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屋记

作者: 欧阳国

时间过去三十年了,当我站立在异乡的房屋里,常常会想到自己出生的那个房间,它那泥土垒起的墙面、铺设木板的地面、殷红而光洁的家具,还有湿漉发霉的味道。特别是现在,因为命运的变迁,我从一座城市迁移到另外一座城市,像浮萍一般漂荡在城市的深水之中。我每天行走在陌生的城市,脚踩坚硬而光滑的地砖,乘坐徐徐而动的电梯,自己常常陷入怀旧的沼泽,无法自拔。在一个无比巨大的城市,我们一家四口租住在一间四十余平方米的单间,我愈加怀念自己的出生地。当俄裔美籍作家约瑟夫·布罗茨基站在大西洋海滨的住所时,他也总是回忆起自己和父母在苏联“一个半房间”度过的童年。他说“每一个孩子总是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重复父母的轨迹”。毫无疑问,孩子的现在是父母的过去,而父母的现在将会是孩子的未来。作为一个丈夫、两个孩子的父亲,我感到无比惭愧,自责不能为妻儿提供宽敞而舒适的居住空间。

这会不会是三十年前父亲的心境呢?当年,年轻气盛的父亲不满足于祖父分配给他的全部家当:一个房间、半间厨房和一堆锅碗瓢盆,还有几亩冷水田。他便执意开垦荒山,一点一点建起了一座崭新的房子。现在,父亲变老了,新房也变成了老屋。他寄居于钢筋水泥筑成的高楼大厦,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黄土慢慢掩埋,却毫无办法。回到老屋也许是他最大的心愿,这样他才得以随时踩在土地之上,才会有安全感,才会离母亲近一些。没有了母亲,父亲的后半生就像退潮一般,于悄无声息中渐渐消失。母亲已经离开了我们三年了。她和我们相隔一层泥土,既深又浅的黄土。这是一片深渊,死亡的深渊;这也是一潭浅水,相隔着阴阳。我提及我的母亲,是因为她曾经是那个房间的女主人,就像现在我们的房间妻子是女主人一样。她们心甘情愿生活在逼仄的空间,每天过着为柴米油盐发愁的日子。不过,她们脸上依然绽放着幸福的笑容,像一朵绚丽的花儿在房间移动。她们的身体散发出来的光芒,照亮房屋每一个黑暗的角落,也照亮我们一家人的世界。她们更像一只勤劳的蜜蜂,每天不厌其烦地打理房间,将家具擦拭得一尘不染,把衣物折叠得整整齐齐,让简单的一日三餐变得美味可口……三十年前,母亲所做的这一切,我根本毫不在意。直到现在,我看着每天忙碌的妻子,望着她额头的皱纹,握着她长满茧的双手,不禁自惭形秽。有女人,房屋才有灵魂,才有家的味道。

现在,我出生的房间早已变成一片荒芜之地,草木葳蕤,连影子也找不着了。不过,幸运的是,我可以从记忆之河打捞出它的模样,而且伴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它的样子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我是七岁时离开老屋,搬往新屋的。我能够清楚地记住这个时间,是因为当年我刚在念小学一年级。老屋是用泥土筑成的,屋顶的瓦片也是用泥土烧出来的。柔软的泥土在重锤之下变成坚不可摧的墙面,在火焰的焦灼之中变成暗黄精致的瓦片。泥土的蜕变,也证实了柔软的事物可以变得坚如磐石。就像记忆之河,她静悄悄地在我身体里流淌,多么轻盈柔和。但随着时间的沉淀,一些疼痛的记忆将变成一块块坚硬的石头,横亘于我们脆弱的内心深处。

比如,我现在说一个不复存在的事物,未免让自己心疼,像是在给身体揭开一个伤疤,并不停地往里面撒盐。

我回忆自己出生的房间,首先不禁想到房屋后山祖母的坟墓,想到遍布于房前屋后星星点点的坟墓。有新鲜泥土覆盖的新坟,也有隐藏于杂草丛生中的老坟;大多数坟墓每年清明有人挂纸,不过还有的坟墓却无人问津。每当夜幕降临,一座座坟墓就像一只只龇牙咧嘴的老虎,从黑色中跳出来,让我胆战心惊。老屋周围埋葬的人,比房间居住的人多得多。现在,当我想起这些坟墓,脑海里突然跳出这样一个并不恰当的句子:坟墓是死者的房屋,房屋是活人的坟墓。

母亲嫁过来时,祖母已经去世很多年了。祖父有三儿一女,女儿最大,父亲是老三。父亲结婚时,姑姑已出嫁,伯父也结婚了,叔叔还在念书。分家时,祖父的三个儿子每人一间房屋。唯一的厨房分给了伯父。父亲便在屋后靠墙搭建了半个厨房,从此人间又多了一家人的烟火。厨房一面靠墙,其他三面用木板围挡着。屋顶盖的是杉树皮,雨水落在上面咚咚作响。房屋外面下暴雨,厨房里面就下小雨,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到正在炒菜的锅中。我们家没有餐厅,吃饭只能在狭窄的厨房,更多的时候是蹲在墙角。在哪里吃,吃什么,对于新婚宴尔的父母,似乎并不重要。他们对现实的隐忍如大山一般坚韧不拔,而对未来的期许如太阳一般光芒四射。

