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起一行

作者: 谷 禾

世界的光

太刺眼了,从哪里开始?

但我爱每一个早晨

一片叶子,几乎可以飞抵所有去处

一滴鸟鸣,分娩出更多的雏鸟

多好啊,一缕光线安慰了

欢爱和恐惧中,所有紧闭的眼睛——

如果跌倒了,道路扶我起来

如果遭遇骨折,就从晚年返回童年

每一个身体里

都有一个国家庇护所

容留不屈的魂灵,起于泥沼的饿殍

我是说,我与祖父有同一张脸

如果我消失了

那是因为

我从未出生过。从未被世界的光看见——

大雨之夜

大雨之夜,我听见风声和雨声

隔着玻璃,风和雨,一阵儿紧过一阵儿

我看见雨被风拖拽着,踉跄而狼藉

像极了一群烂醉的父亲在找寻回家的路

而疾驰的车轮溅起泥浆,车灯的远光

照见他的脸。隔着玻璃

我看到雨撕扯着雨,心里想:这雨真的太大了

我看到雨中萧瑟的叶子

被叶子裹挟的第二张脸、第三张脸、第若干张脸——

在大雨之夜,消失又浮现

在大雨之夜,为什么有这么多

烂醉的父亲寻不到家门?

等雨停了,我还能去夜色里找见他们吗?

——我想,如果大雨之夜

还有星辰,它也应该是萧瑟的

如果我现在推开门,走进大雨里

注定也是这父亲中的一个

被更多车灯的远光照见,浮现又消失……

泥土在拉拽

这样的日子,一定有马车

从天空驶过

马匹和木轮——俯身于尘埃的人们

不曾向那里眺望

倒映的蓝色冰碴,结上院子里

锈蚀的花架。而月亮

从楼群缺口升起,流淌清澈的骨头

在永诀和折返之间

在悲伤和呼愁之间

在生者和死者之间

更多的人们,把唯一的白菊

焐在胸口,像呵着一朵微火在风中

也许,他和我们一样隐忍,胆怯

甚至什么都不是。

他走后,再也

找不到一点痕迹(人死后

可以随其所愿——去他想去的地方)

……但又分明感到泥土

在拼命拉拽:咯吱战栗着,不许他离去——

不确定性

死亡是什么?

悲伤,或永生吗?

一本读过的书

慢慢合上

最终变成了

无字书,无字碑

我看见天空弯曲的背影

飘散着菊花的幽香

另一个人在从衣服里用力挣脱出来

进入悬垂的露水星球

我说,在黑颈鹤到达之前

童年有独自的秘密

它的疼痛带着玻璃的禀性

从828 米的楼顶①,始终朝向光的另一面

寒流

更密集的叶子,卷起来

揉搓,飞向更远

于无声处,发出几乎是人的呻吟

所有鸟儿:蓝色和灰色的

也被卷起来

结队投向风的旋涡,丧乱的杜甫一样

没有一盏灯,小心包扎黑夜

进入敞开的门扉,

天空低垂古老的敌意,它说:“给我断枝——”

生长。离泥土越来越近了

树叶急促的目光

流水太远了,孩子们在火焰中跳舞,渐渐熄灭了形迹

我们有时也称之为:上升之书

曼德尔施塔姆

唯有脚印,在堆集起来

像海的锚链

从莫斯科,到沃罗涅日

滑动的喉结,反复吞咽饥饿和唾液

——那好吧。你可以吞下

寒流,纷飞的木屑

但坚拒用锯子涂抹写在纸上的每一个词

那人坐回他的位置,继续抽他的烟斗

在纸上画更多的X

嘴角流露出一丝狞笑

而你在这里,挨过一生中的又一日

所有走过的石头,不再能

认出你。需要

在额头上刺字吗?

在灰烬里翻找,拒不焚烧的骨头

他们驱使着你,像忍辱的牲口

而落日把疲弱的身影

留给落上铁丝网的最后一只灰雀

“妈妈——”你摸索着

空气里没有应答。死亡嗫嚅的嘴唇也没有

“去利沃夫……”

“你去过利沃夫吗?”之所以常常

念起,是因为你不止一次写到了它——

像一个结:“去利沃夫。哪个车站,

通往利沃夫,若非在梦中,拂晓时分,

露珠在手提箱上闪光,特快列车

和子弹头列车即将诞生。”利沃夫

属于过去,也属于未来。在这座

一母所生的四个孩子,也可能

分属于个不同国家的城市,你出生,

四个月后离开,就再没有回到过这里,

你的记忆,然定来自个人的想象,

“白桦和白蜡树低语的地方,像

印第安人一样……”被灭绝吗?但你

穿过梦境匆匆前往,“夜晚或白天,

在九月或三月。可是,首先要相信,

利沃夫依然存在。”你颤抖着,反复追问:

