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人
作者: 吴子敬一
古容抬头看着西关大大小小的老屋在夕阳下金光闪闪,他双臂枕在二楼阳台的石栏杆上,嘴里吐出靛蓝色的烟圈。手机呜呜地响,出版社编辑的短信又发来了,隔着裤包,他依然感觉到手机轻微的振动,但是没有理会。自从研究的课题接下以后,出版社就一直在催稿,古容这边却没有进度,烦躁浇上心头,只能不断地抽着烟。与前女友的分手让他身心俱疲,实在没有多余的脑细胞去应对古籍上昏花的繁体字。
他掐灭手中的短烟,下楼,准备去阿叔开的旧书店转转,也许会找到一些写作的灵感。
“阿叔,你呢处有冇新旧书啊。”
“新书旧书,你到底要买乜啊。”
古容笑笑:“我唔系买啊,就是揾来睇一下咯。”
阿叔脸色垮下来了,看着古容笑嘻嘻的脸,抓起笤帚就要撵客:“僆仔!成日像你这样,我呢家店都快执笠了!”他把古容赶到店门口,塑料卷帘一开,马上又自动吸在一起。隔着透明的空调帘,阿叔的样子依然很清晰,个子矮小,穿着个万年不变的条纹衫。他脸上有些皱纹,短发,头发杂乱地往上翘,认真的模样有点滑稽感。古容赔笑说:“阿叔,行行好嘛。”念在与古容父亲的旧交情,赶他只是做做样子,阿叔还是好心给他指了指:“门口的摊档有两沓书,人哋个阿伯啱啱过身,早先搬来的,你自己去揾下。”
古容喜出望外,他蹲下开始翻找这摞书,找了半天,并没有和自己研究方向相关的。他看到有两本书花色繁艳,书名用的是汉隶手写,典雅大气。抽出一看,一本是繁体竖排的《梓人录》,作者不辨,另一本是唐代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古容很喜欢收集古旧书,这两本书封面好看,况且品相还不错,他拂去灰尘,喊了一句“谢谢阿叔!”就离开了书店。
在街角的饮品店里,古容开始翻看这两本书,心里充满疑惑。“《梓人录》,没听说过哦。”他点了一杯薄荷奶茶,加椰果珍珠。今天是周末,店内挤满了人,古容勉强找到一个靠窗的靓位,他喜欢坐在安静的位置,可以注视街上行人的走动,在热闹的世界里做一个旁观者,静悄悄地感受时间的流动。
他正在专注地看着书,一个女孩却被他背包上的小挂件所吸引。那是粤剧《白蛇传·情》的卡通周边,白蛇和青蛇的动漫头像,金属边缘在阳光的反射中闪闪发光。她主动坐到古容的身边,眼睛看着他手里的书。
“你在看什么?”古容愣了一下,一偏头就看到女孩靠近的脸庞,赶紧往后缩了一下脖子。他支支吾吾地回答着女孩的问题,看到她明媚的笑,就并不为被打扰而感到生气了。他偷偷观察了下女孩的穿着,宽松的涤纶黑色练功服,脚上穿着素色软底胶鞋,头发虽然盘了起来,但有几缕发丝微卷,垂在脖颈。额前有两撇刘海呈金黄色,应该是刚做的挑染,和落日一样的颜色。
他问:“你是演员?”二人离得近,古容能依稀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
“没错!我叫阿莹,在省粤剧团工作。”古容下意识往窗外看去,眼前只有不断的人流,但是心里默想了一下地址,省院确实在附近,于是打消了自己的疑惑。阿莹继续说:“我睇你官仔骨骨,眉清目秀,扮小生一定煞食!”
“小生喔?我扮不了,我还是写剧本吧。”古容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给阿莹翻看自己新编的几首粤曲。大部分是小曲,若干曲牌联成短套,长短结合。
“你是花旦?”古容试探问。
“我是文武生。”
“而今女文武生几少见。”
“香港那边很多啊,文谦姐、千姗姐都是我前辈。”阿莹问,“你是编剧?”
“编剧?唔系!我是老师。”看到阿莹的眼神有一点微微的失望闪过,他又加上一句,“有时候也写写剧本。”
知道阿莹是演员后,古容想,正好可以问一下她关于剧团的一些事情。虽然说不能当作第一手的口述史料写进论文里,但是或许能提供一些线索,他问:“哎,你是戏行中人,师父有没有和你们聊起过以前的戏班生活啊?”
阿莹想了一想,讲了几个都没有激起古容太大的兴趣,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时不时用备忘录记一些信息。她说,你先别急,有一个你绝对感兴趣。她想起之前在科班学戏的时候,老师给她们讲过一个故事,大概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仙凤鸣剧团演出时。当时香港利舞台莫名其妙起了一场大火,逃出来的人都在喊着神啊鬼啊之类的话。火灾之后,任、白二人没演几场就悄悄隐退了。但这件事头绪纷杂,且道听途说居多,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
阿莹问:“你知道文福吗?”