母亲在老屋生下了我,两年后,她又生下了我的弟弟。而多年前,我的祖母就是在我们出生的房间去世的。生与死,似乎是相通的。房间还是那个房间,只不过居住的人变了而已。我们在老屋渐渐长大,并开始将屋内的模样镌刻在记忆之中。

在我的脑海中,房门后的尿桶尤为令人印象深刻。不仅是因为它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尿臊味,更重要的是,我们夜间拉尿的声音,仿佛一直回荡在我的耳畔,仿若一串串源源不断的瀑布,冲刷着我的记忆之河。我依然记得,年轻的父亲一只手叉腰,另外一只手放在裤裆前,站在尿桶前小便。父亲满脸放松,略带一丝惬意。尿水激荡的声音就像歌声一般悦耳动听。母亲则坐在尿桶的边沿,小便的声音犹如涓涓细流一般平和。这或许是我对性别的最初认识,知道了男女有别。我们大便则必须手持火把到附近的茅厕。夜间,母亲害怕一个人去茅厕,我和弟弟当然更害怕。我们怕的是那些沉睡的先人,害怕他们趁着月色突然回到人间。他们活着的时候是我们最亲的人,死后都成了我们最恐惧的鬼。那时候,我们家无论谁夜间上茅厕,都要父亲陪同。

老屋外表看上去无比陈旧,外墙在时光的风化中变得颓败不堪,雨水从屋顶渗透在墙面留下一道道痕迹。不过,我们屋内却宛如春天一般崭新。这是父母的婚房,虽然他们结婚多年,不过,在房间依然可以看到不少“囍”字,让眼前萦绕着一片喜庆的氛围,仿佛他们热闹的婚礼就在昨日。喜庆的氛围还来源于母亲的嫁妆。它们看上去感觉还是全新的,散发着一道道闪亮的光。家具表面的红漆犹如晨曦的光辉一般通红、热烈,像无数朵红玫瑰在房间怒放。家境相对殷实的外祖父,为母亲置办了一屋子家具。有床、衣柜、樟木箱、桌子、缝纫机……要是房间再大些,或者再多几个房间,母亲的嫁妆兴许还会更多吧!

母亲的每一件嫁妆看上去都精致、美观,古朴中蕴含着现代感,朴素间渗透着高贵。这些都是大舅亲自制作的,他是村庄手艺最好的木匠。他当然不会放过每一个细节。可想而知,这些家具都是大舅精雕细琢的。比如衣柜,上面的把手小巧精致,柜门雕刻着龙飞凤舞的图案,两扇门对称,两幅图案相得益彰。一面巨大的镜子镶嵌在衣柜中间的门上,把拥挤的房间变大,也把暗淡的日子照出了无限光明和希望。每天清晨,母亲总是站在镜子门前梳妆打扮,直到自己满意才推开房门,款款走出房间。那时候,母亲年轻又漂亮,还特别爱美。她没有梳妆台,衣柜就是她的梳妆台。实际上,母亲没有任何化妆品,她只有一把梳子。到了冬天,母亲会用雪花膏涂抹脸蛋和手。雪花膏的牌子叫百雀羚,盒子上有几只鸟站在树梢上。当母亲打开雪花膏盒子时,我和弟弟便在一旁手舞足蹈,像打开了宝盒一样高兴。不过,当母亲要往我们脸上涂雪花膏时,我们却四处躲闪,不停地在房间打转。

孩子和女人一样,都热衷于照镜子。俄裔美籍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八岁时,当他看到镜子里满是窗子反射出来的映像时,渗透在他的记忆中的是一种安全、安乐和夏季的温暖的感觉。他在《说吧,记忆》这样写道:“镜子里满溢着光明。”他希望,一切都应该如此,什么都不会改变,永远也不会有人死去。

小时候,我也喜欢站在衣柜前照镜子。我一般是白天照镜子。老人说,夜间不能照镜子,要不然有鬼出现在镜中。我时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傻笑,有时还和镜中的自己亲嘴。镜子里的我戴着精致的花帽,上面镌刻着美丽的图腾,四周还垂吊着银色的铃铛。这是外祖母送给我的满月礼。除了花帽,还有崭新的衣服、鞋子、袜子、坐桶、摇篮、手镯……我喜欢对着镜子摇头晃脑,花帽边沿一串串铃铛便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听着花帽的铃铛声,在镜子中一天天长大。

我们家原本并不在深山之中的桐家洲,也在较为宽阔的五里排。这里现在是村部所在地,曾经是古代兴国商贾、脚客往返庐陵的重要通道,堪称“兴国丝绸之路”,光滑的石板路和马蹄窝,似乎依稀可见这里古代商旅云集穿行的繁忙景象。

