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恰恰
作者: 黄宁一
许友荣认为自己并不信什么鬼神。《国际歌》里有一句歌词特别喜欢——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所以,当初要不要在大堂摆神龛,他是有过犹豫的。但偏海城这里,民间诸神众多,开门做生意定是要敬香火,财神爷、土地公或观音大士,逢初一、十五还要在店门口烧金纸。风水先生跟他说,信则有,有则多,酒楼什么都好,大门望出去是海湖,湖就是水,遇水就发。但问题是,中间隔着一条湖滨路,车来车往,小心财被带走,有个神龛就可以镇住。
于是就敬奉香火。于是就在地板上看到被炸飞的神龛。
大堂一片狼藉,硕大的吊顶整个坍塌下来,一公分厚的墙面玻璃完全碎裂。电梯不能用了,客人们纷纷从楼梯上冲下来,霎时乱石滚落。许友荣大概是随着人流往下走,脚有些发软,踩在楼梯上感觉不真实。忽然有一瞬间,周身寂静,他好像触电一般,听见有人在歌唱。旋律有些熟悉,在哪里听到过?
到了一楼,大堂地上躺着一些人,好像还在动,在呻吟。但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他看了看,一条雪白的披肩落在不远处。
许友荣要去扶她,却发觉自己手上完全没有力气。他觉得很奇怪,又用了一把劲,但还是不行。这个时候他开始生气了,孩子,你配合一下,站起来啊。他很生气,插队下乡的时候,他有用不完的力气,拳头大小的树干,他一次能把四根扛在肩膀上。
走,先离开这里。
赵海涛拉起许友荣,他担心的是酒楼里还有未爆弹。他几乎是搀扶着许友荣离开。到了酒楼外,黑压压都是人。惊魂未定的,叫喊报警的,看热闹的,都有。赵海涛掏出一张黑皮底的人民警察证,呵斥大家往后退,不要靠近酒楼。又问许友荣,哪些是酒楼的员工,让他们扛一些自行车来,在酒楼外先摆一圈,不要放人进来。
此刻,许友荣看着四周,像置身在无边无际的陌生海洋。听见赵海涛再一次呼喊他的名字,这才左右张望,卓威,卓威在哪里?他下意识地要找卓威,习惯了,日常酒楼遇上大小事,头一个找的就是他。可找不到卓威。许友荣只好挨个叫,穿白衣服的厨师,绿衣服的服务员,黑衣服的洗碗工,现在都听赵队长的指挥。
许友荣看着赵海涛接打电话,左右指挥,又见警车和救护车纷纷到来,闪烁的灯光刺透夜色。他抬头望着已经漆黑的酒楼,凝固着静谧,像下乡那些年每到深夜就凝望着的乡级中学一样静谧。它们都隐匿在黑色之中。他走了很多年,才走到五光十色,但一个晚上又退回到了黑色。他忽然想起那个风水先生了,想着想着,又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他发现眼前的黑有了颜色,暗红色。
卓威一边的脸颊满是血迹,干涸,如果细看,还能看到颗粒。许友荣努力回想,他原来是什么样子?高高大大,浓眉大眼,头发洋溢着精神。是这个样子。他问卓威,你去哪里了?
卓威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我脑袋有些疼,好像空空的。许总,我不会失忆吧?我想起来一些了,我看见阿丽上楼,沿着扶栏往上走,一步又一步。然后我就要出去抽根烟,接着就有人很大力把我扔到了酒楼外,好像跟我有仇一样。
许友荣看着卓威,他返城到五星级酒店当领班,大概也是他这个岁数吧。一眨眼啊。许友荣听到了手机声,卓威,你的手机响了。卓威拿起手机想了想,最后才确认自己是认识这个人的。他又想起,失去意识前的那一秒,他想起了这个女人的脸。他接起电话,没讲几句,就哭出了声。
二
有一阵,吴小茹经常去莲花大厦的夜之梦舞厅。夜之梦舞厅开在莲花大厦的地下一层,如果不开灯,整个舞厅大白天也是漆黑一片。但把灯打开,吊在天花板的球灯一照,再配上那个音乐——Tango ChaCha Rumba Rock and Roll——感觉一下子就上来了。
陈姐第一次见她,以为她走错地方了,告诉她“KK”在莲花大厦的对面,你是来错地方了吧?陈姐的疑问是合理的。小茹这样的年纪,应该去KK,去摇头晃脑,去灯红酒绿;而不应该来夜之梦。“夜之梦”这里五块钱一张门票,免费供应茶水,啤酒、红酒还有一些小吃则是另外收费。自己带舞伴来,或者是来舞厅里找,陪跳一支舞,收费十块。当然,如果你愿意多给也行,没人嫌钱少。但不能给少,十块,那是最低标准了。
都是谁来跳舞?年龄最小的也得有四十五六了,最大的,换个说法,最老的,得有七十五了吧。你看那个戴鸭舌帽穿白色背带裤的老先生,他三年前死了老伴,儿女都到国外去了,要接他过去生活,他不乐意。他说,年轻时候南洋要把他们这些人赶跑,好在新中国接纳了他们,让他们回到国内,现在到老了还要出去?
