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老师
作者: 残雪我和他坐在树下喝茶,一些细小的鸟儿将早熟的桑椹啄落到地下,隔一会儿就“嚓”地一响。那些茂盛的叶子深深浅浅,绿得好看。
“简,不瞒你说,我还记日志,我给每棵树都取了个动物名字——绿孔雀啦,绿鬃蜥啦,大青虫啦等等,根据每棵树的个性来取。这么多年过去,我的日志有几大本了。我原来的专业,你知道的,是历史,我不懂这些桑树,是栽种了之后才懂的。”
玉老师的模样清清爽爽,眼睛很明亮,一点都不像上了年纪的人的眼睛。我回想起早年他教课的风采,心里想,有些人怎么永远也不会老?这时我听到他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放下茶杯到屋后去查看了。我也跟去屋后。
屋后也有一个坪,坪里栽了五棵桑树,旁边还有一条小溪流过。有一棵桑树特别粗壮,枝叶浓密,桑椹更是结得多。玉老师告诉我说,这棵树的名字叫黄雀。
“黄雀总是希望有更多的鸟儿来吃桑椹。它怕寂寞。”
这棵大树的地上落满了紫色的果实,那些小鸟们在树冠上跳来跳去,一点都不怕人。玉老师说,这棵树很怪,它的果实吃不完。那么多的鸟儿来吃,吃完又长,吃完又长。有一次他数了数,居然有近百只小鸟,将小一点的树枝压得弯弯的。旁边的那四棵就没结这么多果实了,所以鸟儿们不那么感兴趣。所有的鸟儿都飞往黄雀,都在这里吃得饱饱的。现在有两只好像是醉了,掉在地上睡着了,即使睡着了,还在梦里继续吃,发出满足的呻吟。“能者多劳啊。”玉老师抚摸着树身叹道。
“它?”我也抚摸树身,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以后给你看看关于黄雀的历史。它死过一次。”
我们回到屋前继续喝茶。玉老师问我喜不喜欢山里,我说喜欢,但有点害怕,也许是因为见了黄雀这棵树,心里的震惊太大了。
“小伙子,应该天不怕地不怕啊。”玉老师说。
回到家里好久好久,我还在想,不停地长出果实来的树,具有一种什么样的质料?这黄雀,好像并不在乎繁衍后代,因为周围也没见到有任何小桑树。鸟儿并不与它同族,它却与鸟儿结缘。真不可思议啊。我坐在沙发上,满脑子都是果实累累的黄雀,对于其它那些桑树我完全没有印象。我甚至回想起自己当初看见了一颗异形桑椹,是葫芦形的,有桃子那么大。不过这记忆显得不那么可靠。
我的邻居敲门了,他也是一位退休教师,姓古,住在三楼。
“我看见你从玉老师家里出来,就想来同你谈谈他。”古老师说。
我等他说话。可是他坐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话。
“他老人家过着一种甜蜜的日子。”
我觉得古老师说得太对了。但古老师没有说下去,大概觉得玉老师的事难以言表吧。我也有这种感受。八九年如一日地给十几棵桑树记日志,这种热情太难描述了。名叫黄雀的那棵大树,是不是玉老师将它培育成了一棵奇树呢?
因为我也不说话,老师就觉得尴尬了。他说他的孙儿要回来了,就同我告辞了。我注意到他走路的样子有点反常,失去了定准一般。
却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关注玉老师。我很想看到关于黄雀的日志,那里头该有些惊心动魄的记录吧。我这样想。
夜里突然刮大风,我被冷风吹醒了,起床去关窗户。我一边插好窗户一边想,这么大的风,桑椹应该落满了一地吧。下半夜就老是醒来,想着桑椹被吹落的事。如果都被吹落了,黄雀的体内一定会生出更大的生殖力吧。不过那些鸟儿们就会要清静一阵了——它们多么沉醉于那种盛宴啊!
