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江隧道

作者: 清 越

过江隧道0

1

过了江才能到家。过江隧道是条臃肿冗长的鱼母,常年怀满红色车灯搁浅江上。鱼母只在规定的时间产卵。想要被生出来,就一双一双地排列成队,亮起、熄灭、亮起,缓慢等待像鱼子那样涌出去的时刻。傍晚的产程格外漫长,熬坏了的鱼眼通红一片。手机按亮又按熄,她不耐烦地打开百度地图查看路况。怎么比喻呢,每一回放大地图上表示拥堵程度的红色条块,她总要想起小时候看划黄鳝的场景。鳝鱼滑腻,身如甬道。皱皮的手指摁住鱼头,再捏一张尖嘴木片,创口自左而右。鱼身破裂,鲜红的血块一块一块掉落,扔进沸水后,鲜红熬煮成暗红。

她打开音乐,有声音在,车里显得充实点。副驾驶位坐着小东西,脸上的惊讶与沮丧还未消退。母亲通知说姑姑又“外出”了,这回小东西放在她那儿。微信上写“兹事体大,不容拒绝”。小东西一上车,就撩起外套向她展示里面的黄色毛衣,衣摆织了一圈小猫图案。“这个是松子。”小东西指着其中一只。“这件毛衣是谁买的?”她明知故问。“妈妈织的。”小东西笑嘻嘻地答,但很快就撇下嘴角。因她告诉小东西松子得病的事。原本还有半句“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涌到嘴边又跟着叹气咽了回去。余光扫见一双小手攀上车窗,是小东西被甬道的灯光吸引,朝外看。窗子微微映出扁平的面部,手指细长。这令她想起一种多足节肢动物,也想起松子。松子也看这样的窗外。每次从医院回来经过隧道,它就仰头向外看。影影绰绰的光在墙壁上凿出巨大的走马灯。车流越行越慢,索性停了下来。也好,她忽然又不想那么快出去。等一等吧。甬道暗如夜晚,车灯们举起蜡烛,排出一支支丧仪队伍。队伍尽头,松子卧在绒毯上,腹部臃肿。“姐姐,”小东西轻声问,“松子病得很重吗?它会死吗?”她说:“等一会儿到家了,你多摸摸它。”

车流在临近隧道口的地方通畅了起来。追尾的三辆车纠缠在内侧。是这样的,卵在争抢中会破裂,急着出生的猫崽会横躺腹中,任羊水溺没。松子去年难产,送去医院剖宫,再和夭折的猫崽们一同被送回来。这个无知的母亲温顺地卧在后座,一刻不停地舔舐死去的孩子。不再生产的第二年,它得了猫传腹,腹水充满肚皮。累赘、呕吐与疼痛令它看上去仍然像个待产的小母亲。往返医院经过隧道时,“小母亲”抬起头向外看。影影绰绰的光在墙壁上凿出巨大的走马灯。只是这回,腹水远比肉身沉重。

出了隧道是一段上坡的高架,路面广阔,沿路栽种了紫叶李、吉野樱、郁金樱做行道树。等樱花开完,路旁低矮处开深紫的芍药,高架中间的绿化带接着盛满蔷薇和极为硕大的月季。高架桥柱上的爬山虎在最热的时候苏醒,从淡爬到浓,并在秋的末尾处萎缩,留下虚弱的攀附的脚印。那时候,栾树同江水一样半红半绿。和丈夫陆续搬去江边的那一年,丈夫开车,她坐在副驾驶位,边拍照边向他描述哪里杂花生树,哪里落日铄金。松子有时在她怀里,有时伏在她脚边瞌睡。