“知道啊,喜连年那个扮公脚的。后来战乱的时候和渣哥去了香港。”
阿莹连连摇头。“不是他,另一个文福。”古容疑惑,他啜了一口吸管,眼睛落在自己的手机上。“边个啊?”阿莹说她不知道,只是听师父说过。师父又是听师父的师父说的……总归大概是这么个故事,但细节已经被添油加醋,变得悬之又悬了。她把手机调出微信二维码,放在古容的面前。阿莹努嘴暗示,又用手频频指,就是不说话。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了几秒钟,最后是古容败下阵来,低头开始扫她的二维码。
古容从来没见过这么要人微信的,反正自己从来没实践过。他比较内向,并不善交际,不像学校里一些商院的教授,各种酒局马不停息。他的生活一切都很简单,安安生生过日子,不添变故,就算是好彩数。
“你备注我‘人文学院 古容’就可以了。”
“好的,我记下啦。今晚还要练功,就先拜拜咯。”阿莹挥手告别,单肩背着背包,钻入了晚高峰滚滚的人流之中。
走出店门时,古容嘴里一直念着“文福”这个名字。好像曾经有所耳闻,但是又说不上来具体细节。他最熟悉的还是喜连年那个公脚文福。古容在想,学界一直对于仙凤鸣剧团的解散归因不明,编剧唐涤生的逝世固然是直接原因,然而从雏凤鸣对仙凤鸣颇为成功的代际传承,以及任、白二人的壮年隐退来看,无论从市场性还是剧种本身的没落来解释,都说不通。或许那场火灾可以从另一个角度,为仙凤鸣剧团的解散做一个全新的考论,甚至以香港剧团为跳板,做一个省港之间不同文化话语下的间性比较。只是这个切口如何展开,还得再细细思量。从宝源街一路走过来,晚风给他带了一顶帽子。他压实自己的头发,跟着人群过马路,口中仍然念叨着。
“文福,文福。”
二
《金史·天文志》记载:“太宗天会十一年五月乙丑,月忽失行而南,顷之复故。”虽是正史,文福却对此嗤之以鼻。因为他生于月球、长于月球,从未见过此类玄象。人有生老病死,但他活了几百年,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地球,问起身世,他自己也是支支吾吾。
文福没有工作,成日游手好闲,大家都叫他老清仔。整日出没于牌局赌桌,拾得许多好友。好友的阿爸也是他的好友,爷爷、太公也是。只要他活得够久,那些家族就像一串龙眼一样被他拎起来,供他在茶桌上向后生们慢慢嚼着。只要活得够久,他就能对所有地方、所有人物了如指掌。他挑动意念穿梭于地月之间,最常来的却还是广州。语言上、习惯上,俨然一个老广。
“文福,你去边处啊?”河边鱼贩看见一个熟悉的瘦弱身影,随口问道。
“去省城。”文福答。他用麻布衣衫兜着许多闪光的晶球,在路口晃晃悠悠地走。
彼时广州还叫广州府,这一条从珠江海边通往省城的路文福已经走过许多遍。他路过一座城隍庙,正巧是三月三前夕,许多人过来凑热闹。路边上杂技百戏,样样都演。常演的当然是《目连救母》,打戏精彩,观者甚众。文福从路边经过,怀里的一颗晶球开始微微振动,他并没有理会,可是它一会儿变得温热,一会儿又变得冰凉,弄得紧贴着的小腹极不舒服。文福睇了它一眼,只见一颗晶球外形特殊,有淡淡紫光流落,幽静高古。
他也踮着脚尖,往人堆里瞧,这时紫球振动着,唱了出来。
【洞天春】绿树莺啼声遍,满地落花未扫。
虽然丝竹声把声音掩盖了许多,但周围离得近的人听到了,将文福围进了一个小圈。众人都睇住他,看着他怀里抱着许多晶球,以为是走街串巷变戏法的。然而刚刚这一句唱,正好搭上了小花旦的唱腔,衔接得天衣无缝。
“生得样衰,仲谂做老倌?”有细仔笑道。
“唔係佢啦!个晶球有口。”旁边一人回答。
文福行在西关街头,成街商贩对他好热情。原来他此行是为了谈一笔生意,这些随身携带的晶球刻在众商人对对眼中,让他们对文福趋之若鹜。然而文福只是从他们身边经过,并不驻足片刻。他径直走向生济堂药铺,找到掌柜陈连珠。陈连珠留了一条细长的山羊胡,胡尖被烟头熏得发金发黑。文福走进来,沉重的脚步把木地板踏得嘎吱作响。
“陈哥,那礼钱我已带来,鹅掌蕈你何时畀我?”