迁徙,是我的祖先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桐家洲的老屋是曾祖父新建的。那是一九三〇年的冬天,中央革命根据地第一次反“围剿”战争在赣南打响,宁静的村庄变得硝烟弥漫。张辉瓒就是在我们村庄隔壁被“活捉”的。白天,五里排的人都躲在山上,曾祖父看着部队鱼贯进入村庄。为了躲避战乱,曾祖父把家从五里排迁徙到桐家洲。那一年,祖父三岁,他伏在曾祖父的背上来到桐家洲。长大之后,祖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桐家洲的,他总觉得自己就出生在这里。七十年之后,祖父在我们五里排新屋去世,在热热闹闹中,他又回到了桐家洲。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至新世纪开端,我们家几代人都重复行走曾祖父走过的路,往返于桐家洲与外界之间。

暮色降临,在火焰的照耀下,我们从外祖母家出发,走向桐家洲。外祖父一家站在门口田埂上目送我们。我们越走越远,他们消失在夜色中。外祖母一定在心疼把女儿嫁到桐家洲。从外祖父家到我们家大概五六公里路,走峡谷,过木桥,爬山坡,原本并不长的路程,变得无比漫长。

我们借助火把的光在夜色中慢慢行走,从五里排出发,经过田野,跨过河流,走向深山。父亲手持火把,背着我走在后面,母亲背着弟弟走在前面。母亲不走后面,是因为她怕鬼。有几次,母亲走在后面。她总感觉背后有脚步跟随自己,吓得她赶忙走到前面来。火把燃烧的是竹片。陈年毛竹被砍下来,破成竹片,放在水中浸十天半月,再捞起晒太阳,烧起来就噼里啪啦作响,火苗跳舞一般兴高采烈。一条小溪在我们脚下流淌,它的源头在桐家洲的老屋。我们与小溪逆行回家。小溪湍急之处,发出潺潺流水声,让漆黑的夜晚变得更加寂静。置身于深山的夜色中,炎热的盛夏也袭来一股瘆人的寒气。那些数不尽的坟墓就像一双双眼睛盯着我们。我在父亲的背上,双手紧紧地圈住他的脖子。行走的火光像流水一般,将夜色淹没。我望着流动的火光,在害怕中慢慢睡着了。

我们回到了老屋,父亲将我放在床上。我从睡梦中醒来,双眼迷糊看到火把还在室外燃烧,光亮从窗户流进房间,落在了墙壁上,将夜色照得通红。我望着墙上跳跃的光一点一滴消失,渐渐地又进入了梦乡。火焰就像流水一般悄无声息地潜入我的梦境,夜间我不禁把床尿湿了。大人说,孩童玩火,晚上尿床,而那一年,我已经六岁了,以至于这次尿床成为多年的笑话。

我们家除了拥有一个房间,还有公用的祠堂、水井、晒谷场、茅厕。祠堂是和对面同族人家共用的。我们两家的房子连在一起,祠堂在中轴位置,两边对称各一间客厅。这是坐北朝南的正屋,两边还有各四间横屋。对面住着刘嫂。嫂是父辈的叫法,我是跟着父母这样叫她的。刘叔躺在老屋的后山好多年了。刘嫂一个女人拉扯大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老屋虽然在深山老林,可也热闹,最多的时候有二十几口人。我们一群孩子总在晒谷场打打杀杀,从早追到晚。

祠堂是让人害怕的地方,因为上面放置了好几副寿木。村庄的人到了六十岁,就要为自己准备寿木。好像有了一副寿木等着自己,日子才过得踏实。逢年过节,我们都要到祠堂祭祀。端一盘煮熟的牲畜,拜拜祖先,拜拜天地,祈祷风调雨顺,家人平安。牲畜也都是在祠堂杀。为了杀一只鸡,父亲要先烧好水,点好线香,用一只汤碗盛半碗冷水,加少许盐。将鸡抓到手中,首先要把脖子上的毛扯干净,然后拎着进祠堂。母亲抓着鸡的翅膀和双脚,父亲一只手抓住鸡的头,一只手用菜刀割鸡的脖子。鸡血像泉水一般落到汤碗里,不一会儿就流干了。父亲用筷子不停地搅动着碗里的鸡血——这将炒成一盘美味的菜。杀鸡的整个过程中,母亲都是闭着眼睛的。母亲不敢看,我们小孩也不敢看。我们躲在祠堂的门口,偷偷探出头来,想看又怕看。祠堂一年也杀几回猪。杀猪一般是在凌晨,猪的嚎叫把我从梦中惊醒。我便竖起耳朵,听着猪从猪栏被拖到了祠堂。猪的惨叫将夜色震得四分五裂。我躺在床上有些心疼猪。不过很快,声音就消失了。随后,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大人正在刮猪毛。第二天清晨,我推开房门,看到一头白花花的开膛破肚的猪挂在空中。我看了看祠堂,地面一摊猪血。

上一篇: 虫不负人
下一篇: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