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日
作者: 丰一畛马路斜对面就是家酒店。酒店侧墙上重复滚动着一行字:钟点房110元/4小时,特惠大床房低至210元/间,欢迎新老顾客惠顾。从他们主卧室的窗台望出去,那行字位于视力的边界处,是一片模模糊糊的红。褚楚说过几次,要不要出去住一住。她偶尔会倚个靠枕半躺在飘窗上看书。通常是周末。平常没时间。他们工作都忙,加班是常事。有些班是他们主动加的。他们运气不好,房价最高的时候来到这座城市,以为房价还会更高,急慌慌凑够首付,买了这套房子,房贷还得气喘吁吁。
这个周六的上午,许东陌推开主卧室的门,走到飘窗前,拉开一层布窗帘,飘窗里面的纱窗帘没关,阳光充斥在他身上。他走到床头,按动开关按钮,关上了纱窗帘。阳光还充斥在他身上,他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光线的某种强弱和浓度上的不同。飘窗并不实用,他记起褚楚曾这么抱怨过。房子是三室两厅,两个人住足够大。因为足够大,他又打呼,他们分房睡了。褚楚从主卧室的卫生间走出来,许东陌说,你说几次了,要不咱们今天出去住一住?褚楚说,要出去住吗,多浪费钱,没必要吧。这是他说过的话。他们的角色互换了。是没什么必要出去住。家里除了他俩没别人。房子里也不缺床,三个房间都安了,主卧室的床宽一米八,两个客卧的床一个宽一米五,另一个宽一米二。如果他们想上床,可以任选。如果他们想在床上叫,自己家里也没人管。甚至,如果他们想在床上玩点花样,找点刺激,三张不同宽度的床也够选了。
许东陌说,出去吧,我说过,你也说几次了。褚楚说,你之前也说了不止一次,没必要啊。许东陌说,是,还是出去一次吧。褚楚说,真要出去吗?许东陌说,出去。她看着他的脸,观察一阵儿,问他这次怎么这么坚决。许东陌说,总得有一个坚决吧。褚楚说,那好吧。以前的他们确实不怎么坚决。一个提出来,另一个说没什么必要,提出的也就打了退堂鼓。还有一次,褚楚提的,许东陌没说不去,褚楚自己又反悔了,说,还是别去了,真没必要。
决定出去以后,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就像换一个视角看问题。褚楚走到飘窗前,看到纱窗帘是关着的,转身去床头,按动开关按钮,打开了。汹涌一点的光亮照进来没什么不好。他们看着窗外,她问他,是不是她睡觉忘关纱窗帘了,车子轧在减速带上的声音在梦里显得格外清晰。他说,主要是窗户开大了。她说她就是这个意思,如果关了纱窗帘,就会顺便关上窗户。他说,是的,是这个意思。
许东陌要回自己的房间,褚楚说,你很久没抱我了。他退回来,拥抱了她。她说,要是出去到时候我不想怎么办?他说,不要有压力,不想就不做。她说,那太浪费钱了。他拍拍她的背,说不要这么想,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又说,现在好像是有点想的。他摸摸她的屁股,也有点想了。他说,那我们现在做好不好,不出去了?不,褚楚松开他,好不容易决定出去一次,是吧。她拽着他往卧室外走,好像很害怕自己反悔一样。
晚上要在外面吃,中午对付一下就行。褚楚进了厨房,她让许东陌跟着,打打下手。他们很少做饭,忙是一个原因,吃不到一家去是另一个原因。她喜欢麻的和辣的,尤其麻的。他不喜欢麻,吃了太辣的拉肚子。口味很难改变,相互迁就比较困难。这不是一个大的问题,他们慢慢发现,这也不能不算是一个问题。许东陌帮不上什么忙,褚楚让他跟着,陪着她做东做西,是在酝酿那种亲近的情绪。他们本来很亲近,但他们要意识到、感受到亲近,心理上,身体上。褚楚炒了一小块她妈妈寄过来的腊肉,用折耳根拌着炒的。又清炒了个绿叶子菜。她切腊肉、他洗青菜的时候,褚楚让许东陌看窗户外面正对着的另一家的厨房。应该也是厨房吧。高层区每栋每层都是四户,1号房和4号房的户型有一些差异。他们又隐约看见了那个类似冰柜的东西。晚上,它会发出一片雾蒙蒙的白光。他们不确定那是不是一个冰柜,他们的谈话会陷进一个无聊又坚固的循环里。那是一个冰柜吧。有点像,又有点不像。看着有点像。是有那么点像。他们的谈话听上去似乎他们也不怎么太想确定那是不是一个冰柜,不是冰柜又是什么。有时候,想起来了,褚楚会在夜里走到厨房,隔着窗户观望它。她说她只是想看看它在没在发光。
