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和稻田

树林和稻田

外面的天已经很暗了

我待在这一片树林里

久久不愿离开

或者我就是这片树林

是没人经过的山脚的公路

公路下面是田野。十月。十一月

的稻田

风吹来黄澄澄的农田香气

田野里空气和山麓树林并不一样

这里空气少有光线，更暗，更干燥

看不见的岩石有远古的光亮

我因为待的时间长

早已适应了类似光亮

我时常散步来这里

如果有一天，在这人世上

我掉头远去

别人一定也会看见这片树林

经过这些普通、白天静悄悄的沙土路

公路拐弯处有一家副食店

如同朝向漫漫长夜、奠祭用的花圈

而我，我这双山麓的眼睛

始终凝视不远处夕晖明灭的金黄的稻田

2021

音 准

感激向四周聚拢

一个薄暮的初夏

桌上的台灯光

书籍样式的空气

窗外，铁路沿线，声声鸟啼

生着锈的椅子

仍旧亮着的天色

更远的大街，有人说话

有人河流般蜿蜒消失

感激我一言不发

感激窗下花草的嫩芽

感激游泳上岸

一小时后头发根茬的水珠

多年未弹的吉他

在书堆里淹没——那里有

入夜时分的音准

对生活的六种感激

2016

蟋蟀之歌

一只夏夜里的蟋蟀

凝聚生命全部的惊奇

工匠，家园，音乐家，乐手

这乐手自己在挫着一把钥匙

噢！童年的钥匙

沿着那久未开启了的弄堂门

重又走近儿时的故里

穿白汗背心的父亲，表情壮重

油灯下，坐着刚下夜班的姆妈

在弄一点夜点心吃

她身上散发刚走完了夜路

惊魂甫定的寒气。半夜

我醒来，瞟了一眼那寒气——

一只蟋蟀在窗外鸣响

恍似今夜这一只——

仿佛护着自己的童年，不愿出声

这看不见的，守身如玉

在守护一颗懵懂男孩的心

那心已万籁俱寂

抬眼望向永恒星空

躺在凉席上的那名男孩

一定看见了百年后的我

他复又睡去，翻身时心事重重

他的与年龄不相符的忧虑

被细心的姆妈一眼瞅见

今夜在蟋蟀声中，我听见辛苦度日的

姆妈的叹息。她忽然觉得孩子有点异常

像是屋子里谁做了个噩梦

灯光照着这幽暗清寒

就像此刻这个夏日长夜……

2007

夜 雨

黑黑的房子里别无长物

只有一场雨

仿佛有人把豆粒撒在屋顶上

空气有夏天特有的晶莹

我要到雨天的窗口收割自己

但雷声仍在阁楼上和怪物格斗

一分钟，楼梯坍塌

茫茫夜雾，如尘埃漫天

雨仿佛从怪物的刀刃甩出

黑黑的房子，勇武、嗜血、怯懦

看不见的格斗

灌满了风暴

突然

一个灵魂从另一个灵魂里站起来

2018

一个在家看小说的人

我先是进厂做工人

后辞职出来开店。做生意、进货

也没挣几个屌毛钱

再后来，我老了

城市变了。乡村也变了

有一天路过一个小区

很偶然地，抬头看见楼上

一个人家的窗台

一个在家看小说的人

不知为什么，我知道他在看小说

这就是我一生的经历

——或者说，结局

我远远地走出那小区

不记得那是几楼人家

2024

我的黎明

深夜

我所有的童年聚拢过来

头碰头，商谈世界

梦幻秘密

尽管床头柜上一本本书知晓

这里所有的话语

都只是缄默

窗户变成了过道

过道变成风

但黎明还没来临。真正的黑暗

无字。无命运

一名探险途中的旅行家

终其一生。在书中留下一张

字迹模糊的地图插页

（他在亚洲的车马店的风雪之夜

独自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天亮前的大雪

卷开的书页，思忖着

穿越蒙古高原的线路

正一点点剥开

我熟睡时如茧。一段已写下的文字

无法确定作者身份

桌上的油蘸头……忽明忽暗

2016

孤独的夕阳

我手头正翻开的

一页书仿佛是孤独的夕阳

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了我

这种感觉。一只鸟声音哑哑的

在窗外不远处叫

听起来好像蹲在地上的鸡

我看过的土地和生活

离我越来越远了

这几天总是在想多年前弹过、用手

摸过的吉他，木板箱琴的轮廓

我也曾有过人一生中称心

凑手的年轻，噢！

傍晚的天空慢慢展开

似乎暗淡下去的光线是一条河流

我端坐在城市的夕阳深处

在一处房子里，如此古老

即将被水面粼粼波光淹没

被天黑之前，不再会去读的那本书的封面

书中提到一名作家，一个

英国女人的名字——整本书中

她的心跳如同正坠落在地平线上的

孤独的夕阳，刹那间唤醒了，唤醒了

我用手指细细摸过的吉他面板

我内心沉睡的辉煌和温暖

责任编辑 许阳莎

《随笔》2025 年第2 期目录

李大兴＼ 屡经风雨但存真

——怀念陈铁健先生

赵 勇＼ 谁是方铭同志？

吴先宁＼ 逝去的田园诗

范 泓＼ 祖母要远行

傅 谨＼“戏改”与童伶制

——关于潮剧的随笔

周松芳＼ 粤人食辣往事

林贤治＼ 鲁迅与《沉默史》

胡 成＼ 史家的“反战”书写

沈卫威＼ 档案里的周作人与汪精卫

张宝明＼《新青年》：卯年遇见“兔先生”

邵 建＼ 詹姆斯一世与普通法

蒋原伦＼ 狸猫换太子的虚与实

顾 农＼ 读《晋书》札记二题

王美怡＼ 山中的廖燕

佘朝洁＼ 恽家小姐

潘 城＼ 英雄无力，归隐无地

——金庸的创刊号与龙井茶

王 平＼ 关于《王平有味》及其他

唐小兵＼ 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雪云郎＼ 饥饿的鸭子和与鸭抢食的汉子

刊名题签＼ 茅盾

封面＼ ［西班牙］华金·索罗拉《玫瑰丛中的埃琳娜》

封二＼ 杨小彦学人漫画·弗洛伊德

封底＼［法］皮埃尔·博纳尔《黄昏，槌球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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