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火焰

作者: 陈嘉慧

男人敲响我的门,告诉我他对电磁过敏。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当时我正在扯外卖的塑料包装,屋里放着一支弦乐,急促的节奏往前冲刺,敲门声跟着冒上来,一声追着一声。我将桌上的笔筒倒了个底朝天,仍没看到剪刀。音乐逐渐疲软,在屋内回旋打转,当敲门声将它彻底刺破时,我咬着塑料袋一扯,扯开一个洞。

谁啊?透过猫眼,我看见门前站着个通身锡箔的男人,满面罩纱,头上一顶锡箔盔帽。他会穿过午夜的街道在月下人民广场的中央与人相携跳祷告的舞吗?或许他只是刚从一场环保时装秀回来,在我门上“咚,咚,咚”敲了三下,接着又敲了小半支曲子,唤醒他沉睡多年的乐感。我问他有何贵干,他就是在这时告诉我,他对电磁过敏。他说电磁波会引发他极大的痛苦,而这种痛苦在最近频繁发作,他冒昧猜测这是因为我家电器过多,恳请我能少用电器,且用完后及时关掉。我还在百度电磁过敏是怎么一回事,就听到门外说:“谢谢啊,给您带了点东西,放在门口了。 ”

索何有无数只猫的眼睛在两两对峙,这是索何最为长久的对视。我借门上怒瞪的圆眼窥见男人确实走进了对门,这才将东西取了进来。他送来的是一个饭盒,里头盛着莲藕排骨汤。肉已炖得软烂,排骨、莲藕一色暗暗淡淡的紫红,古朴如红陶施红釉。好久没闻见荤油香,我吸一口气,凑近了些,一抬眼看见汤面上油花晃荡,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我把饭盒搁在厨房,回到卧室,一面扫视“电磁过敏”的词条,一面揭开外卖盖。腥味乱哄哄地涌了上来,不是弄堂里老妪老翁的絮聒,而是地铁车厢内缓缓爬上肌肤的嘈杂,空气嗡嗡振动,传播着人们铅灰色的细语。这家轻食店的谷物碗我常点,但还是头一遭留意它的气味。水煮鸡胸肉混玉米粒缀三颗黯淡的西兰花,我以祭奠的姿态淋上一圈油醋汁,夹一筷子放进嘴里,嚼了嚼,只觉和方才塑料袋的滋味所差无几。我开始回想荤油味,回想排骨,回想做排骨的男人。一个对电磁过敏的人要怎样在索何生活?我幻想那些并不为我所见的电磁波如何在空中纠结缠绕。比起网,它们更像是蜘蛛,层层叠叠,移日卜夜,将往日矗立在这土地上的一切都吸净了,喷出丝浆,编织成索何以及索何的生活。索何无疑是二十一世纪的伟大创造,无数文人为索何写赞美诗:富饶的索何,现代化的索何,没有历史也没有未来的索何(唯一重要的是当下),像烟雾一样弥漫着的索何。就像人民广场故意做旧的石碑上刻着的“索何是世界的”,世界也是索何的。也许对门的男人应该去外太空。我想象在月球某处,寂静无声,男人一身锡箔,望着灰白色月丘的上方,蓝莹莹的地球低悬于漆黑的天幕,他冲它用力地挥手。我打开能望见月亮的窗户,将蓝牙音响开到最大。

月底公司赶着出货,等踏出公司时,往往一抬头就看见灰红的天上青溶溶一撇月影。我脚底发软,游魂似的走着,好容易挨到地铁上,头脑昏沉,像整个索何搁在我肩膀上头打瞌睡,口涎顺着脖颈流进我领口,黏糊糊。我无所事事,偷瞄那些水平摊着的或是斜贴在窗上的脸,一张张脸几乎没有什么分别,扁平而坚硬。无意间打个照面,像硬币相互碰撞后又各自滑到角落里去了。地铁上的人脸、不绝于耳的噪声、路口变换的烂醉红绿灯,“零蔗糖”富庶王国和超市里排长队的饥民,以及商场带有谋杀性质的浓烈香精味,它们都是索何。索何总是这样不遗余力地乔装自己,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而实际上这正是它展现自己的方式。所以我很久不敢照镜子。

终于得了一天假,我决定睡个灰头土脸的好觉。再醒来时已是傍晚,我呆坐在床上,风一吹,窗帘布徐徐地涨潮,漏进来的光忽闪忽闪地摇着金铃铛。生活的琐碎像经年的回忆,迂回曲折地流过来。突然间,我想起男人的饭盒还搁在我厨房的案台上。整整一周,我和男人一直没碰过面,只有几次我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看到黑暗中插排亮起的电源红点,想起了他,然后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拔掉插头。他在我思绪中掠过,像无意间瞥见自己染着霓虹的脸。