掌柜盯住他,他转眼极快又狠,眼角一根皱纹都未曾波动,却已像鹰一般直勾勾盯着了。望了两三秒,旋即用手指捻着胡须,把焦黑的胡尖搓得掉下几粒碎渣。看到文福衣兜里的晶球之后,才认可似地点点头,抽出乌丝阑纸,草草写下一个地址后就掀帘进屋了。与各个商贩的热情相比,陈掌柜的冷漠让他印象深刻。文福与陈连珠擦肩而过的时候,闻到一股焦烟气味,直窜鼻腔。
鹅掌蕈生于深山,长于深山,百年前被一个采药人拾得。他观其五色流露、花纹昳丽,便将它摘下,与蛇皮、鼠仔一同泡作药酒。数年后城中大疫,许多民众腮面红赤,肩背生出斑肿,乡人谓之虾蟆瘟。彼时求医问药者甚众,采药人不知从哪位苗医处得到妙法,取蕈酒分作小瓶,担货叫卖于街巷。这种药酒涂抹在皮肤上,先是痛热,但不出几天斑痕全消。发迹之后,采药人在城里租下铺面,取名生济堂。后来药铺的门槛都被踏烂,大部分倒不是来买药,而是因为许多人涂完药酒之后,依稀记起了一些前世剪影。就连儿子都悄悄说,自从他涂过之后,时常在梦里摇曳升起一些记忆的片段,他记得一艘大船,连片的小船,四周是茫茫大海,船如树枝般牵线搭桥延伸到尽头。
老掌柜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由于对爱子的偏爱,而为他多涂了许多药酒。涂完片刻,儿子出现了幻觉,总是呼喊着有一颗仙石正在坠下,直飞广州府衙。之后,他的皮肤渐渐变得透明了,色如云母,状似硝石,内脏的蠕动依稀可见。过不了几天,儿子就消失不见了,但他依稀能在午夜听到老鼠一般的叫声,听到门扉轻轻挪移的声音,或者是月光清冷地徘徊窗前时,看见一弯虚渺的、发亮的、移动的轮廓。再过几天,轮廓便了无踪迹,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关于儿子的记忆渐渐被抹去了,甚至于他写过的字迹、作过的小诗也全部消失。他问邻里居民、私塾的先生,大家都一致说掌柜根本就没有儿子,夫妻二人合卺至今,只有过一个儿子,出生不久就因热病去世。
老掌柜将鹅掌蕈密封于楼阁之上,再不示人。他为防后世子孙忘记他的教训,贴了一张纸条在罐身,上写“因缘故生,因缘故灭”。可是仍有不少人上门索求,掌柜一一谢绝,他也想过利用此来发家致富,但儿子的死如罂粟花粉,将悔恨和愧疚深深根植入他的骨髓,令他的悲悯麻痹了野心。他曾思索究竟是何人,愿意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找寻自己的过去。凡是有人登门,他心里都暗自留个心眼,于是索求者的身份一字排开,发现大多是将死之人、被权所欺之人、为情所困之人。
到陈连珠做掌柜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代了。他先是收购兴洋钱庄,又是开设茶楼,生意在他手底下再也不是置于药柜的草药渣了,而是包装精美的雅贿什物。但唯独家传的鹅掌蕈酒,他不轻易拿出。这次文福的到来,让他以为不过又是豪门商贾,痴心妄想。本欲谢客,可是当第一次看到文福那闪着亮光的紫球,鹤立于一众晶球之间,流动着比鹅掌蕈更靡丽的色彩时,腿就那么软了一下。他只能用手撑住柜台,然后擦燃烟丝,摆出一副坚硬的神情。
地点就约定在陈掌柜另外起的一座升济茶楼。茶楼囷盘而上好几层,第一层是饭庄,往上始是茶室,越高层环境越静,品次有别。第二层泡的是大红袍、凤凰单丛,第三层是六安瓜片,第四层是西湖龙井。泡剩的碎茶渣呢,则供应到路边的二厘馆,论碗卖,供脚夫解渴。
第二天傍晚,二人在茶楼相见,泡的当然是雨前西湖龙井。升济茶楼依闹市而建,登高而望,珠江口繁忙浓稠,大大小小的船只乌泱泱停在岸边,灯火在远处揉得细碎。再远一些,十三行就熏上江面。陈掌柜的烟枪放下的时候,文福直呛个不停。他用手捂着鼻子,脸上憋得通红。掌柜说:“呛咗你了?”于是扇了扇,气味没那么浓烈了。但文福一直紧绷着一根弦,他从陈掌柜挑起的眉毛察觉到了一丝虚张声势,台面上是谈交易,而台底下,两个人果然也在暗中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