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不负人
作者: 加拉巫沙一
夏日飞雪。雪不从天上来,也不落到树冠、屋顶、草茎和地皮上。没头没尾的雪哪去了?彷徨否?伤逝否?疼痛否?哦,原来它们在女贞树和白蜡树内的枝蔓间,重构着一个个白茫茫的新世界。这世界是宁静的、内敛的、舒适的。每个年度的夏雪由蜡虫分泌而得,绒绒的蜡花恰似絮絮叨叨的雪,雪花飘,雪花堆,雪花凝,炫出生命最大的能量和激情。这场“雪”下得早,往前可推至明朝,也可延至更遥远的唐末,古韵悠悠,迷迷蒙蒙。这场“雪”不是雪,却像雪一样漫漶了人的历史、经验和荣光。
雪般的蜡花有何用?古今几乎大同。用以照明时,“刺啦”一声,照亮一屋,光亮抵达哪里,哪里一派明亮。用以治病时,它更奏效,止血、生肌、敛疮和定痛,但凡经它手,腐朽化神奇,身体得以痊愈,不再饱受痛苦。到了当代,它的用途被分解和细化,工业方面需求较多,各种精密机械、仪器及金属器皿的防潮、防锈和润滑剂离不开它;制造汽车蜡、地板蜡、贵重家具、科学模型、文化教育用品、儿童玩具及化妆品时离不开它;纸张抛光,使其平滑光洁时离不开它……
问天地,问岁月,问世间,小小蜡虫凭什么大行其道,在它们的生命轮回里繁衍后代,延续物种?它们又凭着怎样的魔力,让人们相伴左右,不离不弃,在厚重的光阴里,没有一丝丝的幽怨?
下面,说道说道。
西昌可能是大凉山最早饲育蜡虫的贸易中心。此去几百里,向南向北,朝东朝西,大凡两山夹平坝的温暖、湿润地带,都兴栽女贞,育幼虫,谈虫事。人们从圆嘟嘟的蜡虫卵壳身上,看到了商业的繁茂。
明朝时,西昌称建昌,又曰建南。万历年间,赴西昌做官的河南人范守己写道:“建南好,乘兴踏青行,虫果侩权村有市,蜡花开遍庙无灵,春会托清明。”到了清代的嘉庆至光绪年间,夜市(俗称虫会)达到鼎盛时期。最为详尽且精彩的当数颜汝玉于清光绪十一年(1885 年)著的《蜡虫记》:“近郡城者,各儋赴西街,辟鹿门,市晚开也。狭院落,蓝乱惟也;夜光谈,火炬排也;语音殊,商人来也;评价值,声喧豚也。”他描述的定是西街之夜景。大凉山当地的虫儿客,从各地风尘仆仆赶来,趸卖蜡虫,赚足银两。路不等长,少许虫儿客可朝发夕至,多数虫儿客则昼伏夜行两三天,才能抵达。时间上的运气多好啊,黄昏至,夜市开,火炬明,言语殊,买卖者人影幢幢,讨价还价的声音吵吵嚷嚷,像豚般喧闹。“豚”特指猪,取闹腾之义。豚因饥饿而哼唧,人因虫业而浮躁。在炬光映照之下,人人情绪激昂,两眼放光,像丛林里捕食的众兽。
大凉山以外的虫儿客走一拨,来一拨,山路古道,旅客充塞,为虫奔走的商贾真多、真密、真勤。缘于这小不点的蜡虫,西昌与外地于春夏之交频频通商,任山水阻隔也有人去冒险,路途再远也有人敢跋涉。想着白花花、叮当响的银子,正商和邪匪都拿生命去下注,将命运交给了这条利润丰厚又刀光剑影的虫业之路。
有文献记载,清朝中叶,西昌每年短短的虫会期间,交易最高时在百万两银子以上。将一百万两银子换算成吨是多少呢?按旧制每斤等于十六两来计,斤换算公斤,公斤再转换吨,抹去零后,还剩整整三十多吨。好家伙,这是多么大的一笔财富!我在反复核算时,顿觉眼前金银堆积,状貌如山,放射出莹莹光芒。可我知道,于我而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跟州府的西街一样,各地虫会均“朝摘夕售,为市鲜在日中,大都自日落至二三更时,持炬交易”。有的地方,连庙宇也派上了用场,夜市人声鼎沸,“灯光灿烂逾夜半”。
寺庙乃旧时国人的精神寄托之所,但金钱一诱惑,信仰立马乱了阵脚,向银子叩头了。庙内设市,足以明证蜡虫产业的发达和疯狂。可以想象的是,寺庙灯火辉煌,虫客挤破门槛,挑脚络绎不绝……人间万象,竟在众菩萨的眼皮子底下活泼泼地开演,让菩萨悲也不对,喜也不对,不悲不喜也不对。虫会进入庙宇,真是一个玷污灵性的决定:人悲乎?菩萨悲乎?人觉着菩萨可怜,菩萨觉着人可怜。抑或说,人和菩萨都傻,看不清,分不明,究竟哪方最值得同情和哀怜。
最终是哲学揭示了谜底: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惯看世间悲喜冷暖的菩萨,当然只好表情凝固,无波无澜了。