七年前,她领养了一只三花猫,取名松子。救助人说楼下花丛的流浪猫生了好一窝,二月闹春,四月就生了。春猫好养活。视频里,五个脑袋钻入母猫腹部,吮吸乳头。三花猫最小,被踹倒在母猫的腿上,顺着它白色的腿爬上它黄色的背。母猫任由小三花将自己当山爬。小三花被领养时,母猫来送。它极为安静,仅贴着墙边站,看着它的孩子在一双两双三双手间传递。救助人说,母猫在送走第一只小猫之后就懂了。不久,救助人广而告之,母猫从窗台跳下,又流浪去了。倒是那小三花娇弱,容易受惊。它惊恐于每一台会发出声音的家电,玻璃上自己的影子,突然飘动的窗帘,甚至自己无意中摆动的尾巴。刚结婚时,丈夫只要出差几日再回来,它都要害怕一阵。作为婚前陪嫁,小三花始终无法适应这个陌生雄性的闯入。每回都要躲进柜子里,喵呜、喵呜地叫。

“那个呜字要拖得特别长,呜——”她一边推开房门,一边学给小东西听。高低转折,像人掉进水里,沉到底,又浮上来。猫面朝窗子躺着。“ 松子, 松子。” 小东西轻声叫它,摸到积水的猫腹。“它的肚子好大呀,是要生小猫了吗?”停顿了一会儿,惊恐爬上小脸:“是生小猫让它生病的吗?”她用手指梳着猫的背毛,边说:“肚子里的不是小猫,是生病了,得了腹水,嗯……就是猫得的病里面最坏的病。”“就像人生病一样吗?”“是的,它每天都要打针,我给它打,你看到针了吗,在窗台上。很多很多。”“打针会疼吗?”“每天都疼。”“猫疼的话也会哭吗?”“我不知道,我没见过。”她说。这个松子更能忍痛一些,她想。疼得厉害了就缩在床底角落,一声不吭。即使难产时,也只是张着嘴喘气,和它子宫里溺水的孩子一样。忽然地,她的手心里攀上了更小的手。小东西嗫嚅说:“姐姐,我想出去了。”

把小东西存在她家,肯定是母亲的主意。她知道。姑父去年春天满七十,过完大寿查出肾癌,之后姑姑便隔三岔五“外出”,小东西被到处寄存。母亲明知“那件事”之后她已对姑姑心生反感,但在一个“完整”的女人心里,她要让她也完整。房间里要有小人儿。光有猫是不够的。她知道。可是这几日她一直为松子的病和另一些无从形容的琐碎而心烦。

一只书包装下小东西的全部行李。她拍照发给母亲,吐槽姑姑,松子的猫包都比小东西的大。母亲很快回复,她哪有松子好命,松子投胎在你家。可能母亲即刻意识到话不合适,这条又被撤回了。罢了。姑父寿宴上,小东西穿红戴绿,被安排给父母磕头。姑父开腿坐着,一副老人相,面颊凹陷不耽误满面喜色。小东西起身时没站稳,又“磕”了一个,被生出老人斑的手搂进怀里亲了又亲。姑姑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表情。小东西紧紧贴着她,“妈妈、妈妈”叫不停。

只是一年多的时间,春天和春天已大不相同。谁能想到,春天和春天也能大不相同。她去厨房给小东西倒水。对面阳台上,一个瘦女人拉开窗帘,收衣服,晾衣服,开窗。她观察过几日,应该是新搬来的租户,屋里还有个男人。窗帘是她新挂上的,先是挂了白色的,后来加了一层蓝色。上一批租户是群租,全是男人,七八个,或是十几个。窗子和他们一样,都裸露着,光着头,光着膀子。夜晚时,窗户上是吸顶灯留下的假月亮。