我虽很想看关于黄雀的日志,但我一连好几天没去玉老师家,因为我有点害怕,又不知道是怕什么。后来我在买菜回家的路上碰见了玉老师,当时他正在路边慢跑。说慢跑,其实也就是走路的速度,只是做出跑的姿势。可以想见他从前一直坚持慢跑,现在年纪大了,速度就减下来了。他向我打招呼,要我过一会儿去他家里。
我立刻就激动起来了,仿佛要去做一件大事一样。洗了个脸,换了一件衣服,带上我刚买的玉米,我就去玉老师家了。
进了他的家门,我就说我想看关于黄雀的日志。玉老师说很不巧,他的侄儿将日志拿走了,说要复印一份放在他那里保存。我听了感到很吃惊。
“我们去看黄雀吧,我觉得它已经认识你了。”他说。
黄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桑椹差不多掉光了,树叶也掉了一大半。也许它在夜里受到了暴风雨的摧残。可是树底下既没有桑椹也没有树叶,可能被玉老师打扫干净了。我抚摸着树干,将脸贴上去。
“没关系,没关系,这种事常发生。”玉老师笑着说。“倒是鸟儿们受苦了。为了鸟儿们,黄雀就挺立在暴风中,可还是死了两只。这里的暴风同小区里面的很不一样,你想不出那种暴烈程度,是种豁出性命的撕扯……可是鸟儿却不肯飞走,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每当这种时候到来,它们就和黄雀一块在暴风中进行拔河比赛。真是些怪鸟。已经有多少年了?”
忽然,那树皮在我脸颊那里跳动了一下。
“玉老师,它和我成了朋友了!”我喊道。
“当然当然,我早看出来了。”他高兴地说。“黄雀的恢复能力是惊人的,过三五天你再来看,又是满树果实了。你瞧,有两只鸟儿飞来了。”
我听到树干里有哗哗的水响,应该是黄雀身体里的汁液在沸腾。
在清风中,桑园西边尽头那棵桑树的树枝在咔咔作响。玉老师说那是大青虫,它不结果,它只爱独自沉思。树枝为什么作响?那是在释放它里面的能量啊。他又说,如果我某天夜里来观察大青虫,就会看到好戏——我绝对想象不出的好戏。
我相信玉老师的话,于是在心中暗想,我也要细读关于大青虫的日志。
我刚走到大青虫的树干那里,就有根树枝掉下来,打在我的额头上。我的额头上一会儿就起了一个包。
“快离开,不要站在那里!”玉老师喊道。
我连忙离开大青虫。我明白了,它是沉思型的,不愿别人靠近它。所有它那些树枝都在咔咔作响,叶片颤抖得厉害。它就像要爆出火花来一样。我心里为这棵树难受。
“它正在要脱皮,变成它想要的样子。我们赶快到前面坪里去吧。对于大青虫,外人只能窥视,不能靠近它。如果你夜里来——”他不说下去了。
前面坪里的那些桑树都很平和,它们的叶子和桑椹都是不多也不少,所以树间的鸟儿也不太多,大概每株树上有两三只。
我们又在树下喝茶了。
“这几棵倒比较遵纪守法。”我说。
“哼,这只是表面现象罢了。这是些叛匪,我的日志里有记录。一般来说,我们是看不到它们的真面目的。喏,你面前这棵,叫绿孔雀的,最阴险。”
我笑起来,说,它又不能走路,再阴险也害不到我啊。
有一个黑影出现在灌木那边,是人还是兽?
“我侄儿来了。”玉老师说。
那人抱着一大包记事本。玉老师从当中抽出一本交给我,说是黄雀的,让我先拿回去看看。“也没什么好看的。”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觉得他俩要商量什么事,就向他们告辞了。
回到家后,我没有马上看日志。我先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我不知不觉地有种庄严感。然后我在书桌旁坐下来,慢慢地翻开漆皮的记事本。
第一页上没有一个字。但我还是能闻到桑树的气味。
翻到第二页,仍然是空白页。第三页,第四页,第五页,我一直翻下去,翻到了第三十二页,这才出现了两个字:血债。这两个字很大,歪歪斜斜的,有点像小孩写的。字的下面滴了几滴树汁,散发出浓浓的桑树叶子的气味。
我回忆起玉老师说过,黄雀死过一回,这就是那次事件的记录吗?
