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标本

作者: 周菡莛

事情的起因是一罐五年前的青蛙标本。

从去年开始,归伊的颅内神经越来越敏感。白昼头脑昏沉,到了深夜的时候,所有隐匿着的声音都开始幽魂般外出游荡。喝完安神药,笔挺地躺在蚕丝被里,睡意仍然不知所终,只是头疼得厉害。丈夫用指甲搔痒与皮屑掉落的声音,钢筋老化后发出类似玻璃弹珠的蹦跳声,发春交媾的猫,轿车碾过柏油路……归伊甚至期待在夜晚将耳朵割去,到鸡鸣过后再缝回头脑两侧。“我最近总是失眠,睡不稳。”清晨,归伊揉着太阳穴,从厨房端出煎溏心蛋与全麦面包,刚才榨鲜豆浆的轰鸣不亚于一场小型装修,仿佛在刮奏脑海里一根紧绷的锈弦。

“等我周末带你去趟中医院。”丈夫拿起电话走到阳台上。

“刚才托人排到了神经内科专家的门诊号,星期天十点钟直接过去就行。”丈夫将豆浆一饮而尽,“下次还可以少放点糖。”安顿好丈夫出门。归伊将剩下尚存余温的早餐塞进嘴里,然后洗漱,化妆,换衣服,拎着樱花粉的托特去机关单位上班。她任职于政府部门一个清闲的岗位,如果不想升职的事,她可以朝九晚五直到退休。她今天需要提前些回家,完成下午四点半的一单委托。

归伊的副业是宠物标本制作师。主人要做的准备工作,就是在宠物初死亡后即时泡到酒精里,冷藏,以保证身躯完整。就像等待鹦鹉在蛋壳中重生,身体蜷缩,羽毛湿润。制作鹦鹉标本的第一步,首先要腹部剖一道口子,刀法要轻,从龙骨一直划到泄殖腔。接着就是全神贯注地用镊子剥离皮肤,剪断筋膜肌肉,取出骨骼,用钝刀刮净油脂与血。清洗后,填充钢丝骨架与脱脂棉,插入亚克力假眼珠。防腐,缝合,定形。鹦鹉再度羽翼丰满,并且在某种意义上永生。做完最后一步,归伊才直起腰来,她眼球发酸,即便工作室全程开窗通风,福尔马林的味道仍然像一只枯槁的鬼魅的手,用长指甲戳破口罩,探入归伊的鼻腔和上呼吸道,挥之不去。

这只玄凤鹦鹉是横死的,因被家人投喂发霉的花生中毒,抢救不及时而亡。看得出来,主人生前将它饲养得很好,正常来说,它甚至能在三十五岁寿终正寝。归伊拍完标本成品,客户的信息就马上发过来,是长长的语音条和感谢红包。女人在屏幕对面痛哭流涕,怀念玄凤鹦鹉陪同她一块漂泊他乡的打拼岁月,然后悔恨自己不该将鹦鹉留在家里,又责骂家里人视其为草芥的态度,最后又反复感谢归伊的妙手。归伊打字劝慰她几句,就退出对话框,等待红包在二十四小时以后自动退款。

“伊,我想和你谈谈。”七点半,丈夫又迟下班了。他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椅上,将束缚脖颈的条纹领带扯下来。归伊顺手接过领带,并将它挂到立衣架上。锅里炖煮的土豆牛脊骨汤散发出的肉香味挤满整个公寓。“怎么了?”归伊将灶台的火关小。

“你知道,我一直都不太支持你做这些标本。”丈夫委婉地说,“每次都血肉模糊的,搞得家里很吓人。”说这话时,丈夫昂起头,家里仿佛有无数鹦鹉的幽灵在天花板上尖叫着盘旋。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都在工作间里做,我发誓不会让你看到的。”归伊到底有些心虚,“而且能帮到他们……”

丈夫打断她:“而且我们该有个孩子了,这些化学品对胎儿的发育不好。”

“再等等吧。”

“ 都五年了, 你还没走出你表姐的阴影吗?”

禁忌的话题突然被翻出来,就像撕开不成熟的痂,归伊的心立刻涌出了血:“亲爱的,你为什么要提这个?”

“这只是小概率事件,算了,我跟你说不通,叫爸妈再和你谈吧,我要出门了。”

谈话不欢而散,可她又在期待什么呢?说服一个亲历家人死亡后,还舍得让自己老婆冒生命危险的男人!恕我直言,归伊的丈夫实在是个道貌岸然的人,在表面上他工作上进,尊敬妻子,孝顺岳父岳母,无不良嗜好,唯一的娱乐就是周末与朋友打桥牌与桌球。可实际上,他并不爱妻子,只爱他自己,爱自己的面子,他们的结合实际上是父辈情谊与财产的赓续。而自从归伊成人后,所有人都更在意她的生育价值,在意她是否能在最如花似玉的年纪嫁给好人家。“你现在是谈婚论嫁最好的年龄。”而在这样如花似玉的年龄,做什么事都是最合适的。归伊每次推开家门,都要鼓足勇气,就像拆开一双劣质木筷,你明明预感到微末的刺即将扎入指腹,你又不得不使用。丈夫为了营造出美满的家庭氛围,现在他必须尽力补全儿女的缺口。

