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枝

作者: 林戈声

1. 周邑

理光GR Ⅲ显然是具有诸多优势。硬而扎实的巴掌打在身上几乎要和他无关了,那种砰砰的饱满充实的声音简直称得上好听,像过年夯糯米做年糕,连贯周密的击打迸溅出金色闪光,在他眼前,在四月份确定无疑的春光中一阵阵地抛洒,宙斯为爱降下漫天金雨,和他无关,血流也和他无关。当他鼻青脸肿地走进面线店,暴揍的余韵还在腾跳,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在屁股挨上椅面的瞬间,蓄足生命力一顿,一散,金光灿烂,射入四肢百骸。

理光GR Ⅲ显然是具有诸多优势。

在小店阴凉的室内坐下,那阵跟着他的室外的阳光仍未消散,还疼疼地麻辣兼具地罩在他身上,他咝咝地小声吐着热气,想着GR Ⅲ的6 厘米焦距,比二代缩短了喜人的4 厘米,还有它大幅扩展的屏幕,响应速度极快的开机进程,成片速度更了不起,快门一按,不等可取。

周邑抱着手里的二代,检查它是否有损伤。不是他留恋、怀旧,对摄影机械有超出客观理性的自恋式审美,如果有钱他会去买哈苏。但即便买不起哈苏,周邑仍然跟随相机的合理迭代购置了性能优化升级的理光GR Ⅲ。比起三代,他手里的这台二代连触摸屏都没有,找菜单纯靠笨蛋式的拨按钮——原来是疼痛,他忽然意识到,那均匀滚洒的暖热实际上是疼痛。跟随这一领悟,那个老头精彩的影像闪回到脑海:举手踢脚,眼珠激突,牙齿杀出上下唇,这怎不令人大加赞赏。周邑在挨揍的间隙举起相机,对准老头咔咔连照。这仍然要怪理光GRⅡ,换作三代就没这种问题,三代对焦又准又快,咔嚓一下即可;而用二代的话,保险起见,只得连按几张。不过二代老旧归老旧,却保有一个三代在改进时非常败笔地去掉了的设计,那就是内置闪光灯。二代是带有内置闪光灯的,要是用三代,需要闪光灯时就只好额外加置一盏机顶闪光,像这样挨揍的时刻很容易被打掉,还会接触不良,二代的内置闪光就人性化得多,连咔三下,自动带闪,次次雪光照人。

面线糊端上来了,油光闪亮,青菜、面线、油条段和辣椒面游弋在汤碗里,频频朝人微笑,客气友好还带点腼腆,要是能带回家吃可多么好。打包要加收一块钱。但眼下还不是钱的问题,是家里有臭味。

这样说其实有点污蔑了周邑自己,他住的虽是租金低廉的老房子,个人卫生习惯也只能算一般水平,但臭味的确不是他制造出来的。那是一阵飘散在公寓走廊里的味道,一开始淡淡的,如同幻觉,周邑闻到的时候,早有邻居向物业反映过了,认为是流浪猫跑到楼栋里来拉了屎,当然也可能是养狗的住户有什么疏漏,这一点提意见的女士已委婉地影射过。几天过去,味道最初似乎是淡了一些,仿佛物业的确是着人手调查处理过,但接着就均匀镇定地浓了起来,一天浓似一天,平等地沿门缝窗隙渗入每家每户,直到有人怀疑不是猫狗,而是什么人死在了家里,话题就此结束,暂时没有人再提起过。

周邑对这些一概不知,发生在他周围的这些事完全不被他耳闻和目睹,他吃完面线糊,在小店老板娘和服务员如释重负的目送中越走越远,走进小区弯弯绕绕且坑坑洼洼的人行小道,手握一团餐巾纸,纸又薄又糙,他拿来擦嘴,越擦越脏、越黏,拿起来一看,上面深深浅浅沾了好几摊血,再把抓着纸的手翻过来,手背四个凸起的手指骨节上也都裂了大大小小的口子,而他已想不起来他弯腰护住怀里的相机时,老头是以什么招式打击到这片区域的。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地方,面线店老板娘和服务员最为震惊的,实际上是他脖子上叠印的好几重血痕,又长又深,使得周邑看起来像是上吊死后又诈尸活过来,执拗地要吃一碗面线糊。实际上这是周邑挨打时为了护住相机,使劲把机器往怀里摁,混乱中,拴着相机的牛皮肩带反复在他脖颈勒擦,产生交错的印痕。周邑和老头短兵相接时压根顾不上这一点,现在晃晃悠悠走在回家路上,自然也看不见脖颈间的血印。他寻常而悠然地走在开裂坑洼的水泥地上,与同一栋楼的邻居迎面而过,这位邻居他见过多次,但没有一点印象,而邻居在经过他时,也没有表露出一丝异样,只不过转过弯,邻居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报警电话,倒并不是要举报周邑的面貌令人不安,而是这令人不安的面貌终于使这位邻居下定决心,要解决一桩烦扰忧思了一个多月的隐患:楼里飘着十分可疑的气味,具体说来,基本上像是死了个人。