陈姐把小茹拉到一边,嗑着瓜子说,老家伙手里还有点钱,毕竟有海外关系嘛。可就那么点钱,年纪又那么大了,想找个女人结婚了,当他晚年的免费保姆。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不过他为人不小气,找人跳舞都是给二十以上,越年轻给越多。
老先生这样的只是特例。大家存在的最大问题当然是年龄。不论男女,上年纪了以后,就是有心无力。夜之梦里头,最多的还是五六十岁的男男女女。女子和女子跳舞,或者男子和女子跳舞。音乐起,灯光一暗,小茹就看不清他们的脸,不知道他们的表情。转念一想,当年妈妈脸上,是什么表情呢?好模糊了,小茹摇头,想不起来了。
小茹跟阿姨们跳过几次,后来也接受了大叔们的邀请。她跳得也不多,一晚上也就两三支,而且是挑人跳的。挑人的标准是什么?好像也说不出来,就是第一眼的感觉,至少要干净吧,胡须要刮干净。她喜欢男的刮去胡须根,露出铁青的脸颊。大叔们跳舞的时候,倒也尊重她,手放得老实。一曲终了,他们有时会说上一句,你像我年轻时候认识的一位朋友。
在夜之梦的晚上,大体就是这样度过。邱凤陪着她来过一次,只来过一次,她就哇哇大叫。男的都可以当你爸了,女的都可以当你妈了,你是嫌在家里听爸妈唠叨得不够,还要来这里找感觉是吧?走出舞厅的时候,邱凤对小茹说。
我妈她不在了。
嗨!邱凤有些尴尬,打着哈哈安慰,我有妈等于没妈,她带着我改嫁,又跟别的男人生了孩子,我从小也没妈管。
小茹笑了笑,她在心底说的是,妈妈从小还是管她的,她喜欢画画,颜料费就是妈妈省下钱买的。在路边等的士,她问邱凤,还干下去吗?天天喝酒,怎么受得了?邱凤从坤包里拿出口红和小镜子,给唇上涂颜色。但来钱快啊,你不是不知道,我需要钱。
你男朋友,要向你求婚了?
求个屁!但又分不了,上辈子欠他似的,倒霉透了。
小茹的BP机响了。邱凤笑出了声,这么晚了还打传呼,谈朋友了吧?用我手机给他回。小茹推开了手机,一个朋友,比较热心。这么晚了,也不知道什么事。
不知道就回过去问呗。邱凤搂了搂小茹的肩膀,好妹妹,我不逼你啦。找个时间,把我的那个冤家带出来,还有你的那位,一起吃个饭认识认识。
小茹笑着点头,心底却是紧张金安的。他说有个业务,帮她联系看看,晚上给她打传呼。她一时有些分辨不出,到底她在意的,是那个业务,还是介绍业务的“金安”这个人。
三
许友荣认为那天就是一道分水岭。就像下乡那年见到的汀江河,在省际的交界处,他眼看这原本统一而绵延的河,分汊,流淌出了不同的生命:其中一条汇入韩江,奔涌,最后进入壮阔的海;而另一条,或者余下的好多条,河脉曲折,慢慢隐遁,消失在大地之中。那一天,是“分水岭”,适用在“好再来”酒楼,也适用在很多人的身上。
多年以后,当他接受纪录片摄制组采访的时候,突然领悟到了这点。
但在当时,他,以及其他很多人,都认为那只是普通的一个除夕。在那之前,他们认为,酒楼只会兴旺,节节高。所以,当阿丽告诉他,接到一个电话,说酒楼里有炸弹,而且是十枚时,他先是笑了笑,心中想的是,是不是要找隔壁的肥古仔好好聊一聊了?
