数千里,临西海……安息长老传闻条枝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尝见。”西海为地中海,条枝国在地中海东岸,对西汉来说是非常遥远的地方了。《后汉书·西域传》也采用了《史记》的说法,说大秦国“或云其国西有弱水、流沙,近西王母所居处,几于日所入也”。大秦即古罗马帝国,是东汉时期中土所知最西之国了。
由于秦始皇希望长生不老,不遗余力追求不死之药,使得求仙活动成了一种国家行为。到了汉武帝时代,求仙活动更是极度昌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秦汉时期的方士们为了迎合最高统治者的兴趣和幻想,而编造了许多新的传说,其中有很多荒诞不经的成分,如枣子大如瓜之类,又如地理位置和名称上的虚构与编造,等等,不一而足。昆仑的地理位置也出现了很多说法,呈现出了越说越远越说越玄的情形。如果昆仑很近,是一个比较实际的地方,追求成仙的皇帝就会派人或亲自率领随从去登临寻找。秦始皇曾乘大船去海上寻找仙山,汉武帝曾率领大队人马登临泰山封禅,就是典型的例子。如果昆仑很遥远而且很玄妙,皇帝自然就不会去了。这大概就是秦汉时期将昆仑的位置说得很远和很玄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关于昆仑的地理位置究竟在何处,现代学者们也曾做过较多探讨。有学者认为,关于传说中的昆仑山,究竟在什么地方,说法甚多,未有定论。“其实并非一个现实的自然地理现象,而是一个幻想的人文(神话)地理概念”。
从传世文献记载来看,汉代著述中关于仙话的记述亦大为增多,如《淮南子》《春秋繁露》《史记》《汉书》《后汉书》等都有很多仙话的记载。《史记》中不仅在《秦始皇本纪》《孝武本纪》中真实地记述了秦始皇与汉武帝的求仙行为,在《封禅书》中也有很多历代仙话的记载。《汉书·艺文志》中则记载了当时流传的很多书目,在道家、小说家、占卜等类中有很多与仙话和方士之术有关,并专门开列了神仙类的书目,有十家,二百五卷。《后汉书》中专门有《方术列传》,留下传记的方士们有数十人
之多。
汉赋中已经引用仙话典故了。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喜读汉赋,同时也是喜欢求仙的帝王,当时仙话已经广为流传,对人们的观念与文章辞赋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司马相如撰写的汉赋中,就有仙话的渲染。比如《上林赋》中写道:“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青虬蚴蟉于东箱,象舆婉蝉于西清,灵圉燕于闲观,偓佺之伦暴于南荣,醴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乎中庭。盘石裖崖,嵚岩倚倾……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描写的场面宛如仙境,所说“青虬”,乃神仙之驾马。“象舆”是大象所驾之车。“灵圉”是古仙人,“偓佺”也是古仙人,好食松实,形体生毛,长数寸,方目,能飞行逐走马。“玉虬”传说为黄帝所乘,皆与仙话有关。
司马相如又在《大人赋》中描写了天子遨游天地之间,与真人相交游,提到了众多仙人之名,并特别讲述了昆仑山,见到了西王母:“西望昆仑之轧沕洸忽兮,直径驰乎三危。排阊阖而入帝宫兮,载玉女而与之归。登阆风而摇集兮,亢鸟腾而一止。低回阴山翔以纡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司马相如在《大人赋》中,还讲述了黄帝的传说故事。方士们曾向汉武帝鼓吹黄帝升仙的故事,汉武帝听了非常神往,感慨地说如果能像黄帝一样乘龙升天成仙,什么都可以抛弃。汉武帝非常欣赏司马相如的才华,读了《大人赋》甚为高兴,产生了心理共鸣,更增添了对求仙的向往。史书说,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
扬雄也是汉代著名辞赋大家,是继司马相如之后,汉代成都又一位“文章冠天下”的大文豪。在扬雄撰写的辞赋中,也有很多对神仙故事的描述。譬如《甘泉赋》中就写道:“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寿兮,屏玉女而却宓妃。……选巫咸兮叫帝阍,开天庭兮延群神。”扬雄撰写的大赋代表作《羽猎赋》中,也引用了很多仙话的情景来渲染气氛,譬如说:“凤凰巢其树,黄龙游其沼,麒麟臻其囿,神爵栖其林。”凤凰、黄龙、麒麟、神雀,都是仙禽神兽,一起出现了,以此形容是圣君贤王太平盛世的吉祥之兆。接着写到了“飞廉、云师”,飞廉即风伯,云师是云神。“于是天清日晏,逢蒙列眥,羿氏控弦。皇车幽,光纯天地,望舒弥辔,翼乎徐至于上兰。”望舒,月御也,是仙话传说中为月亮驾车的仙人。可见扬雄和司马相如都受到了仙话的影响,并通过他们撰写的辞赋而扩大了仙话的传播。在其他汉赋中,涉及仙话的例证也很多,显然这已成为汉代流行的一种浓厚的社会风气。
中国的仙话创作源远流长,仙话在秦汉时期最为昌盛,达到高潮。之后历经魏晋、南北朝,与传播的佛教、道教故事相融合,可谓影响广泛,内容绚丽多彩。仙话在唐、宋时期依然是重要创作题材,留下了很多故事与作品。以后在元、明、清时期,文人创作依然喜欢仙话内容,譬如狐仙之类的故事,就形式多样,流传很广。
仙话是中国所特有的一种文学形式与文化现象,仙话有自己的鲜明特色,具有多方面的重要价值。仙话对帝王们的求仙活动,产生过推波助澜的巨大力量。仙话对道教神仙谱系的构建与形成,发挥过非常重要的作用。仙话对民间信仰与民俗民风,以及艺术的很多领域,诸如诗歌、小说、戏曲、绘画、音乐、舞蹈、雕塑、建筑、工艺等等,也都具有深远的影响。
(作者系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