挂了电话,报警人往路边一看,忽见花坛里无人打理的锦绣杜鹃全都开了,绿草中枝枝举艳,叶叶载荣。

周邑回到家时在门口站了站。

臭味如今又进入一个新阶段,之前那种蓬厚丰沛的气势收敛了,但更具实质,像是经过自身有目的的压缩与凝练,变成了一种恶质的意识,飘荡在阴阴的走廊里,勾起人强烈却又模糊的回忆。人得推开这层气味,才能把钥匙捅进防盗门的锁眼。开门前,周邑向右边看了看,味道似乎就是从那里的某间房子里漫出来的。这是幢两梯六户的高层楼,从周邑的租房往右数,另有三间。到底是哪一间呢?周邑看着那三道式样不尽相同的防盗门,每一扇都平静肃穆地关闭着,中间那扇有光照,左右则默立在阴影里,可那光照经过灰蒙蒙缺少维护的走廊玻璃窗的过滤,也是淡淡的,发着青,是一种色温很低的冷调光,还不如另外两扇,那两扇防盗门是金属仿木式样,经过阴影柔化处理,漆光与纹理反而更显自然。

走进家门,周邑弯腰换上拖鞋,脱掉外套,把相机、手机、背包等外出的一应物品都归置好,这时他本来应该照一照镜子,看看全身上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他在水龙头前洗手的时候还想着这一点,正打算这么做,但等洗完手,擦了毛巾,他就习惯性地一抬脚,迈出卫生间,坐到书桌前,十分流畅地滑入了往日的那一套流程——打开电脑,取出相机储存卡,导入、读取,接着便对着显示屏,一张一张地翻看起来,而他搭着鼠标的手,手背上那些裂口经过凉水浸泡、皂液刺激后,慢慢地越发红肿刺痛起来,脖子上的勒痕也在时间的针脚里发胖肿胀,遭受正面击打的头脸更是开始向某种漫画外观发展,最后,周邑的眼前忽然一片血红——被打了两拳的左眼,一根毛细血管爆了。

这很影响周邑浏览新照片。

右眼的世界正常,左眼的世界泛红,周邑试着蒙住左眼,用右眼看东西,然而视野十分受限。

如果可以用理光GR Ⅲ拍照就好了。

如果老头没有揍他就好了。

如果他按时剪头发就好了。

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件却诡异地引来了如今红色的世界。

今天早上他在大马路上扫街,扫街是一种摄影术语,意即摄影师举着相机在街头抓拍。有人认为这种拍摄形式可以反映最纯粹的真实;有人认为这种纯粹不仅贴近艺术的极限,还对摄影师的综合能力提出至高要求;有人认为街头摄影中诞生的大师是大师中的大师。

周邑认为扫街是拦路抢劫。

既不是创造也不是记录,只是拦路抢劫。

一个人无知无觉地走在街上, 有事项要办, 或者仅仅只是闲逛, 这时忽然有一只镜头杵到这个人鼻子前面, 干脆利落地咔嚓——抓拍下一张照片,即便摄影师紧跟着递出恰恰好的互动, 点头微笑,说“ 哥们儿你挺酷的”“ 老太太您特有范儿, 谢谢啊”“ 侬( 举大拇指) 老有腔调了”,或者哪怕事先就打招呼,“我能给你拍一张吗?”“你真有气质,我能拍张街拍吗?”“您家这花真好看”(咔嚓,把蹲在门槛剥毛豆的大妈做主角拍进去,技巧真是没得说),这里没有真实。

毋宁说恰恰是因为没有真实,才引得周邑一次又一次徘徊在一条又一条或宽或窄的街巷里弄。他是过分里最过分的那一个,甚至可能是独一个,有些文雅低调得多的同行,举着85 厘米长焦,远远地取景;或者三五成群,倒逼拍摄对象尴尬;或者干脆采用腰平——摄像机挂到肚脐眼,这时取景框在腰间,拍摄时低着头往下看,看起来就像在调试机械而非抓拍,这样最不惊动旁人的注意。周邑则是大步流星地走在街上,手脚大肆招展,他总是拍人远多过拍景,去到最热闹的休息日的街道上,对每一张挑动他情绪的脸孔毫不留情地举起相机,30 厘米短焦,镜头直挺挺逼住人脸,贴面,闪光灯永不关闭,在按下快门的一瞬间,骤射的光线像发散弹,把每一个无辜的灵魂轰碎。

挨打是必然。

甚至于他街拍了那么多次,大大小小的冲突起了多少回,今天才第一次挨打,正义的惩罚来得实在是有点迟。代行正义的老头一打眼没看清,把周邑不修边幅的头发看成时髦小姑娘的流行款,而这到头来也还是可以怪周邑的闪光灯闪得人眼花,受害者暴喝一声,劈手就打。打过三四掌,闪光灯留在视网膜上的炫光退去了,老头看清,眼前这根竹竿是个男的,怪不得敲上去骨头 响,当然老头的骨头要更硬,那是在世界上比周邑多熬了三四十年的骨头。眼见长发下面露出一张男人的脸,畏缩中还带点白痴似的茫然,老头再一声暴喝,打!