“为什么每座城市,都得成为耶路撒冷,

每个人,都要成为犹太人?现在只是

匆匆地打包,总是,每一天,气喘吁吁,

赶往利沃夫,它存在着,安静、

纯洁得像一个桃子。它无处不在。”

事实上,这个城市,是,并且

只是你灵魂的栖居地,诗歌走遍了世界,

它却一直扎根在了那里。多年前,我读

你年轻时写下的这首诗,呆愣了许久,

并且从此爱上了它:去利沃夫——

一个我未抵达的城市,它的命运,

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永在,又面目全非……

致啄木鸟大夫——

并非所有树林都召唤啄木鸟大夫,

而每只啄木鸟,都想要更大的树林。

为了吃到更多的虫子,它的喙

长成了长长的凿子,灵巧的

舌簧,生出了弯曲自如的钩子。

为呵护大脑,它进化出了坚硬的颅骨——

从春到秋,笃笃的啄木声响彻树林!

我看见树木摇荡,说:“不——”

更多的啄木鸟回答:“我们的责任和重负。”

在天黑之前,树身上又被啄出

新的黑洞。灌满入骨的疼痛和风声……

过陈家铺

最剔透是晨起的雨,轻重缓急

像一双看不见的手

弹奏着天空这架无边无际的钢琴

——你辨不清白键和黑键

云絮起自群峰深处,不改千里青绿

从山脚向上,恍如众鸟疾飞

我继续走在雨中,移开头顶的蓝伞

把目光转向临渊的书局、老屋、

青瓦、赭墙,朽腐中重生的八百岁水杉

我还想找见消失的驿站和瘦马

从山那边走来的倦客

怎样把黑夜里浮现的一豆灯火认作亲人

轻轻叩响虚掩的门扉

此时啊,所有门都是开敞的

有人在拍照,有人在临窗听雨

有人面向群山朗诵

一架弹奏的古琴,刚从白云生处归来

却仍有炊烟,沿屋顶袅袅上升

白米在生成香饭,一口

好大锅后,转出才解下罗裙的美厨娘

从飞茑集①走失的松鼠

幻化成了二十六都②的新传说

蛆虫记

蛆虫在粪坑里,欢快地蠕动。

有时还滚作一团,

像进行中的盛大party——

那是腐肉在入坑,那是新的粪便在入坑。

作为旁观者,我理解这些白胖子

对生活的态度,而另一些

执着爬向坑沿的出走者,

臃肿的肉身里一定有异端的思想在生长。

是的,我在另外地方相遇过它们——

在酱缸中、伤口里,在垃圾深处,

它们怡然其乐,不戕害身外的任何异族,

有时还从奶酪中,生出天使的翅膀。

它们活在低于现实的粪坑里

偶有化蛹成蝇者,从高台俯视苍生……

读《赌石人》,兼致毛子

我在大巴扎里见过那些赌石人,

绷紧了神经,等待着,

电光火石的刹那——

当地的朋友纠正我:“那是在赌命!”

也有另一些人,比如尼勒克来的

皮货商买买提,只赌一张完好的羊皮。

住在湖边的牧羊人阿布拉切克,

更愿意赌羔羊和母羊眼里的湖水有多深,

为此,他押上了随身的一囊烧酒。

你继续写道:“……我们彝族人

从不和天上的事物打赌。”

我想到了那个又一次入囚的、毗邻

澜沧江的瘦小女人,她望向窗外夜空时,

也生出过“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喟叹吗?

——月亮呵,这块天上的石头,

是否因亘古的见证

而生出了神性,并为黑暗中的人们,

带去过一丝光明的慰藉……

蛛丝,马迹

是否蛛网张开的地方

必有灶马①显形?

在柴堆下,在灶台边,在荒芜的墙角

它们守拙,出奇,

有一窝光的执着,也有倦鸟的嘶鸣

但从没有一把梯子

从苍穹垂下来,搭起明亮的道路

带众生通向救赎的天国

如同灶马非马,灶台也不闻马蹄声咽

一生作恶的犍陀多,死后堕入地狱

我佛慈悲,垂下一根蛛丝

他爬上去,回见众人尾随,用力猛踩……

蛛丝断裂。……他摔下去

化成了灶马饕餮的美餐

之后,又一根蛛丝扯在那儿

若隐若现地

等待众生领悟,伸手抓紧了

而遁形的灶马,正在虚无中

磨着它的利齿尖牙

即景

一群人蜂拥横穿过街口:

条纹斑马线。红绿灯。交通协管。

公交巴士。共享单车。电摩。

闪亮的钢铁长龙。招摇的红色信号旗。

急着上班的人们,小黄帽少年,

风卷起的落叶,看不见的尘埃,

更多人加快脚步奔向对岸,

两个牵手的老人,渐渐落在了最后。

他们无所适从,左顾右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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