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乡土的中国
作者: 钱红丽那天,母亲像得到了天启般咕哝了一句:“嗯,乡下的秧插完了。”是的,立夏后一周,皖南所有早稻秧基本移栽完毕。
行走于平畴远畈,到处是白亮亮的水田。秧苗尚未活棵,在夏风中纤弱伶仃,惹人怜爱。当远山氤氲一派深绿,辽阔的虚空中,先知一样的四声布谷开始吟唱:发禾发禾,割麦插棵……一声声,溪水中洗过般,清澈婉转。
我母亲颇为疑惑:“现在怎么听不到发禾雀子叫了?”
发禾雀子,正是四声布谷。吾乡给鸟命名的人堪称哲学家。年年初夏栽早稻秧时,布谷鸟准时到来,此时插下的秧苗在急速抬升的气温中生发,可不就是“发禾”吗?故名发禾雀子。
早稻秧插下,小麦开始动镰,小满驾到。二十四节气遵循着天时,与植物相知相惜,彼此守信,没有哪一年让我们失望。
若说起天地精神,我自小便是往来于天地精神之中的。
人老了,不自觉便活在回忆之中,岁月如倒流。我与母亲一样,频频想起的,总是乡下日月。
露台空出无数花钵,多年不曾打理。她闲不住,逐一整理出来,让我买点菜苗回来。
我去菜市,拎回辣椒苗、茄子苗、秋葵苗若干。她将花盆里板结的土壤松一松,敲碎,拎起水壶,浇得湿润润的。一株一株,将菜秧栽好。还有几只巨大的花盆,她说要留到仲夏,点大青豆。她还让我再买两株丝瓜苗。她站在露台比画着,想再搭几个竹架子。
我一一照办。
某日,白兰开出第一朵,我们母女俩开始了农业种植。我们的血液里,一直流淌着农业文明的基因,纵然暌隔故乡几十年,也不忘稼穑之事。
一位叫海桑的诗人写道:虽千万人,你是你。我血脉字典里的“你”,是乡土中国。
我答应,为母亲搞点有机肥。
离居所不远有荒坡沟渠,杂草无数,高及一人。日前被园林工人悉数割倒,晾晒于原地,正是制作草木灰的好材料。大清早,带一条长长的鞋带,去坡上,抱几捧草捆扎起来。草上夜露未消,香气沁人。跟小时候一样,收拾草草木木这些事,我总是格外专注认真。我天生适宜与泥土、青草打交道,每逢此时,胸腔中就荡漾着无穷快乐。不顾小区人的异样目光,我径直将这一捆枯草拎回,继续晾晒于露台。再过几日,划一根火柴,把它们烧了。
草木灰正是上好的有机肥。
出出进进间,家里地板上遍布草屑……末了,仔细打扫干净。做这些琐碎事,我非常耐烦,内心无比安宁,仿佛重回乡下。
吾乡地处丘陵,地势如诗行般高低起伏,逶迤复杂。一块块稻田,星罗棋布于小河大圩间。暮春,引适量水,将歇息一冬的老水牛牵出,套上犁铧,一圈一圈翻过一遍。长满铁齿的耙也被扛出来,人站上去—还是老水牛牵引在前,耘一耘。原本坚硬板结的泥土瞬间华丽转身,变得松软平整。一块一块水田,宛若大地之眼,洁白如镜面,既可倒映白云蓝天,亦可反射五月的艳阳,静等稻秧来临。
用一把钉耙,自水田中捞些湿泥,平行积于田埂边沿,晾晒几日,便也干了。用铁锹尖沿着这窄窄一垄,依次挖出一个个三角形小坑,每坑中撒黄豆三两粒,捧一团火粪(一种农家自制肥料)盖住了。不及一周,豆苗出,顶破火粪,伸出一个个深青色的问号。发现了吗,所有植物初来人世,俱是打着问号的。是疑惑吧— 这个新鲜奇异的人世,是否值得我们来一遭?
所有稻秧,在夏风醺醺中抽枝散叶,黄豆苗亦如是。渐渐地,该锄草了。豆棵里同样荒草萋萋。不要懒,扛一把锄头,轻轻将杂草锄掉,顺便松松土,以便根须呼吸舒畅。以后,便不用管了,静等仲夏。
当藕花风一阵一阵拂过千山万壑,千亩万亩稻禾开始扬花。黄豆秧子仿佛受到爱的感染,也纷纷开起紫色小花。不几日,花落,荚出,毛茸茸的,微微戳手,不等早稻成熟,便可拔毛豆来吃。将四五棵豆秧连根拔起,带至家门口。拖过一只小板凳,闲闲慢慢剥豆子—这散发着特有香气的珍珠璎珞,骨碌骨碌滚满一碗。大柴灶烧起,略微一点菜籽油炝炒,配两只红椒切成的丁,成就了一碗下饭菜。新鲜毛豆亦可用来做汤,稍微多烀一下,糯而酥烂,微甜。起锅前,敲入一只鸭蛋打散,透鲜。
吾乡除了青色毛豆,还有红色毛豆,剥出来,一碗胭脂红,殊为美丽。有一年,与一群同事前往九华山出差,邂逅一群妇女坐屋檐下剥这种胭脂红的毛豆,深感异样。一个多年不曾回到故乡的人忽然定住,伫立良久。同事们早已走远,我紧赶慢赶才追上。
这样的初夏时节,故乡的南瓜牵藤了吧,豆角秧子攀上高粱秆了吗?瓠子一贯种在小河边,开洁白贞静的花,暮开朝合,亦名“夜开花”。花落,瓠子出,同样毛茸茸的,见风长,似乎一天就自一拃蹿至尺余长,子孙满堂地结,拦也拦不住。
摘几条瓠子回家,以锅铲刮之,新鲜汁液瞬间濡湿脸颊。我们喜欢捡起大人切下的瓠子头尾,合在一起,模拟磨磨子玩。小时候剥蚕豆,也是要仔仔细细剥出一个个完美的绿壳子,套在手指尖尖上,举着十个灵动的绿指甲,在夏风里晃来晃去。何以小时候总是快快乐乐,无有愁苦伤悲?大抵得益于山风月色的滋养,无时无刻,不与天地精神往来。
当夕阳的余晖将小河染得一片橘红,我们扛一只粪瓢,自流水涣涣的小河里舀水,一瓢一瓢泼向菜畦。近旁夏虫吱吱唧唧,四野蛙声如鼓如诉,群星次第亮起,天地俱有回音。
如今,隔着40余年岁月往前追溯,并非没有悸动。
我们村前的小河,《诗经》中的诗篇一般逶迤,鹅鸭星辰一样密集,菱角即将覆盖整个河面……每每忆及,栩栩目前。
童年标注了一个人精神版图的潜在边疆,一生走不出。它也是一枚尊贵无价的金镶玉,适合锁在绿丝绒匣子里珍藏起来。当我们在逐渐扎下根来的城市累了乏了,想起拿出,爱抚摩挲一番,再静静收起,似也得到了宽慰。哦,原来我是有来处的啊,并非孤魂野鬼。
这遥远的乡土里的中国,正是一代代人的精神归属,也是我们的底蕴。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杜甫这句诗真是好,写出所有人故乡的灵动,更写出天地之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