她感到口腔里一阵酸涩。

2

七年前的冬月出了件大事。姑姑的独子心脏病发,身死他乡。

见到姑姑,她怀疑那已不是姑姑。失独的妇人如人所料地消瘦、衰败。可她又觉得,姑姑同从前也没什么两样。窄身子长脸,脸皮被颧骨架起,文过的眉毛如两撇错愕的胡子。她的儿子偏偏生得极高,四肢极为瘦长,手脚却大,行走间偶尔摇晃,被打趣像个蜘蛛。每每母子相携,都显得有些滑稽。姑姑习惯了扬起头看人,重力使得嘴唇难以闭合,随时都能张口说话。她每一张口,都足够吐出一只蝉来,任何一个与她对视的人即刻被蝉攀住。姑姑热衷于宣讲自己如何做母亲,从清晨开始准备的一日三餐到由内而外亲自编织的衣物,从暴风雪夜(有时是雨夜冬夜)蹒跚就医到磕在菩萨脚下虔诚地拜诵。讲到动情处,蝉翼巨震。到处是伟大的蝉鸣。母亲这顶冠冕被姑姑日日擦拭,精雕细琢,形同洁癖的强迫症患者。

儿子入殓那天,姑姑贴身穿了一件黑色毛衣。普通开司米线,寻常元宝针,裹着她又捞住她,好叫失重的肉身不至于溃散一地。姑姑织了一辈子毛衣,最知道什么线松软,什么线紧密。她喜欢用婴儿纱线,说捧起来像糖雪盖在脸上。谁让她的儿子生来便胸骨凹陷,心脏被掩压在骨头盆地之下。父亲不以为意,但母亲在乎。那凹陷太娇贵,要用糖雪裹着它,护着它。可那天,那天他满身汗。压在胸骨下的心脏怦怦直跳。从前一晚与人悄悄离家开始,心脏便如鼓擂,越跳越高。他在年轻的身体前甩开了妈妈织的婴儿纱线。他自由地扑上去,又嘭地倒下,倒在年轻的身体上。四肢摊开,形同轰塌的肉色蜘蛛。

灵车过江时,天色灰蓝,隧道灯代替星星一闪一闪。觉得冷,她和丈夫互相挨着。姑姑的侧影落在车窗上。人在无助时、悲怆时不禁要扭过头,或低下头、偏着头,袒露悲戚的神色。可姑姑一动不动,头脸端正,面部向前,只有上唇久违地贴着下唇。她仔仔细细看姑姑,直看到车窗映上其他的眼睛。他们看姑姑一动不动,脸上灯影红红白白。他们谁都没有看清,灯光映不到的地方,姑姑的手正在雪白的婴儿纱线上游走。车内昏暗也无妨,她熟稔针线的一切。她要赶上最后一针,将袖子收头。早用虎口一丈一丈量过了,儿子穿正好。

之后的两年里,她很少见到姑姑。第三年冬月,按照习俗捧了牌位后,姑姑请一大家人吃饭,没料到,席间却闹得难堪。起因是有个亲戚安慰说三年已过,二人失独,晚年无依无靠,不如趁着还有精力,过继一个或是领养一个也好。姑姑姑父家底殷实,两头有的是要认她做新母亲的人家。立刻就有妇女带着宽容的语气前来,说是啊,是啊,别拘着了,人活着还是要向前看,你这么好的母亲,孩子也不希望你老了孤独。她呢,原本正在另一桌上和丈夫悄声搬弄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是非,一说是姑父想领个孩子回来养老,二说已经领了但不知怎么正瞒着呢……忽然间,她和丈夫,和席上的一切,都被囫囵拉入尖厉的蝉鸣中。是蝉鸣。鸣声以三年计算。数以百计万计的蝉从姑姑身上飞出来,匍匐在每个人头上,披着白衣,戴着冠冕,声嘶力竭地振动翅膀。雷电交加,树木倒地,火车穿过山洞。怨愤都被贯穿,她来不及捂住耳朵,来不及奇怪于这突然而至的溃败。爆鸣后,姑姑泄倒在座椅里,浑身颤抖,双目赤红。母亲已和旁人一样拥上去,抚背的抚背,劝说的劝说。她指给丈夫看,姑姑这只老蝉,自三年前就只能在冬月里蜕皮,越蜕越哑,越蜕越皱。话说一半,丈夫站起来迎上敬酒的杯子。