我在对面门上敲了三下,特意没带手机,腕上的电子表也摘了。男人很快开了门,仍穿着锡箔防护服,手扶在门边。我来还饭盒,不好意思啊,前段时间有点忙。他伸手来接,没事,我最近也不用。我不大与人来往,满心窘迫,连他的鼻子是挺是塌都没看清,只嗫嚅着嘴,打定主意要像吐出葡萄皮一样吐出一句“再见”,可话到嘴角,却兀自轻盈一跳,你看,我全身上下可没一点带电的东西。说着,我的手竟自动举到耳边,做投降之状。霎时我面上发热如高烧,他一笑,纱罩下一双眼睛弯弯的,眼角堆起褶皱。这些褶皱让他显得尤为亲切。

你听说过电磁过敏吗?什么过敏?同事转过头对店员说,美式加冰不加糖,打包。就是对电子设备过敏。有这种事?那要怎么活?我想起男人一身锡箔的滑稽样,笑着摇摇头。店员把装着咖啡的袋子递给我时,往常卷闸门似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怔怔发笑,他也对我笑了一下。自那之后,无论上下班通勤、吃饭还是等电梯,我常常请男人出来作陪,故而我们虽只见过一次,但在我这里,我们已十分熟稔。

一个午后,我坐在办公室,听到巨大的声响向索何滚来。索何是座拥挤的城市,那声响却好似发生在空旷之至的地方,叫人听了十分索然无味。我登时无心工作,找了个打印东西的由头,去望机器旁边的窗,照旧是霭霭的云、霭霭的楼、浅灰深灰。我想起肉摊的猪肉,三指膘,四指肉,层层分明,拿起一块重重向秤上一抛,一阵温风直扑到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又一道声响劈来,打进我体内,我站立不稳,摇晃中看到那声响的来处,毛茸茸的灰色边缘,一个硕大的球形岩石正迎着旧得苍黄的光,向我滚来。楼厦渐次倾颓,大地再度苍莽。我冲破形体,向外延伸,无边无界,预感自己将溶解在世界的杯子中。你在看什么?同事的声音突然响起,我浑身一颤,身子向上抖了抖,像只被扎破的气球。要下雨了,我讪讪地说,估计是场大雨。真烦——能把上午的表再发我一份吗?我坐回电脑前,眼神在疲惫不堪的桌面上来回扫射,始终瞄不准目标文件,更糟的是,一种近乎暴戾的饥饿突然在我体内啸叫不迭。有那么一刻我怀疑自己正在喊叫,但我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空调蓦地轰隆作响,像在呕吐,呕吐物飘浮在空气中。无数块亮着的屏幕被掐灭,人们的声音在写字楼起伏,如灰烬中的余温。紧接着,雨声包围了一切。

大雨让索何迎来了供电系统的全面瘫痪。我第一次脚步轻快地迈出公司大门,甚至对同事用力挥手,大声说再见。雨水重重砸在伞上,让我仿佛是在枪弹声中呐喊。旺盛的食欲,淋漓的雨,我看见自己挤在出租车水淋淋的窗子里,野蛮地咬一只贝果。但当我转动钥匙开门时,蜂蜜色的快乐已经消失殆尽,屋里是阴影与更深的阴影,风透过窗边框的缝隙咝咝地响。我站在玄关,把开关按了许多遍,听着清脆的咔嗒声。后来我仿佛终于相信业已停电的事实,掷下包,侧身躺在床上,被压着的手轻轻搭在肩膀。我常这样躺着。男人搬来以前,对门的夫妻嗜辣,一做饭,辛辣气味飘进我屋里,呛得我泪眼婆娑。他们家的烟雾警报器天天响,没人搭理,但一旦我的警报器响了,我的房东立马兴师问罪。所以每逢饭点,我如临大敌,闭门塞牖,一切准备就绪后躺在床上,听墙那边警报器寂寞地响,像放学后留在教室的人用指甲划着黑板。我读小学时四点放学,老邓四点半下班,飙到校门口五点。我摊着作业本发呆,目睹索何剥去外衣,慢慢裸露暗黑的皮肉。原来教室还能如此之静,好像任何声音都会如蛇咬尾一样吞食自己。但周遭并没有变得更清晰,反而模糊如羊水,偶尔人声掠过,沉闷而遥远。我清楚地看见黑暗如何像贪吃蛇一样吞没教室最后一排的桌椅,斜着向前蜿蜒。等它咽下第四排时,我收拾书包走到校门口,老邓驾着电瓶车在等我。快色,菜要啷袜嘞。爬上老邓的后座,风一吹,我就忘记了那条蛇,只惦记吃饭。当时老有人请老邓下四川馆子,他回回捎上我,我吃辣的功夫也因此猛涨。我常吃到舌头发麻,再就芙蓉蒸蛋淘饭,缓一缓好接着吃。老邓说,我们家这个只有吃饭不操心。因为嘴塞得太满,我只好拿眼睛瞪他。

不觉间,夜完全黑了下来,我爬起来又尝试按了几下开关,都是徒劳。手机信号也开始变弱。我躺不住了,想出门透口气,男人也正好开门出来,我们把对方吓了一跳。他手里拿着两支圆柱蜡烛,其中一支已点燃。借着那豆光,我看见他没套防护服,身上穿着白背心、牛仔五分裤,四肢细长如螳螂。他很瘦,和我想象的大不相同。先前的绮念像被揪掉翅膀的蝴蝶,黑黝黝停在我掌心。你有吗?我摇头。他把蜡烛塞到我手上,不够来找我,我还有很多。谢谢,我犹豫了一下,问他能不能借我用煤气灶烧点热水,我想洗个澡。他进屋提出来两只热水壶给我。洗完澡,雨势未见弱,信号也无,搅得我心烦意乱。因为不能下楼买东西,去还热水壶时我只好带给他冰箱里的苹果以表感谢。