虫会强调“赶”,比常规的赶集还要着急忙慌,大有十万火急的意思在里头。外地商人来大凉山采购蜡虫,本质上是趸购有生命和有挂虫时限的虫籽。这些精灵耐不住高温,经不起倾轧,只能一层层地装在特制的篾框里。篾框上留有无数孔眼,便于通风。愈是跑动,风力愈大,愈得以连贯。虫儿客不敢有半点马虎,成交毕,即刻雇用挑脚,连夜起运,咔咔小跑,不容稍懈。翌日若遇阴天,则继续赶路,待精疲力竭,方找店休憩;若太阳高悬,则全体歇脚,养精蓄锐。但虫儿客的内心是慌乱的。他们择房屋,洒清水,将篾框里装虫的袋子一袋袋地取出来,铺展在潮湿的地上,好让虫籽清凉舒爽,慢慢发育。等到黄昏,一行人又像昨夜那般跑将开来。路人见了,甚是费解,问:“鬼撵吗?”答:“鬼撵事小,虫撵事大。”如不拼命赶路,一来蜡虫或因高温出壳飞走;二来或因相互挤压,蜡虫悉数夭亡;三来错过了上树挂虫的短短时限,虫农不要蜡虫,白白跑了这遭。我还听闻,跟着小跑的虫儿客标新立异,双手各握一块卵石,以增加两臂前后摆动的弧度。如此,手拉风,身趋前,脚生力,大摇大摆的节奏感出来了。他们还赋予石头特殊含义:虫籽的外壳像卵,不是以卵击石,而是指望卵如磐石,庇佑沿途不发生诸如抢劫、塌方、溺水和雷霹等意外事故。至于骑马的商贾,亦把两枚卵石藏于袋内,一路祈愿而去。他们胯下的马最不适应零零碎碎的小跑,因压抑而大汗淋漓,浑身湿透,屈尊了奔马之地位,损害了奔马之荣誉。
松明火把,时明时暗。油壶灯笼,闪闪烁烁。远看,那是一支萤火虫似的队伍在潜行。又仔细看,分明是妖起舞,魔飞翔,撞见鬼点灯了。自明朝以来,夜奔的商队人马杂沓,以似人似鬼的身份,把“赶”字铺陈得惊魂未定,像赶紧、赶快、赶忙、赶往、赶赴、赶早、赶急、赶速等词语汹涌而至。即便与劫匪交火,抛头颅,洒热血,商队照样纷至沓来,照样勇往直前,照样势不可挡。当地的竹枝曲圆润柔媚、悠扬动听,唱:“千里奔波虫儿客,手握卵石脚生风。”又唱:“遐迩纷纭争赴赶,无人不为利心牵。”
西昌往北的蜡虫之旅完全依托古道蜿蜒行进。登山临水是大凉山所有道路的必然,尤以彝族聚居区喜德登相营、越西小相岭和甘洛清溪峡为最,或山峦险阻,峰巅嵯峨,千仞峭壁,悬崖若鬼神;或峡谷幽邃,溪河密布,白浪腾空,暗谷疑风雨。在这山高水长的艰辛道路上,最可恶的是夺人钱财和性命的匪患。顺手翻阅《清代皇帝御批彝事珍档》,该书共收康熙至宣统年间一百八十六件奏折、四十八件片(补充奏折未尽的内容,类似附件),其中,满纸写抢劫、掠夺、伤杀等的占九成以上,文中普遍将彝人蔑称为猓猓、倮彝、蛮匪和曲曲鸟人等。凡此种种,说明彝匪横行,难以铲除。他们或许抢过虫儿客,或许抢过其他的商旅。刀光剑影后,对匪徒来说,俘获的虫籽没有任何现实意义:吃不得,养不得,更不敢叫嚣着卖给下拨虫儿客,无奈用脚踢翻,气散一地,终悻悻然、痒痒然、愤愤然地逃进大山大林里。
不知从何年始,虫儿客统一了着装,一律内穿白布对襟汗褟,外套长不过膝的青布偏襟长衫,俗称“二马居”衫子。将约定俗成的服装穿在身上,既方便赶路,更保障安全,成了长途通行的行业标志,像如今的制服或工装,一看便知哪行哪业。他们一来,沿途出没的盗匪呵呵笑过,目送远行,免得白费了打劫的招招式式。如是,提心吊胆成了前尘梦影,危机不复,他们只管赶路,赶好自己的漫漫前路。
商人在赶,虫籽在赶,信息在赶,连古道也在忽起忽落地赶。人、财、物以及信息的重叠多么像伸出去的无数双手,一场场地接下了历史的接力棒。然而,以为蜡虫之道将继续发扬光大时,决策的因果、机缘和意外却给历史开了天大的玩笑。清末至民国时期,时局动荡,民不聊生,虫商不来,虫园荒芜,虫籽生产一蹶不振。一九四九年后,女贞树被大面积砍伐,虫业断崖式再衰,再败。其间,大凉山十七县市里的极个别县拼搏过,奋斗过,但终究像山体崩塌,谁都不敢用血肉之躯去阻挡滚滚飞石了。我查过有关志书,西昌市和美姑县努力得最长久,属于虫的时间指针分别停留在了一九九一年和一九九八年。至此,虫业不再挣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在时间的纵线上,或从唐末始,或从明朝始,人们赶着赶着,“赶”没了南来北往的虫。
二
岁月苍古,但未见老去。
