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骨
作者: 余启凡施冉的美主要在于骨头生得好,她的鼻骨高挺,颌骨流畅,圆润饱满的枕骨上扎一颗丸子头,露出修长的脖颈,那里由七节椎骨组成。
老师让她站在舞台的最前头,说,来,你来做领舞。食堂的师傅心疼她,一勺肉齐齐整整倒进餐盘里,手一点没抖。去窗口办事,忙得焦头烂额的工作人员,忽然舒畅许多,话里不由自主带了些温柔。就连主任提出开除她,老板也动了恻隐之心,说小施挺好的,多教教,耐心点。
可施冉本人并不认为占了外貌的便宜,否则怎会沦落到这副穷酸境地:要钱没钱,要房没房,工作不如意,男友不贴心。更可气的是,情人节那天,男友竟送了一只山寨包包,连高仿都算不上,她美滋滋地背到公司去,被同事当众打假,颜面全无。
主任用一贯温文尔雅的口吻说,小姑娘瞧着端端正正的,不像爱慕虚荣的人呀。施冉慌忙找个借口,说,我哪想到代购是骗子,唉,是我大意了。主办会计笑道,你咋没看出来呀,五金和皮带的颜色都不对,一眼假,你不会没见过真的吧?
施冉本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尴尬地低下头,出纳端起手机对着包包拍,施冉连忙将包扔到脚下,往桌底深处踢。
好了好了,别闹了,主任说,小施,几个事情记一下:这个月的成本核算赶紧做好,明天要给领导签字;周六上午去参加区税务局的培训, 哦, 下午要开会。你…… 你记了吗?
主任的反问句向来铿锵有力,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更像一起训斥,施冉身子一顿,茫然地说,我在记呀?主任说,你脑子记得住吗?从来丢三落四的,我是让你记在本子上。天哪,真不知某人为什么非要留下你。
此话一出,整个办公室心照不宣地发出一声嬉笑。主任没理会,见施冉摊开笔记本,叹口气,接着说,下午开会,中午给会议室打好两壶水,再把投影调试好,先这样吧。
主任交代完了,施冉还在写:一、明天下班前,成本核算。主任瞥了一眼,食指叩响桌面,说,是今天下班前交,我还要先审一遍呢。
施冉不吭声,划掉“明天”,补上“今天”二字,急得心口烧着疼——今天怎么做得完呢?她讨厌数字,讨厌报表,对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空格就头疼,偏偏主任惯常将难做的报表扔给她,她只好硬着头皮做,错了照例挨顿骂。
施冉若是抱怨几句,他们便问,谁让你去学财会呢?明明高考数学差点没及格。这事还是她自己抖搂出来的,刚入职时,大家聊起各自的高考成绩,她急于融入集体,一脸天真地把此事分享给大家,彼时的她没意识到人心险恶,一句随意的闲聊竟成为日后别人取笑她的话柄。
是呀,谁让我去学财会呢?每每被数字折磨,她便问自己一次,答案有时指向自己,有时指向她的那对爸妈。
当初,施冉爸爸的同事提过一嘴,说你家孩子外形条件挺好,考虑考虑走艺考,能上个好学校。老施对艺考一无所知,对方好心说与他听,他听得稀里糊涂,联考和校考都琢磨不明白。回家和施冉妈妈一商量,她拍得饭桌震天响,骂道,什么害人的同事,瞎搞!转头对施冉说,冉冉,咱争气些,成绩往上冲一把,那艺考,是学习不好的人才考的,正经孩子谁走这条路子。她嘴里还残留着怒气,着重强调一番,你记着妈是怎么教你的,别干不三不四的勾当,知道了吗?施冉说,知道了。
高考结束,施冉的分数高不成低不就,擦着本科线,仅能选本地的大学。老施坚决要求施冉女承父业,去读财会,以后也做个会计。施冉说,好。她是个普通的高中生,看不清太远的未来,所以她听父母的话,而她的父母也是普普通通的小人物,眼界被圈在狭窄的市井小巷,看不懂宏大世界的规则。这事就轻飘飘地定下了。