只不过一个多月,开春过年时,席上便多了个人,是个小东西。脸蛋湿漉漉的幼儿,蜷着手,头发披散,形同猫崽。没有人不在说祝福的话,大家像不久前围着姑姑那样围着小东西,逗弄她,摸一摸头发。被按下的话在心里打鼓,心跳声和心跳声传起密语。她们观察并夸奖小东西凹陷的面颊、微微突出的嘴唇,又不动声色地转向坐在席上的老蝉。那老蝉正值蜕皮期,裹在毛衣里,一动不动。可没过两天,便听母亲说姑姑给小东西织了一件小毛衣,开始教她每日举起双手,像崽儿一样从领口里钻出头。姑姑忽然像个亲生母亲一样,推童车、脱外套、穿外套、喂饭,身上背着水壶和婴儿湿巾。坐在女人堆里,她又变成合格的养母,极为认真地说起领养小东西的细节。新蝉一只一只长出来,攀在女人们的头上。

过完年,她和丈夫回家,过江隧道格外拥堵。隧道顶上代表前方通行的绿色箭头全都打上红叉。照例是丈夫开车,他们在缓慢行进中缓慢递话。她说起心里的疑虑。先说对姑姑的疑惑,又说对抱回孩子的姑父的,又说起席上的怪异和小东西。一双腿骨瘦伶仃,软塌塌挂在童车外面,还不如松子大,不如松子有劲呢。丈夫只说,我们也抓紧生一个吧。别再等了。这不是丈夫第一次提出这事,她从来都说还没想好,或推托这年要做好几个读书会忙得抽不开身,他提提也就作罢。直到去年姑父寿宴之后,丈夫铁了心,拉着她在餐桌坐下,郑重其事地说,有妻有子家庭圆满是我的愿望,我们生个孩子吧。

然后呢?然后就是春天变得破碎又漫长。

3

起先,她收到姑姑寄来的羊毛织物。两条蓝底白边和白底蓝边的花形围脖,一只红色小鸟一只绿老鼠。姑姑说送给松子玩吧。过几日,她收到浅棕色的毛线长围脖,上面挖了四个空。姑姑说是给松子织的毛衣,网上学的,又说天热穿不了就等秋天穿。这样的猫衣服陆陆续续又寄来三件。月底,她开始收到小衣服小鞋子,从两件棉线织的纯白线衣到两件牛奶毛线织的系绳马甲,还有两双小鞋子,被她无奈地扣在松子的耳朵上。她疑心备孕的事被母亲张扬了。这不可能是给松子的,分明是婴儿衣物。丈夫倒是喜欢得很,把松子抱在怀里,给它穿婴儿鞋。松子挣扎,朝她喵喵叫。她觉得场面可爱,拿手机拍了视频。她当时怎会觉得场面可爱呢?

这些是去年春天的事。去年春天比往年春天都冷。策划的两场读书会迟迟未能举行,她的时间忽然多了起来。但她心里清楚,只不过是将一团面扯成了面皮,看上去又长又油亮,但越扯越薄,一个贪心就断了。丈夫像是重新回到恋爱时的那几年,他的时间也多了起来,足够同从前那样陪伴她选书、读书、做摘抄、录视频,偶尔也会聊到两人在读书会上初遇的情形。她擅长艺术文学类的阅读,丈夫喜欢读博物、史书和哲学。丈夫读《恶心》时,她网购了两个多月的《论老年》终于送到了,竖版繁体字,读起来费劲许多。去年春天比往年春天都冷清,万物奄奄,独有野猫践行着春日复苏的法则,不放过闹春的每一个夜晚。丈夫也要求她践行承诺。当他像猫一样咬她的后颈,她忍不住想起楼下的野猫。那一刻,她突然在那些尖厉的惨烈的如同惊恐的叫声中听出了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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