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
作者: 傅钰棋哥又来了,提着继父做好的酸汤鱼,说,没味觉吃点酸。他昨天也来,下厨做了三菜一汤,还给我泡了一杯手冲,放下咖啡说有事便离开。今天没走,长这么大,头一回这么相处,他不停地找事做,甚至清洗狗笼子。饭桌上,摆放着火锅,鱼是江团。哥哥说,已经切成块状,没放木姜子,两碗蘸碟,把没有折耳根的递给我。看着热腾腾的酸汤鱼,我俩都无从下手,离家太早,乡音未改但口味不再。
能聊的太少,只能讲闲话,而闲话中又要考虑分寸。我想敲碎凝结的空气,把吃剩的鱼骨抛给狗。哥哥立即俯身拾起,他说狗不能吃鱼骨,太细容易划伤内脏。说完,补了一句,不会养要学。哥哥在国外大学读的专业是动物学,他是真的懂。继父和妈妈再婚后的几年间,哥哥只在周末回来。他曾经的卧室,我在用。第一次见到哥哥,继父让他表演了一曲钢琴,而妈妈让我伴舞。
你现在还弹琴吗?这个问题,我觉得能问。
很少,上个月换了新琴。哥哥给我挑了一块很大的鱼肉。
我俩第一次见面你弹的那个曲子,是肖邦的《离别曲》?
嗯。哥哥回我。
舞校第六年基训中间练习,《离别曲》响起,突然感怀,那是我第一次想起这个大我七岁的哥哥。哥哥高中毕业继父就把他送到国外,登机前他和继父拥抱了一下,没有看我和妈妈亦没有回头。妈妈却让我笑着挥手直到哥哥背着双肩包的背影消失。我问妈妈为什么不送哥哥到上海,继父却答,他是男子汉。哥哥出国的第二年,我被选入北京的舞蹈专门院校学习,继父和妈妈执意要送我到学校,他们说是补蜜月。
起初,我和哥哥会在春节的那个长假相聚,通常是在初五。初五属于我们一家四口,继父说出这句话时,看着我,妈妈看着哥哥。我注意到哥哥会微笑,嘴角轻轻地上扬,弧度不多不少,像是舞蹈生对镜练习表情的标准模式。我说,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分钟。说完起身离开饭桌。
你一直比我做得好,我脱口而出。
我也还在学。他很自然地接了下来。
我们之间有一些默契,比方说涉及家庭关系话题时,重建一个次元空间,无须黑洞虫洞,来去自如。
哥哥在国外成家立业,我几乎以为他会一直留在那里。我记得他结婚时,有张大房子、妻子和一条大狗的合影,妈妈叫我去社交软件上点赞。我不了解这位嫂子的情况,她是华裔,还是混血儿?继父似乎很满意这位异域面相的女人,他说基因可以得到弥补,我不自觉地看着他塌陷的鼻梁。其实哥哥的鼻梁还算不错,至少从侧面看,微微隆起,应该是像他的生母。他的生母是个“识趣的女人”,这是我的生母对她的评语。之后,我极少在这个家里听到关于“生父生母”的话题。我们就是一家人,真真的一家子,继父总有意无意把这话摆出来。
哥哥回国的那次航班选择在北京转机,他在电话里说见一面。我给舞团请假赶到机场,哥哥站在门口吸烟处弹烟灰,婚戒没了。他离婚消息传来的当天,我们要参加一个大型演出,为一位著名的明星伴舞,在这之前的排练中,明星都没有出现,是老师代替走位,舞队要佯装与他互动。那天明星来了,戴着粉色的棒球帽,个头比镜头前矮一些。他与我们没有交流,坐在排练室靠镜子的座位上,身边蹲着他的助理和经纪人。看完我们的队形,他起身与经纪人耳语,之后经纪人和老师交流,因为几个动作,或许会挡着他的镜头,他要求重新编排一下。交流完他要走,我的舞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我说,自己矮嫌我们挡镜头。他回身盯着我俩,有几秒我不确定,整个空间都没了声。我感觉我的舞伴身体有些轻微颤抖,却又比往日高出一截,我怀疑他刻意拉直了胸腰。回到宿舍,接到妈妈的电话,她说,他离婚了。我听不出妈妈的情绪,也无兴致,随口问,为什么?妈妈说,别人家的事,他不多说,我们别多问。临了,妈妈问我,今天怎么那么晚,我说,日常练功。挂了电话,我和同宿舍的同学说,我们以后就只能是个背景,那些唱歌的才是舞台的中心。有一位同学反驳,那就成为中心。这位同学是我们这届芭蕾科的翘楚、第一梯队的中心位。她淡淡地说完,我们集体噤声。
