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甘

作者: 南在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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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看见“挑肥拣瘦”这四个字,我总想着只要肥的,回家好做红烧肉,这让人有点儿羞愧。

小时候有碗玉米糊汤就好,可心里还是想着吃肉,这个口福差不多要等到过年。平日里缺肉,也少油,一块肉皮,用来光锅—炒菜前,将它按在锅里转一圈,不然,炒菜会粘锅,装不到菜碗里去不说,还会焦煳在锅底。

那时有个人好装面子,每次出门要拿肉皮在嘴上抹两下。有一回正和邻人吹“肉吃多了烧心”之类的牛,他老婆冲过来问:“锅都烧红了,肉皮呢?”他装作不知,被老婆从衣服口袋里翻出来了……这个笑话说了很多年,笑着笑着,却有说不出来的难过。

我们小孩儿常常被说成“饿牢放出来的”,或是“站没站相,吃没吃相”,还有“狼吞虎咽”,好像全是说我们的。

于是扳着指头数着盼过年,能多多少少有点肉。照祖父的意见,过年要做两个菜,一个蒸肉,一个瓦罐炖肉。一甜一咸,都是方块肉。清人杨静亭有两句诗,“象眼截痕看不见,啖时举箸烂方知”,像是专门为我家炖肉写的。

祖父拿长柄勺给我们舀,每个碗里都肥嘟嘟的,随后,他才给自己舀点儿。吃一口,祖父像沉吟又像回味,缓缓说一句:“过年!”这一句话里有许多慰藉,我模仿了多年。当年坐在煤油灯下吃团年饭的大人,一个接一个走了,可那碗炖肉如今还会出现在饭桌上,人的口味常常忠实于童年。

爱吃肥肉常常被人诟病,虽说都是善意提醒,可真有点儿煞风景。有一回还发誓,绝不跟营养专家一起吃饭了,现在回想,那气恼还在心里。

我很想找几个同好。作家刘墉的儿子刘轩在文章中这样写道:

有个著名经纪人曾经告诉我,艺人都应该有一个特质:同样的曲子唱十遍、同样的故事讲十遍,不但不会厌腻,还会一次比一次更起劲儿。

如果这么说,那我父亲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训练我当一个艺人了。

例如吃饭时,他会夹起一块肥肉,先向在座的客人们宣告它的胆固醇含量很高,但碰到老婆做的霉干菜扣肉还是欲罢不能,接着便问:“儿子,这个叫什么?”我则脸不离碗立刻回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每次都让满桌客人笑出声来。

之前看刘墉的文章,嫌他写着写着就来一个道理,有点儿像小时喂点糖再被喂苦药。可看见他喜欢肥肉,对他的好感就多了一些。汪曾祺不一样,我喜欢看他的信马由缰。看他的儿女写“老头儿”:(儿子汪朗)用肥膘肉,煮半熟,切大片,两片不切通,内夹红豆沙,将肉在碗中码齐,上覆拌好红糖的糯米,然后上笼蒸至烂,吃时加入适量白糖。做出后大家都不敢下箸,大肥肉,甜吃,听着就吓人。待到一品尝,却无人不说好吃。爸爸一边嚷着“不能吃了,再吃就要死了”,一边筷子又对着一块肥肉扎下去。

真是可爱极了。

肥肉同好,自然有苏东坡: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

苏东坡愣是把个重口味的东西做出了“小清新”。东坡肉一吃近千年,不过跟黄州关系不大了,成了苏杭名菜。

古人也喜欢吃肥肉,留下歇后语“到嘴的肥肉换骨头—不甘心”,又说“老头子老太太吃肥肉—心里美”。肥甘向来为待客之道,《礼记》有云:“冬右腴,夏右鳍。”冬天鱼肚子最肥,夏天鱼脊背最肥。因此,冬天要将鱼肚子朝向客人,夏天要把鱼背朝向客人。如今,多以鱼头的指向示敬。

《水浒传》里的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讲究肥美,阮氏三兄弟请吴用,店小二说新宰了牛,“花糕也似好肥肉”—也有人说,此处的“肥”指的是肉多。不管到底是何意,只觉得这延客的话说得真好听。

虽说喜欢吃,到底还是胆子小了,也不敢常吃。只是若在小巷里闻着别人家的红烧肉味儿,就有点儿迈不开步。有一回我责怪双腿,捶了它们几下,又莫名其妙脸红起来:自己走不动,关腿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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