她给他讲过一个故事,是她从书上看来的。她偶尔会看看书。这个习惯不错。故事里的人住的哪种房子不清楚,肯定不是他们这种高层。总之,两对夫妻是邻居。其中一对,男人会在女人换衣服时走出自己的房间,趴在女人的窗外偷窥。女人肯定也是知道的。他们在玩这种莫名其妙的游戏。另一对夫妻,在自己家的厨房正好能看见这一幕。他们忍不住在厨房里等着,等着这一幕一次又一次降临他们的生活。女人最后甚至嫉妒起那个换衣服的女人,骂她是贱货。她就给他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她说是她从书上看来的,没什么意思的一个故事。
白天,那个类似冰柜的东西不发光,或者,发了光被天光覆盖了。他们看不见。褚楚让许东陌看窗外,许东陌看了。他们没开始那个重复了多次的对话,但他们还是感觉到,许多场景似乎都是在内部循环。
吃完饭,褚楚去梳洗打扮了一番。她决定,出去还是要出去,但找一个四小时的那种钟点房就行。许东陌没反对,他们出门了。这还是第一次,在按揭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之后,他们到家附近的酒店去住。除了上下班必须经过的马路两侧,小区附近的其他地方,他们并不熟悉。事实上,马路两侧的很多店面,他们没光顾过,也不能说熟悉。他们先问了那家在他们家主卧室能依稀看到的酒店。钟点房没了。褚楚问,怎么会没了呢?前台女服务员笑笑,瞥瞥许东陌,没回答她。他们退出来,犹豫还要不要住,主要是褚楚在犹豫。她是想回去的,可来都来了。酒店多的是,他们换了家问了问。钟点房没了,不只钟点房,标间、大床房都没了。怎么会没了呢?褚楚又不自觉地反问。前台女服务员说,今天是星期六。那也不至于吧,褚楚说。前台女服务员往大堂沙发那儿抬了抬下巴,轻声说,你知道的。他们转过头看见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大学城离小区是不远,但也不能算近。最近的高校怎么也得有十几公里的路程。何况,大学城那边专门建了酒店区。难道,这边小区的酒店也被大学生们占领了?他们不了解这个情况。他们对小区周围发生的这些事完全不了解。
他们退出来,褚楚有点泄气,想回家。他们看见一对情侣进了他们刚出来的酒店。褚楚说,我想起给你讲的那个故事了。许东陌说,咱们现在起码不比这些大学生情侣穷吧。对,褚楚说,而且他们用的还是父母的钱。他们重新回了那家在他们家主卧室能依稀看到的酒店。前台女服务员只说钟点房没了,没说其他房间也没了。他们去问,服务员反问他们,你们应该没预订吧?没预订的话,只有一间麻将房了,320元一晚。褚楚说,怎么会这样?女服务员说,是的,就是这样,抱歉。我们不打麻将,房子里放个麻将桌挺怪异,那算了,许东陌说。他们退出来,进了一家看上去更豪华的酒店。大床房是有的,380元一晚。许东陌问完,转头看着褚楚。褚楚甩着手臂,假装很镇静的样子,不看他,故意瞟着大堂侧墙上一个滚动屏幕,那上面显示着各类房间有无、会员非会员的价格等信息。许东陌办理了入住。服务员说还需要女士的有效证件。褚楚这时停止摇摆,走过来,掏出了身份证。
一同坐电梯的还有四个人,两男两女,估计也是学生情侣。只不过,那两个女生是牵着手的。看来,小区附近的这几家酒店很受学生的欢迎。其中一对就住在他们的隔壁。酒店房间也有个飘窗,跟他们家里的飘窗长宽高差不多,墙面装修的差异也不大。在褚楚看来,唯一配得上这个价格的是,酒店安装的是智能马桶。他们研究了一会儿那些按钮,分别坐下来试了试。水冲洗过她的屁股,又冲洗了他的屁股。他们交流着那种感受,想要收紧自己的感受。褚楚下了断言,智能马桶没那么好用,最主要一条,太浪费水,不环保。
许东陌洗了澡。褚楚说,她不洗了,在家里刚洗过,她只冲冲。事到临头,他们只能做了。褚楚穿上丝袜,问许东陌,想吗?许东陌说,想,又问她,想吗?她思考了一下,说不知道是不是想,有点困惑。他问,困惑什么,有点困惑是什么意思?她说她说不清楚,就是那么个意思。她去了床头,侧起耳朵,又去卫生间,耳朵贴着墙。她想听听隔壁房间的动静,想听听他们在做什么。她回到床上。事到临头,他们只能做了。她亲他。他也亲她。他们抱在一块。她没再问他想吗,他也没问。他们很快做完了。做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就是这么一回事儿而已。非要说不同,跟在家里时的不同,是褚楚中间说了句话。她说,应该再做一次,不然380块白花了。她说的是应该。