我和哥哥在机场咖啡店里坐下,他问我排练请假是不是不方便。我回,没事,有A角在,哥哥没懂。排练总有A 角B 角,轮换上场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我害怕哥哥多问那一句,我不知道怎么表述因为舞伴的冲动,我和他被调到了B 角,没有缘由。好在哥哥问,有没有喝过手冲,我说不讲究。有机会给你弄一杯,哥哥喝一口浓缩舔了舔嘴唇。我顺着他的嘴唇,一直往上看,头发修剪过。他注意到我的眼神停留,笑着说,总要体面一点回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咖啡店里走进一个少年,推着行李箱,行李箱拉杆上挂着一个粉色长耳兔兔形状的小背包。后面跟着一个小女孩,主动走过去拉住少年的手,少年反手握紧那只小手。我说,离婚不是什么大事。哥哥下意识用指尖敲击咖啡杯的边缘,他的指尖依旧保持圆弧形,没有茧子,指缘还是那么干净。
昨天哥哥磨的咖啡豆子是深烘的哥伦比亚,冲好放在我面前。穿鞋的时候,我喊,哥。他说,明天也这个点来,生病了得吃好,我要去店里不陪你吃。哥哥回国后和几位音乐圈的朋友开创了一家live house,乐队在夜幕降临时唱起冷门的歌谣,生意不错,城市无处可去的人,总想在那里找寻抚慰。我去过一次,昏暗的室内,零散地坐着几桌客人,他们在喝酒。精酿啤酒配上一些家乡的凉菜,兴许是凉菜不错,客人们都在专注品味,小舞台上的乐队没有得到关注。我找了靠近厕所的位置坐下,也点了一瓶啤酒。乐队开始表演,中间位置的女孩在唱一首未知的歌曲。我以前听朋友说,想做乐队主唱,不光能唱,还要能创作。主唱创作的风格吸引乐队其他成员的加入,是支柱。哥哥想组乐队吗?我当时好奇,他摇摇头说,没这个能力。
继父总说哥哥没出息,妈妈从不接话。
在我的生父看来,我和妈妈一样,没出息。习武和习舞那能是一回事儿?我以前认为这样的鄙夷只存在于某一个特定的家庭,他们挑选淘汰,组建符合自己预期的家庭成分,像编排一套芭蕾舞的跳跃练习,从小跳到大跳,从音乐到展示的方位,都是精心设计,有一个环节不适合,就显得格格不入,伤害整套动作。妈妈就是那个不和谐的衔接,她被替换了。然而,她将这一切的抵触掩埋在深厚的重建生活里,将每一次亮相做到完美无瑕。她有了一套自己的规则,偶尔会不自觉地传授给我。比如,她说,他和哥哥的决定,没有对错,我们笑一笑就好了。
于是,我也能会意继母那笑一笑的意思,很多时候,妈妈的规则能套用在继母的身上。每当继母笑一笑的时候,我就选择闭嘴,让我的生父继续他的阐述,他说,找个有硬本事的男人,你那些男性朋友,都是花拳绣腿。这时候继母就会笑一笑,让弟弟回房间写作业。他还说,同样是七年,你学的是什么?你看阿姨学的是什么?军医,拿刀救人。继母也只是笑一笑。年初回到家乡,我拿出多年的存款,想要付一套房子的首付。妈妈给我了一张储蓄卡,里面的钱,正好是贷款的半数。妈妈的意图很明显,剩下的一半要我去找生父,可我想到继母那诡异的笑,选择放弃。我把储蓄卡还给妈妈,妈妈问,每个月怎么办?也没有保障。我不知道。
这套房子有七十多平,足够一人居住。我参与装修,将其中一间改成了练功房。专门定制的国外地胶,灰色有弹性,脚跟落地那一瞬间能缓冲。把杆是移动的,现在只晾衣服。整个墙面都是镜子。哥哥送给我一套好的音响设备,但我更习惯钢琴伴奏。临搬家前,想着不安全,到动物收容所领养了一只小狗。黑色的杂交犬,胸前有一撮白毛,看得出志愿者们用心打理过,让这些家伙能得体一点,但依然能感受到它们微弱的防备。和那些一直待在主人身边的狗不一样,它们会摇尾,不会靠近。你唤它,它也很迟疑。志愿者对我说,熟悉就好了。我说,信任才最要紧。被遗弃的,只需要信任。
和哥哥在机场的那一面,结束于一通电话,舞伴让我赶紧回去。哥哥把我送到门口,我想说点什么,他说,不用担心,专心排练。回到学校,舞伴对我说,我们的位置被裁掉了,因为多余。我点点头,这是常有的事,和能力无关。
哥哥今天到来,是有话要说的。我能感觉到,他有一些担忧,一些本不应该有的操心。所以我试着阐述。
我想休息一段时间,这不算没出息吧。我表明态度,同时希望他能传达到别人那里。
哥哥却说,转行本就是巨大的疼痛。