吃晚饭了吗?正在烧,不嫌弃可以一块吃。他把门完全敞开,侧身看着我。我不应该单独进陌生男人的家,但我听到自己说“好”。在失掉对他的幻想后,我莫名觉得和他更亲近了些。我跨进门,手摩挲着另一边的胳膊,麻酥酥的感觉从指腹传来。显然我将这次登门视作一次冒险游戏,我的心跳动着一簇小小的蜂蜜芥末馅的火焰。还没收拾完呢,有点乱——要喝点水吗?我摇头。随便坐,他说,我去看看锅。

房间四面墙都糊着锡箔,缀满银色的沙沙声。家具很少,最醒目的是一只橙黄的皮质沙发。在他搬来前,我进到过这里,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双眼红肿的女人瘫在沙发上,我们在等待她房东到来。她说她出门在外就觉着忘了事儿,但硬没想到是龙头没关,现在一层楼都水漫金山。她指着墙给我看,暗绿的霉菌从墙根一直爬到天花板。我于是说我的地板也在蜕皮,希望能给她些安慰,但她的眼睛一瞬间变得尖锐,随后又松脱,像老沙发翻在外面的焦黄海绵。你房东要问你,能帮我说说话吗?过完年我就没上班了,现在……我冲她点点头。这只属于房东的沙发感受过南来北往租客的重量。异客一茬一茬,来了又去,但它始终立着,像是从地板缝里长出来的。也许无人时它会变成一只皮毛油亮的虎,绕着旁边那盆绿得肿胀的芭蕉叶转来转去。沙发前的茶几上点着蜡烛,放着一只考究的黑皮箱。对面墙倚着收好的折叠桌、几个木凳和几只大纸箱。有一只箱子已被割开胶布,露出码放齐整的书。我翻了翻放在最上面的卡夫卡的小说。整间屋子回荡着水在灶上沸腾的声音,像沉在炉中,下面燃着蓝色的火焰。咕噜咕噜的声响挤压进我体内,仿佛是我在梦着这间屋子:踱步的老虎、芭蕉叶、卡夫卡和锡箔纸。我听到他从厨房走出,忙扑坐到沙发上。沙发比我想象的软,我完全陷在了里面,不得不向后撑着手,一点点向前挪动,好让我的脚结结实实地踩在地面上。

今天刚学了一道菜,得莫利炖鱼,也不知道成功了没,他把盘子搁在茶几上。一条撒满红剁椒的大鲤鱼,佐以卤水豆腐加粉条。这剁椒是我自己腌的呢,独一份。

我吃了一口,没有尝出特别的滋味,这些年我的舌头正在慢慢枯萎。但当他问我味道如何时,我还是扬起眉毛,鲜——去楼下开个菜馆子吧,我天天去。话出了口才意识到不该说,他却没在意,也笑着胡诌,好哇,开菜馆兼自习室,来了就把手机搁外头,学饿了来盘炖鱼。不错,我应道,没个三两年,把旁边东北饺子、安庆馄饨一并,做大做强。两人一时没话。我摸索着口袋,才想起没带手机,只掏出一团揉皱了的纸巾,抹平了,沿着边撕成一条条。你很喜欢做饭?做饭可以做很久,慢慢弄,一个下午就过去了。他把折叠桌拖过来撑开,往上面用力按了两下,再将盘子端到桌上,又拿来两个凳子。该把蜡烛放在桌上再点的,他说。蜡烛燃着怯生生的光,他四指并拢护着它,攒眉蹙额,肃穆非常,走得相当缓慢,我站起来望着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终于,他颤巍巍将它搁在桌上,一拍手道,还差醋熘白菜,腊肉炒蒜薹,再煮一锅绿豆稀饭。

饭后他打开皮箱,向我展示他生活存在的根基——这是他的原话。箱子里所有的东西我都不认识,我很快从他那里得知了它们的功用,又很快将它们一一忘掉,只记得它们都和电磁波有关,有的为了发现它,有的为了隔绝它。他还试图教会我怎么用电磁测量仪,但他一开口我就开始走神。

这病怎么来的?我问他。之前我不是玩电吉他嘛,我跟你说过,他做了个拨弦的动作,有次在台上演出,我突然感觉音响还有乐器的噪声特别大,头特疼,然后就晕了,醒来后就这样。我试探地提起,网上说这可能是一种心理疾病,他面露几分愠色,让我觉得自己仔细端着的一碗汤被豁啷一声摔在了地上。他开始大谈医学界在电磁过敏上的种种偏见,还列举了一些国家的状况。有时我觉得自己只是比别人病得早些,他说,这就好像是一种预言,我们都听过“狼来了”的故事,但最近我才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不被待见的小孩。也许我们只是喊得太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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