他们躺在床上。她喜欢在被褥上面做。现在,他们盖着被褥。时间过去还不到两小时。该做的事情好像都已经做完。褚楚说,要是找到个钟点房就好了。她伸出头,侧起耳朵,又听了听动静。她说,他们在做什么呢?他没回她的话,把她拉近一点,搂着她,嗅了嗅她的头发。她回想起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那时候小别之后一天最多也不过两次。一天两次好像也只有唯一的一次。他说,他也想起他们的曾经了,想的不是做,是那种感受。褚楚问哪种感受。许东陌定定地看了看褚楚,说,今天是个纪念日。褚楚警觉起来,侧起身,深看他。他说,你还记得吗,三年前的今天,那时候我们还没来这个城市,你去了小男生也就是你的那个前男友那里。在他所在的那个城市住了一夜。褚楚看着许东陌,眼睛累了似的紧闭一刻,又睁开来。她的眼睛很空又像被填满了。她左手搭着眉头用食指和中指揉了揉眼皮,一翻身,躺下来。他们很久没说话。后来,褚楚掉眼泪了,她擦掉,语气冷了一些,说,这样报复人,挺没意思的。许东陌说,在意它不是单纯为了在意它。
他想起他们的曾经。他追她时,她刚跟前男友分手。他们出去约会、吃饭、逛街,她总会提到他。以至他们不得不给他起了个名字,因为比褚楚小,就叫他小男生。那时候,他们走在情感的浓烈处,也是边界地带,爱、嫉妒与伤害相互交织,浑然一体。那时候,爱就是嫉妒,嫉妒就是伤害,伤害就是爱。他们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天都要达到一个新的动态平衡。因为小男生的存在,因为她事实上还在爱着前男友或爱着曾经的自己,他当然不怀念她去找了小男生,当然不怀念在三年前同一天的这个时候或更晚一些时候,他们有可能上床了。他怀念别的。那些别的已经漫漶了。它们更应该清晰起来。起码,他应该这样幻想。
褚楚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越界,有没有出轨,也许没有吧。可你知道吗,你对我的伤害是缓慢的,每天一点点增加的。许东陌说,我也弄不明白我要干什么,是不是处心积虑,在意它不是单纯为了在意它。真的。
那时候,她去见前男友,跟许东陌说了。他说,这是危险的,想和做的性质完全不同。她还是想去,忍不住想去。许东陌说,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她去了。她没跟小男生上床,但这是说不清楚的。她也知道说不清。他纵容了她。褚楚想到这些。专心处理时不计较或忍下计较,时过境迁,生活疲惫了反而计较了,是这样吗?褚楚说,那时候,怎么没提分手?当她这样问时她突然明白许东陌说在意它不是单纯为了在意它是什么意思了。她想到另外一层,就像换了个视角看问题。
褚楚翻过身,不再背对许东陌,她笑笑,像是冷笑,又像是单纯地笑了笑。她说,在意它挺好的。三年了,在意它顺带着说明你现在还是在意我的。我该骄傲才对。许东陌不说话。他们都不说话。隔壁房间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似有若无。许东陌说,边界地带是浓烈的,中心位置是稀薄的,他们是曾经的我们,我们是以后的他们吧。褚楚说,我高估自己了,以为听见喘息声也会来感觉,到现在还没来。许东陌说,等他们差不多完了,我们睡一会儿吧。睡醒去吃晚饭。说不定回来又想了。
晚饭吃的是烤鱼。放了辣,没有那么辣。放了花椒,没有那么麻。许东陌觉得,烤鱼不放辣不放花椒不入味,确实也不好吃。褚楚要了两瓶啤酒,吃着烤鱼,喝着啤酒,她说,既然提到它,把它当个纪念日,公平起见,你也可以出去一次。所谓出轨一次。算扯平了。许东陌说,找谁?你爱找谁找谁,别把病带回来传染我就行。褚楚说。许东陌喝了口啤酒说,暂时没有必要。就像这次,出来住其实也没必要。你看你这人,褚楚说,是你坚决要出来住的。没必要,不也出来了。你记账上吧,我说的是出轨一次这事儿。我暂时觉得没事,算扯平,到时候怎么样,我不敢打包票。
重新回到酒店,他们看了会儿电视。平白无故花掉380块钱,好像不是为了来看电视的。褚楚问许东陌,怎么想到处心积虑算计人。许东陌说,突然想到的。她说不信。他说那就是你夜里去厨房看别人家的电器是不是发光的时候,或者你给我讲那个故事的时候,我编的,信不信由你。褚楚也突然想到什么,她有点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停了几秒,她感觉到好像没有那么可怕。她说,我也编一个,信不信由你,可以吗?许东陌说,难道你真把今天当成个纪念日?褚楚说,是的,你敢听吗?许东陌说,我有什么敢不敢的,做亏心事的又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