毕业后,爸妈要她继续留在本地,想着女孩子孤身在外总归不好,乖巧的施冉反抗了一把,她想和同龄人一样,去大城市闯闯。双方博弈之下,爸妈同意她去往宁城,一座离家半小时车程的新一线城市。宁城的岗位充裕,哪家公司不需要会计?施冉挑花了眼,简历开开心心地投出去,然而多是已读未回,毕竟她的学历实在不够用,她放低了要求,期待薪酬一降再降,最终来到了这家食品公司。
如今想来,都是自己选的路,混成此番模样,只怪她和爸妈眼界浅,怪不得旁人。想着想着,电脑上的数字逐渐模糊,她揉一把脸,继续头昏脑涨地填写数据。午饭也来不及吃,小跑到会议室调试投影仪,紧接着匆匆忙忙赶回去做账,慌乱之下忘了打上两壶热水。果不其然,下午又挨了主任一顿骂。
等她如同行尸走肉,缓缓挪回家时,章凯正四仰八叉地瘫在床上,手指在手机上迅疾地飞舞。他的眼睛舍不得离开游戏,动动嘴巴,懒懒地说,去哪儿嗨啦?回得真晚。施冉问,留饭了吗?他说,哪来的饭?我又不会做。我吃的外卖,你也点吧。
施冉怒上心头,拧足了劲将假包砸过去,砸掉了手机,和包一起重重摔在章凯的脸上。她骂道,章凯,送假包是什么意思,啊?我不配用真包?因为你的包,我被那些东西笑话死了。你他妈神经病吧,章凯捂着脸从床上蹦起来,气势丝毫不比施冉弱,龇牙咧嘴地骂回去,他们笑话你是因为包吗?不是因为你笨吗?如果你们主任背假包,人家就会夸,哎哟,领导真会过日子。
这话正中施冉的痛处,朝夕相处的人,不见得有几分关怀啊情爱啊,倒是最懂怎么伤人。是了,归根结底是她自己不争气,没地位的人说真的也是假的,说对的也是错了。胃部烧得酸疼,她没空去哭,饿着肚子去楼下便利店买了关东煮和三明治,坐在出租屋门口的楼梯上狼吞虎咽。感应灯灭了,跺一下脚,跺到第八下,肚子差不多被填饱了,她才堪堪流下泪来。她给家里去了电话,听到妈妈的声音,默默的哭泣变成号啕大哭。
她一边哽咽,一边倾泄着白天所受的委屈,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清,她自顾自地说,电话那头时不时传来长长的叹息声。
趁她停下喘气的空隙,老施的声音悠悠传来:我真搞不懂,你上个班怎么能上成这副鬼样子。你爷爷做了一辈子会计,你爸我也做了一辈子会计,我们怎么没像你寻死觅活的?
施冉才明白,那些长长的叹息,真实的含义是不耐烦。
老施并没说错,他这辈子没受过工作的苦,从学校出来,顺理成章地进入电视台,接过他爸爸的会计位子。他有些风雅的爱好,喜欢书法,收集各大名家的帖子,桌上摆不下,就把他爸爸留下的旧账本从柜子里移出去,换上翰墨飘香的书帖。他对算账毫无兴趣,也算不好,进入互联网时代,对网上填报更是一窍不通。单位贴心,不逼迫他,另招了两个编外的会计,一个主办,一个出纳,于是老施更空出大把时间来钻研书法。他举着放大镜,细致入微地研究横竖撇捺,先人的笔墨在纸上晕染开来,字的边缘毛茸茸的,煞是可爱。年岁在字里行间逍遥自在地流过,再等两个月,老施就要修成正果——退休了。
施冉妈妈见对面没声,把老施撵到一旁,哄道,冉冉别听你爸瞎说,他老古董,早跟不上时代了。是呀,现在哪有轻松的岗位,哪有不苦的年轻人?施冉应和道,她得了妈妈的安慰,仿佛寻到了靠山,接着数落起章凯的不是。她委委屈屈地讲述章凯如何用一只假包折辱她。妈妈却问,是你让章凯买包的吗?她说是的,情人节嘛,他还没送过像样的礼物呢。
妈妈的语气瞬间严肃起来,说,冉冉,妈妈教过你向男人要东西吗?施冉解释道,送女朋友礼物不是很合理吗?他有钱给领导买茶叶,没钱给女朋友买包?妈妈说,那不一样,给领导送礼叫人情世故。章凯这孩子,聪明,你要向他学习。想背名牌包,就自己买去,女人呀,要靠自己,知道吗?
知道了。施冉轻声说。
我受的委屈比你多多啦,妈妈说,当年,他们说你长得秀气,不像你爸,外面成天传些风言风语,舌根呀真能嚼死人的。我凭什么熬过来的?凭我有工作,有底气。你爸敢说我的不是吗?不敢。你自己站直了,旁人才不敢欺负你,知道吗?