上千年来,虫事鲜活,宛如虫本身一般精灵、精神和精彩。这完全托了文献和口耳相传的福, 看了, 恍如梦境;听了, 仿若隔日。
虫业在大凉山绝迹后,蜡虫居然还在创造着奇迹,把生命的种子留在了两河口镇两河口村的一隅。那里镇村同名,隶属大凉山的喜德县。有洪流自山间涌出,大河曰孙水,小河曰洛哈,两河交汇,故得此名。《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通零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西昌)。”西汉时,司马相如调集巴蜀数万兵卒,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用几年时间修整过古道。列传里的孙水便是这条奔腾了万千年的河流。它是安宁河的源头。孙水和洛哈两河冲刷大地,使两河口平坝伸展,坡地从容,处处舒缓而恬逸。紧要的是,此地的气候、水土、树木最宜虫籽休眠、生长和繁衍,是蜡虫的一方孑遗世界。
虫不多,是大难不死,是因祸得福,是沧海遗珠。它们被遗忘在了女贞树里,与天无争、与地无争、与人无争,按生物习性守着自己的传统。它们的万幸,首先是赖以生存的女贞的万幸。女贞属乔木,高达十余米,四季婆娑,枝叶茂密,树形整齐,是较好的观赏树之一。女贞叶对生,革质,卵形或卵状披针形,叶面平滑、光泽度高。寄生的蜡虫有甲壳保护,幼子犹如沙粒,不计其数,立夏前后孵化,不用几天,从壳内爬出蔓延树间,但肉眼不易察觉。我看过用特殊器材拍摄的纪录片《白蜡传奇》,微观世界,跌跌撞撞,它们粘在女贞的叶脉上,舔舐汁水,乐以忘忧。它们累加起来的食量不大,即使缀满所有树枝,点点汁水足矣。树叶不会因蜡虫的吸食而委顿,相反还提振筋骨,增加亮色,在摇摇摆摆中宿雨餐风,好不惬意。女贞和蜡虫就这般共生,慰藉了彼此,成就了彼此。
冥冥中,蜡虫的命运轨迹是模式化的。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好似谁在指挥,雌雄蜡虫将一棵女贞截然分为两大阵营。雌虫起始像微芒斑点,秋后发育成小泡状,并逐月增大,完全没有昆虫的形态,既不能挪动,也不能爬行。至来年入春,有豌豆般大小,颗颗相依,粒粒相偎,宛如树木结出的果实。雄虫则附着于另一天地的枝枝蔓蔓间,分泌蜡汁,制造蜡花,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等待着爱情的钟声“当当当”地唤醒它们。纪录片里的男主叫“一鸣”,体长三毫米左右,比蚂蚁还娇小和羸弱。显微镜下的它通体金黄,生着一对翅膀,足上布满绒毛,尾部拖着两根长长的白线。白线比身体长两三倍。它的一生必须完成两件要事——泌蜡和交配。现在,它遇到了叫“白妙”的女主。新婚当日,它纵情山河,肆意九州,精竭而亡,树下的落叶为其铺好了温暖柔软的墓床。对于像它一样幸福着死去的雄虫,人们用打油诗来祭奠:“虫小作用大,为人造白蜡。功成不畏死,洁身更无瑕。”
一鸣和白妙的长子叫“叮当”。由叮当往下,弟弟和妹妹成千上万。它们诞出母体的时候,意味着新的宿命之轮启动了,向着可知,也向着未知。
自虫业惨淡乃至绝迹以来,两河口村的蜡虫多么幸运,在房前屋后,在田边地角,在山野小径,它们与女贞同欢乐,共患难,一直延续到了当下。令我纳闷的是,一鸣的遗孀和遗孤要经历怎样的煎熬,才能抵达一个又一个生命的轮回,直至人们重操旧业的今天?在那些中断了几十上百年虫会的岁月里,它们是怎么将生命的密码传承下来的?它们有着怎样的刚毅和隐忍,风霜雨雪等恶劣天气才奈何不得?如若长此以往,它们是兴旺还是濒危,乃至灭绝?种种疑问,纠结于我心。是故,在某年的谷雨日,我来到了两河口。
春光明媚,山川黛绿,正是采虫的好时节。沿途多见树枝在移动,绿油油的、蓬蓬勃勃,容易误为树木成精,自己扛着自己走。它们走不远,来到路边的其他大树下,“轰”地散开去,方见扛枝丫者笑嘻嘻地立着,仿佛他和她是树生出来的怪兽。砍来树杈者是彝人,别人土里种粮,他们却树里种虫,把虫当庄稼种在了女贞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