第三十三页上写的是:“它已经死了。不过它还活着。”我感到有点明白了。
又是接连好多页空白。然后,在第八十五页上面,开始了对黄雀的描述。
描述是很抽象的,有点严肃,又有点像开玩笑。字迹很工整,是我记忆中的玉老师的字。比如这一段:
“死并不那么可怕。它知道这一点,所以还能从容应对。夜里的风在我的桑树园里是可怕的,要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风不是像平时那样刮,而是专门到这里来同这些幼树撕扯,每次都这样。黄雀是病树,我揣测它的根扎得不深,我担心它会完蛋。可事实证明我错了。昨夜被怪风刮走的不是黄雀,而是那棵名叫蚂蟥的健壮的树苗。真出人意料啊。莫非因为遭过大难,即使地面部分已经死去,地下部分仍在拼命往下扎根?我试着去拔它的枯萎的树干……天哪,它纹丝不动!它的确还活着,活在地下。”
这些文字让我浑身发热,我几乎掉下了眼泪。我觉得玉老师的桑园是一个魔圈,这个魔圈是他自己造出来的,但并非有意。
我合上了日志记事本,我要慢慢地读,一天读一点。我想,玉老师留下的这些空白页应该是最有内涵的,因为每一页都是关于死亡过程的暗示。一棵树的死亡大概同人不一样,但那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呢?还有那种怪风——莫非风吹到了桑园里就发现了什么,而它是来为桑树们服务的?一想到黄雀那些拼命往下扎、要抓住土壤的根须,我就感到头皮发麻。我一回头,听见有人在门外说话。
“简,你看过日志了吗?”
是玉老师的侄子。我请他进屋,告诉他我正在读呢。
“不进来了。我只是来看看。每次我们的记事本被借走,我就感到失魂落魄。”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我有点生气,这个人担心什么?难道担心我要偷东西?
但我很快就理解他了——这些记事本,里面藏着生命啊。有一个人,他活在树的身体里,他是我的老师。这不是什么走火入魔,这是命运。我的老师抓住了自己的命运。
夜晚来临时,我的房里弥漫着桑树的树汁的气味,我的脑海里变得十分清爽。
仅仅因为桌上的记事本,我的房间就完全变了样!我没开灯,坐在黑暗里想黄雀的事。当我将脸颊贴在树干上之际,居然听到那里面有哗哗的水声。如此饱满的汁液却并没有削弱它的力量!难怪叔侄二人对它牵肠挂肚啊。
今天很累。下班回家,简单地煮了一碗面吃了,收拾好厨房,洗了澡,就准备坐下来看日志。刚翻开记事本,就有人敲门。
又是那侄儿。
“我叔叔被掉下的树枝砸了。没有危险。他让我来叫您去。”
我连忙换了衣服跟他走。我问他是不是大青虫干的?
“嗯。那棵树最近乱套了,我也被砸了一次,幸亏躲得快,要不就出事了。我看它要肇事,一副破釜沉舟的模样了。”
隔得远远的,我们就看见大青虫的树枝在摇摆,像是很痛苦。玉老师紧紧地抱着树干。
“玉老师!玉——有危险啊!”我喊道。
侄儿站在那里,只是旁观,并没打算解救他的叔叔。我忽然想到,这种情形可能经常发生!我当然也不敢拢去。可他为什么叫我来?
树干在爆裂,玉老师的手掌被炸开的树皮戳得流血了,可他不松手。
我心里难受,像傻瓜一样站在离玉老师一米多远之处——因为他不让我靠拢。
终于,大青虫慢慢安静了,我听不到它的炸裂声了。
“简,简。”玉老师走近我,满脸都是笑意。
看得出他对自己刚才的举动很满意。三人坐在树下喝茶时,玉老师告诉我,他叫我来,是因为黄雀有了一点新情况,这个情况被他记录下来了。说着他就进屋去,然后拿了一本日志出来了。他让我看他的记录。
光线有点暗,因为天快黑了。但我还是感到翻开的记事本里头有个什么东西在扑腾。当我凑近去看时,又只看见空白的纸张。
“是鸟儿,它们要同大树合为一体,这并不容易。”玉老师说,“简,你可以将耳朵贴到纸张上。”
我将耳朵贴上去时,记事本里头的鸟儿就不再扑腾了。我问玉老师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疯狂的桑园,鸟儿们也属于这个家族。我年轻的时候常常试图打通某些隔阂,可从来也没成功过。”他说。
玉老师说话时,记事本里又扑腾了几下,我闻到了浓浓的桑叶的味儿。当然,这个日志就是黄雀,那么鲜明而生动,玉老师是如何做到的?还有,怀着同样的野心的桑树黄雀,它又是如何做到的?我面前的两张脸变模糊了,侄儿的声音从半空响起:“这就是那种场景。纠缠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