“生完小孩,你的人生就圆满了嘛。”姑姑曾这样对表姐说。“早就该这样了。”家里的女性长辈热情地摩挲着表姐日益隆起的肚子,在宽松的棉布连衣裙下,一个细胞在有条不紊地分裂,在寄生,通过脐带汲取母体的营养。“要是生个男孩就好了,我喜欢孙子,不过是女儿也没有关系,总归要生二胎的嘛。”婆婆戴的珍珠项链和乳房一样松垮地下垂着。众人深以为然,就一起愉快地大笑起来。

归伊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表姐,是在一个她身怀六甲的春天。

做班主任的表姐停课在家待产。“你明天去给表姐送箱牛奶,再去陪她说说话,她一个人待着,心里闷得慌。”母亲对归伊说。

去表姐家可以抄近路,小道就在小区西南角的游泳池后,需要从一处被人为破坏的铁栅栏处翻进去,俗称“钻狗洞”。归伊钻过狗洞后,发现泳池的救生台旁匪夷所思地开着一树深粉色的樱花。归伊想了一想,摘下小手指粗的一截树枝,插进鬓角边。

表姐正挺着大肚子在瑜伽球上颠簸,医生说这个动作能扩张骨盆以方便胎儿的降临。“归伊来了啊,快坐吧,我去给你洗点小番茄。”见到归伊进门,她从瑜伽球上慢慢滑下来。归伊偷偷看到表姐的肚子上长满了妊娠纹,像一条笨重的黑鱼。“表姐,你别动,我来就好了。”

“ 没事。” 表姐笑着拦住了她,然后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盒新鲜的小番茄,“还有一个多月你小侄子才会出来呢。”厨房里的水龙头哗啦啦响起来。归伊只能站在门口,局促不安地看着表姐。

“樱花开了吗?”表姐望向她鬓角那团樱花,有些疑惑。“是啊,在楼下刚摘的。”当指尖擦过樱花的时候,归伊感受到了花瓣的柔软,像抚摸一块春天细腻的肌肤。

“真漂亮啊,我们出门去看看吧。”自从表姐月份大了上来,她的家里人就不大允许她出门了,说是容易出意外。

“就去十分钟,他们是不会发现的。”表姐近乎哀求地说。归伊感到心口又疼又痒,秘密像乳牙般长了出来。她鼻头发酸,如鲠在喉。“那我们走吧。”归伊跪在地上,替表姐穿上了运动鞋。

表姐的身体已经孕育着一个新的,脆弱的生命,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就是万物生长的春天的横截面。她们花费了很长时间翻山越岭,然后钻过长满铁锈而枯草丛生的栅栏,才来到了那个暂时废弃的游泳池旁。关于樱花树的场景——归伊已经全然忘记了,或者这棵盛开的樱花树根本就没存在过。她只记得泳池中许久不更换的水很浑浊,池壁被藻类霸占,显示出梦核般的苍绿色。在泳池的一角,有只死相安详的雌青蛙,它被硫酸铜消毒剂泡白,翻着肚皮漂浮在水面上。旁边游着一群生机勃勃的蝌蚪,它们是她的孩子。这便是死亡与诞生。

归伊惧怕所有的两栖类,却并没有因眼前一幕被吓得四处逃散,巨大的震撼像蟒蛇般钳制住了她的双腿。表姐突然转过头,眼里流露出痴迷的神色:“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去捉小蝌蚪吗?像墨水点一样的小蝌蚪。”“记得,表姐,我们回去吧。”“我们从外婆家拿了一把红色的水勺,去后面池塘舀了一瓢带回家养。”“是的,表姐。”“当时我们还拿了农夫山泉的塑料瓶装它们呢,可惜蝌蚪的四肢刚萌芽的时候,你就开始害怕,然后把它们放生了。”表姐叹了口气,眼里出现了孩童般的痴迷,又像是为错过十年前那个青蛙生长的季节惋惜,“不过,你说我们当时养的小蝌蚪,会长成青蛙还是癞蛤蟆呢。”

“ 我们走吧, 表姐, 姐夫他们要下班了,在家里等我们回去吃饭呢。”归伊缩了缩脖子,她下意识后退了几步,表姐却突然清醒了,她有些愧疚地牵住归伊的手,“走吧,今天麻烦你了。”归伊才惊觉表姐的手掌冰凉而潮湿,似乎出了许多汗,像青蛙的脚蹼。

接到表姐离世的噩耗时,归伊逃了大学的课,匆忙买票回家。在婴儿呱呱坠地的第十分钟,表姐突然羊水栓塞,陷入了深度昏迷,在医护人员来得及抢救前,就已经呼吸衰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就像一只完成使命的飞蛾,撞火而死。