我知道他们对我的未来有些许的焦灼,但都不方便提及。因为有两位并不是血亲,而血亲的那位又和我疏离。我曾说,你在我成长时不付出,那我长成时,就不要过问,这是代价。说这话的那天,我在香港舞团的合约即将到期,我心里隐隐不安:年纪大了,技术也不是最拔尖的,舞团总有新鲜优质的年轻人才,我也努力过,但条件在这儿,再努力也成不了首席。舞校毕业时,考国内的舞团,我身高一米六五也只能勉强跳上《四小天鹅》。这几年年轻的舞者技术条件越来越好,优胜劣汰从来都是舞蹈行业的法则。从国内舞团出来,我报了几个国外的舞团和香港地区的团,想着有多年积攒的舞台经验,有胜算。最终我去了香港的舞团,各种肤色的舞者混在一起,压力更大。腰伤让我错失几次重要的演出,回到宿舍发呆,妈妈打来电话,一直责备我,说我不懂变通,有没有送礼?和领导有没有搞好关系?她还在用一套过时的方式来对待当下的现实。我赌气放狠话,妈妈立即挂掉了电话。
疼吗?我在心里反问自己,没办法及时反馈哥哥的关心。
我大抵算幸运的,多少有过舞团的经历。虽然我饰演的角色从来没有名字,在演员名单里,我是《天鹅湖》里的群鹅,是《吉赛尔》里的群鬼少女,但也算是有过舞台经历。像我们这样的舞蹈生,台下苦修十余年,很有可能根本没有登台一分钟的机会。比如那位第一梯队的中心少女,早早就被国家级的舞团团长相中,可她却想出去看看。终于等到美国一个国际大团招募一位亚洲籍的女演员,她在宿舍急红了眼睛。选剧目,选服饰,编排把杆和中间舞姿展示,架上摄影机开录,一点不满意就从头来过。汗水逐渐渗透她的连体服,她从背包里拿出再换一件。到剧目录制时,画上全妆,换上角色服装,那是请老师傅一针一线量身定制,花了大价钱的演出服。一段小跳组合,接上一个平转,再来一个大跳,落地,啪一声,没再起来。送去医院,医生说,跟腱断了,别想跳了。那时她才二十岁。班主任抱着她泣不成声。可惜了,是我们不敢说出来的惋惜。即便是万里挑一的我们当中,也多年难遇一个国际型天才舞者。
每每想到她,我总会倍加珍惜我的舞台。所以,即便知道腰伤必须休养,我也不愿意错过圣诞节的那两场演出。过了圣诞我未必能拿到下一年的合约,群鹅群鬼对我来说都没有关系,我只想跳完这场舞。悄悄打了封闭,连跳两场,我心里清楚,我该告别了。伤病对于我这类舞者,就是告别。那会儿我常在舞团门口狭长的街道抬头找天空,很奇怪,被高楼遮蔽的天空缝隙间,能看见飞鸟。就在那天,路边有只飞鸟在挣扎,我上前发现那是鸽子,信鸽。折翼的它最终死在我的怀里,我以为鸽子不会迷途。
回到家乡的这一段时光,我学唱歌,遛狗;去健身房跳爵士舞,遛狗。一个人唱歌不过瘾,就下载一个唱歌的软件,和陌生人在虚拟的歌房里歌唱。有时候会忘记自己是个舞者,恍惚间以为‘我’是那只死在自己怀里的鸽子,它最终没有达到目的地,可它的目的地在哪儿?妈妈总教训我,多大点事?谁没换过几个职业。妈妈总觉得她对此有绝对的发言权。
妈妈的转业是无法逆转的,取消文工团的命令下达,她选择离开大院,我曾听见她在卧室低声地哭泣,断断续续和继父说着她的前半生、部队对她的重要性。那一晚,她只字未提过我的亲生父亲,也没有说我,她在哭泣也在撒娇。这是在我恋爱以后才明白的:哭泣有功能性。少小离家学艺,继父和妈妈送我到宿舍,临走时,妈妈哭得凶猛,我忽地想起哥哥走时她的笑容,我也没有回首。不管什么情绪,幕布开,灯光亮,音乐起,都要套着一张笑脸优雅地上台。我很少哭,没用。在香港时我这样对舞伴说。我们总和舞伴成为恋人,相爱倒也未必,或许只是因为熟悉和省事。大多数舞者,知道自己的年限,要尽量把时间花在有用的事情上。爱情没有用,所以我知道妈妈在想什么。她的两次选择,是有用的选择。可我不能戳穿她,我没有妈妈拎得清。她的转身美丽而神秘,丝毫不显落寞和遗憾。
我第一次见到继父时,他直直站在门口,围着一条塑料格子小熊图案的围裙,脸颊红扑扑地抬很高,肚子在围裙里抖动起来。妈妈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继父的肚子。继父吸口气,肚子小了;呼口气,肚子回来了。我突然咯咯地笑起来,走上去,想伸手去触碰会变化的肚子,起手时看见了站在客厅的男孩子,立即收回手。继父侧开身,我听见他说,这是哥哥。我被领进客厅,继父的家在当时算是宽大,当然比不上曾经的那个大院的小独栋,那种隔绝和威严让人不敢靠近。这个家温和而有序,已经有了妈妈的印记。我一眼看见的那架钢琴,蕾丝边的遮盖布就是妈妈宣告占领的标记。还有沙发,那种大花布艺大靠枕的洋气家什,曾多次在妈妈口中被提及,都被生父果断拒绝。他说,那透露出一种小布尔乔亚的穷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