没在挨揍的第一秒就跑,后面就跑不掉了,因为老头是暴雨梨花枪那样全方位地击打,而周邑怀里是两台机器,理光GRⅡ和GR Ⅲ,GRⅡ是他扫街的主机,更新的三代却是备机。除此以外,身后的双肩包里也有摄影器材,镜头、云台等,他被老头打得节节败退,却也不敢转身反方向逃跑,生怕老头及时一拳,命中背包。

警笛声由远及近,在响到极点的时候戛然而止,受惊扰的居民先是探出头观望,接着慢慢地弄清楚情况,等警察找到气味的源头,联络锁匠前来撬门的时候,第一批围观者已经出了家门,互相打听着朝周邑这一层摸索而来了。

周邑也受到触动,在警笛声攀至高潮的时刻,他忽地起身,快步走到客厅的双人位沙发前,从两张坐垫的夹缝里摸出两根充电线,准备给两代相机充电。这时,锁匠把隔壁门撬开了,臭味泄洪般涌入走廊,就在周邑把充电头按进插座的时候,气味侵入他的居室,不长的一两分钟,就淹没了整个空间,使周邑站在沙发前认真地担忧起来,是否鼻子也给老头砸坏了,竟闻到不可能存在的浓烈味道。这气味甚至让他再次回到电脑前看照片时,都觉得那些照片的光影发生了某种有毒的转换,像负片般显现出黑白颠倒、明暗对换的视觉效果。

下午四点半,医院门诊停止挂号,周邑转入更紧凑局促的急诊楼,来回奔波一个小时,看病三分钟,医生给他开了瓶消炎的眼药水,并说过几天就能恢复。

“那是过几天?”周邑坐在桌子侧面,认真地问。

医生一愣,上下看了他一眼,问他身体还有没有其他的不舒服。周邑想了想,头有点闷闷的发晕,有种越是用脑,头脑里分隔清楚的一块块区域就越是模糊了界限,彼此侵染流动的感觉,他摇了摇头,出了诊室。

臭味源所在的公寓门牌号是2603,位于高层顶楼,锁匠用万能钥匙把门打开,就看到客厅有张长沙发,黑色的人形躺在沙发上。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已无从知晓,这一瞬间十分肯定的是她已经死了相当久,因为身体的轮廓已经十分窄薄,作为一个人时所储存的血液、脂肪、骨髓、蛋白质,都已经在这段漫长的无人问津的时间里化为了污浊的液体,从这具身体上淋淋漓漓地流了出来,浸透了沙发的粗纤维布面,并被底下的海绵吸收,因为她还活着的时候大概率是把自己紧紧地(倒不是说用力,而是一种尽可能追求稳妥或者安逸的姿势)嵌在沙发坐面与靠背相接的那道夹角缝的位置,所以她死后的流质被沙发靠背吸收了一部分,因此从沙发上渗漏到客厅瓷砖地面上的液体就有限,到如今,在还未炎热起来的天气里,当警察、锁匠和两三个抵挡住臭味而尽力围观的居民看到的时候,已经快要干掉了,在浅草绿的瓷砖地面上结成一层,像厚涂的油漆。

空中苍蝇飞舞,地上白色的蝇蛆以尸体为中心扩散、蠕动。警察退出这间称不上死气沉沉的房子,捂住口鼻打电话,一方面联系法医来做检验,另一方面联系居委会调查死者身份。周邑口袋里揣着那盒小小的眼药水回家,一手拎着塑料袋,袋子里是在便利店买的盒饭和啤酒,他总是会错过饭点,想要点外卖时要么大部分店都关门了,要么距离太远没有骑手接单。他拎着袋子坐电梯,这电梯和房子一样老旧,上升时摇摇晃晃,好像缆绳随时有断掉的打算,最后升到顶,还原地哆嗦了好几下,才不确定似的犹犹豫豫打开门。门一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气氛比臭味更先一步迎面撞过来,热闹、陌生,许多许多人聚集而形成的一种满满当当——走廊门窗开了有一阵了,最浓重的那部分臭气散掉,闲杂人等便又排除万难聚集过来,其中还夹杂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前来采访的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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