事情终究走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在表姐葬礼上,前来吊唁的客人换了一拨又一拨,陶瓷杯里的绿茶也跟着一次又一次地添满。多数客人只是将帛金塞到姐夫的手中,又或者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劝慰,就匆匆忙忙离开了。死亡,是不祥的。婴儿在卧室里安睡着,姐夫穿着一件黑色西装,金丝边眼镜将他所有的情绪隐藏起来。她的心被剧烈地刺痛了。这是犯罪!归伊在心里怒吼,她猝然想起曾经在姑姑家偷听到的争执:

“要是真的离婚了,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我能怎么办?我不想打促排针,你就非要一个小孩不可?”

“哎呀,你是个小学老师,老师嘛,怎么可能不喜欢小孩?”

…………

这是谋杀!连自己也是共犯!可在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来管这种事情呢?

后来在大学生物选修课的实践环节,教授要求自制生态瓶。归伊特地网购了造景玻璃瓶,去了趟乡下抓蝌蚪,瓶子里有特意从野池塘里捞出来的碎石粒,铺上带着淡淡腥气的潮土,用镊子种根系短粗的蕨类与蓬松的苔藓,最后点缀一株嫣红蔓。在归伊的悉心照料下,蝌蚪顺利地长出后腿、前腿,尾巴萎缩,然后生出瓜皮般的花纹,并存活到夏天结课。青蛙做宠物很好,偶尔鼓腹两声。大多数时候就像植物般静静待在厚玻璃瓶里。等到青蛙自然死亡后,归伊自学了生物标本的制作。她的第一只宠物——中华大树蛙,就跟随着她,从一张书桌搬迁另一张书桌,形影不离。从此,归伊也爱上了制作标本,仿佛这样就能让爱再度复活。

归伊突然想到一个成语:怀璧其罪。归伊感到自己的爱情逐渐腐烂,就像一锅馊掉的牛脊骨萝卜汤,氤氲着古怪的酸气。她可悲地发现,自己连指责的勇气都没有了。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再也无法清晰地将他从往后的人生规划里剥离出来。时间过长,他们已经血肉交融,归伊已经习惯了从前憎恶的牛肉的味道。或者婚姻本来就是经不起深究的,就像黑心商贩的摊位,上面摆一层光鲜亮丽的果,藏在下面的却尽数腐烂。归伊恨恨地想,要是剥离一段婚姻像剥离禽鸟骨骼一样简单就好了。然而除了她,身边所有人都热情地爱着他。

当棉长裙终于在滚筒洗衣机里结束颠沛流离后,丈夫回来了,仿佛昨夜的闹剧未曾发生。“我星期日有一个早会,恐怕不能陪你去医院了。”他搂住归伊的腰肢,“你一个人行不行?”

“没事,工作比较重要。”归伊别过脸,“我叫辆出租车去。”

星期日从中医院出来后,归伊彻底陷入茫然的旋涡,仿佛一只命运的手将她拉入既定轨道。医生诊断出她的身孕,起初她并不相信,然而去药店买试纸测了两次后,她又不得不接受现实。怎么会?是哪一次不小心没做好措施呢?她一定会投诉厂家的。她摸了摸肚子,感到轻微隆起,准确地说一个胚胎并不足以撑大她的小腹。这大概是保护子宫的赘肉。然而强烈的恐慌还是涌上心头。

微信电话铃不合时宜地响起,回过神,归伊按下了接听键。丈夫责怪的话语传了过来:“家里刚才来了客人,就是邵局长和他们的小孩……”

“哎呀,那为什么不提前说呢,冰箱里都没有准备多余的菜。”归伊停在了有一段单面镜的橱窗前,镜子里她的身材被可疑地拉宽了。脑海里那根淡淡的红线如脐带绕颈,令她有些窒息。

“没什么,就是来坐坐。对了,那小孩子把你书桌上的青蛙罐子打碎了,该死,家里一股甲醛味,怎么收拾?”

“什么?”归伊惊呼。

“摔碎了就是摔碎了,现在能怎样?”电话那头丈夫的语气反倒不耐烦起来,并且大力摔门而出。她已经能想象到他皱眉的样子了。

她回到家里,残局果然还没有被收拾。她已经无暇顾及那个略有洁癖的丈夫,青蛙暴露在空气中,开始迅速萎缩,并且弥漫着腐烂的腥臭,扫把触碰到那只五岁老青蛙湿滑的肉体时,它突然聒噪地大叫起来,像点着了一连串浸水的鞭炮。冷静后,归伊意识到它已经彻底变成尸体了。从前的记忆羞愤地褶皱起来。归伊掩面痛哭起来,她需要哭。她的心彻底被划出一道口子,安葬好青蛙后,她飞快订购了一张最近起飞的机票,毅然决然地拖拽着行李,离开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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