知道了。施冉说。
她早该想到的,妈妈才不会一味惯着她。那可是曹爱荷,出了名的犟女人:工作干得风风火火,家务理得井井有条;下岗后也没闲着,积极再就业,做过厨子,干过保洁,上过机台,和碌碌无为的丈夫截然不同。
若是换成曹爱荷,面对今日的情境断不会忍气吞声。施冉仍记得小学二年级那年,在五十周年校庆晚会上发生的事。小演员们在后台化妆,施冉是领舞,穿着白色的闪闪发亮的裙子;群舞的裙子则是蓝色的,关键是亮片不够闪,注定要被掩藏在领舞的光芒下。
施冉皮肤白,虽是个孩子,化了妆已现出撩人的美丽,旁边的一个群舞女孩被衬得像脏兮兮的小土豆,女孩的妈妈对化妆师提出不满,说,你把我女儿画得太黑了吧?化妆师甚是无辜,说,你女儿本来就黑呀。又瞟一眼施冉,补上一刀:人家领舞小妹妹本来就白。女孩妈妈细细打量起施冉,她双手交叉抱胸,身上环绕着浓郁的香味,不知来自香水还是摩丝,眼珠子往下一斜,睨着施冉,她的目光被两道锁骨紧紧锁住,说道,她跳得没多好呀,老师为什么让她做领舞呢?原来小小年纪就不正经,小骚货。
当时施冉正打着瞌睡,迷迷糊糊地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啪”的一声响,转过头去,曹爱荷指着对方红肿的脸蛋,狠狠地说,你才小骚货,不,老骚货,你全家都是老骚货。那一刻,曹爱荷在施冉的心中,比跳舞的裙子还要光彩夺目。
曹爱荷的犟有迹可循,可以追溯到施冉的外公。外公为人耿直,素来喜爱高风亮节的花木,三个女儿分别叫爱兰、爱菊、爱荷,两个儿子自然取了松和柏。
他一生之遗憾,是没有一个出生在冬季的女儿,让最爱的傲雪冬梅无处落脚。外婆曾怀过一个将在农历二月诞生的孩子,外公摸着她的肚子问,孩子能不能早两个月出来啊,叫梅吧,多好听,多高雅。外婆赏他一记头拐,骂道,你能不能早两个月去死?话不经说,兴许是外公的话犯了忌讳,这个本应叫桃李或水仙的女孩没能呼吸一口春日的香气,便胎死腹中了。
当小女儿在轻风细雨的初夏呱呱落地时,外公立即想到了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爱莲,再合适不过了。外婆念起夭折的孩子,说,不好,不好,莲,怜,怕是个可怜的人儿。外公解释道,可怜,古时是可爱的意思,说孩子可爱呢。外婆听不进,“梅”和“没”长久地警示了她,让她执着地相信名字的力量,仿若冥冥之中的卦辞。于是,外公取了与“莲”同义的“荷”,不蔓不枝的曹爱荷,诞生了。
至于外公本人,当然不能和儿女们一起叫花花草草的,他给自己起了“石灰”的别名,“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何等古朴苍劲,正气凛然。用到别名的场合不多,毕竟他算不得文人雅士,只在年幼的施冉面前,要她称自己一声“石灰阿公”。
施冉喝掉关东煮的汤汁,里面混杂着一滴一滴的眼泪,汤汁的味道盖住了泪水的咸,她尝不出来。
她起身回到出租屋,备齐食材,把水、糖、盐、黄油倒进锅中煮沸,加入低筋面粉,再打三个鸡蛋,将搅拌好的面糊装入裱花袋,往油纸上挤出一个个圆圆的面团,放入烤箱里烤半小时取出,从底部挤入淡奶油,小巧美味的泡芙便做好了。
比起算账,施冉无疑在制作甜点上更有天赋,她幼时就喜欢甜点,时常往兰大姨家跑,兰大姨是食品厂的职工,家中常备饼干和糖果,她和表姐一边玩耍一边吃零食。但表姐不爱来施冉家玩,曹爱荷在肉联厂上班,她总在饭桌上指点江山,说表姐:哎,宝,你少吃点,瞧你胖的,一会儿敦促施冉:冉冉多吃点,瞧你瘦的。于是表姐和她约定好:你还是多多来找我吧,小姨可太吵了。
流言说施冉不像爸爸,其实施冉觉得,她也不像妈妈。此事仍要追溯到石灰阿公那里去,他是钢铁厂技术娴熟的工人,纵使嘴上吟着花红柳绿,体内流淌却是铁水火花。滚烫的铁水一路奔腾,流入子女的骨骼之中,令他们个个人高马大、魁梧壮硕。
施冉同样高挑,可惜身子太薄,曹爱荷瞧不上她的瘦弱,喂了多少鸡鸭鱼肉,施冉用鸡爪子似的手指攥着啃,吃得油光满面,仍不见胖。曹爱荷捏捏女儿的脸颊,叹道,这孩子,没福气。
施冉对甜点的爱好延续至今,因此选择入职这家食品公司,职业规划她是没考虑过的。她把烤好的泡芙放进餐盒里,章凯闻着味过来,企图捏一颗尝尝,施冉立马拍下他的手,说,我们还在吵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