许总,那个人在电话里说要我们准备二十万,打到这个账号上。阿丽从迎宾台上抽出了一张红纸,六点前没打钱,他就会炸了酒楼。
阿丽的脸色有些局促。这是个温润的除夕,气温维持在二十度左右,她穿着红色旗袍,脖子上系着白色的披肩。再往外看,绿翠的树叶仍然站满树枝。这是个四季拥有绿叶的城市。阿丽又叫了他一声,许友荣把目光转回到红纸上,上面是除夕套餐的菜单。在菜单上写了一串银行卡号。
几点打来的电话?
下午四点。
怎么现在才说?
我,我跟卓经理说过了。他说这是有人眼红我们的生意好,故意的。可我还是有点担心,电话里的人讲话怪声怪气。
许友荣看了下手表,已经五点半,吃年夜饭的客人陆续到了。大家欢天喜地,脸带悦色。许友荣问卓威在哪里?阿丽张望了下,指了指落地玻璃窗外。他蹲在石狮子的脚边,夹着手机,给嘴里的烟点火。叫他进来。
许友荣心里有些不舒服。堂堂一个酒楼经理,蹲在地上,身上的西服都快挤成了一团。卓威说,女朋友打电话来闹。许友荣晃了晃手里的红纸。
四点打电话来,两个小时不到就要凑上二十万块,那么短时间,这可能吗?许总,这就是故意来捣乱的。除夕是最忙的时候,哪里顾得上这个。
许友荣看了看手表,已经五点四十了。卓威去上了趟洗手间,用水唤醒了打过摩丝的头发。发根到发尖,直且硬。整个人显得精神了些。他喊了另一个迎宾站到门外。阿丽小声问,许总,要报警吗?他把红纸收进了口袋里,说留意电话,那个人要是再打来,直接跟我说。
六点十分。许友荣坐在酒楼四楼的办公室里,看着墙上挂的时钟。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了,他又将红纸拿出来,放平在桌上。手机已经调出了一个号码,给他打了过去。
先报警?酒楼很多客人,影响可能不好。等你来看了再说?
挂完电话,许友荣静了静心。听见楼下大堂有歌声扬上来,办公室门没关,他起身要把门关上,但又停了下来,认真听了听歌。曲调还好,甚至还有些欢快,但怎么歌词却不对劲。越听越奇怪。
厨师长问卓威,年终奖什么时候发?卓威说跟去年一样,年夜饭客人们吃完,大家坐下来,许总给大家发钱。厨师长给卓威递烟,他推开了,下午抽得太凶了。厨师长笑了笑,卓经理现在是“升官发财”,还有什么发愁的?该不是为了女人吧?
卓威笑了笑,心里蹦出的一个字,却是“丢”。他不喜欢这个厨师长,仗着粤菜师傅都是他拉来的,动不动就提隔壁要挖他走,开的工钱更高。他又不敢当面跟许总提,总是在卓威面前念,唠唠叨叨,跟唐僧一样。
卓威看着厨师长扭动着胖硕的身体离开,老子要是找到更好的粤菜师傅,第一个就把你开掉!
他走下楼,三四楼的包间全预订满了。两架电梯,从大堂上上下下,引宾的两位姑娘来来回回,引着客人们进电梯。二楼大厅“锦绣厅”的散客席也满了,除夕这天还有人打电话给他,让他帮忙订个座。卓威笑着回应,朋友,年夜饭人人都要吃,早的11月就开始来预订包间了,散客桌也早没了。他往一楼大堂看,老许前一年花了血本,好好装修了一番,盆栽、海鲜池、展示柜、开放式熟食区,清清楚楚,他说是从广州那里学来的。卓威觉得心疼,一楼摆多点散客桌不是挺好?谁嫌钱少呢?但老许的意思,今年国家要加入什么WTO,越来越多境外客人要来,消费档次高了,环境自然也要提升。
卓威到了大堂,脚刚踩在花岗岩地板上,一下子就觉得世界变真实了。下午电话里的争吵声又涌上耳边,脑子疼。卓威一只手撑着迎宾台,见到熟悉的客人,一边又要仰着笑脸打招呼。阿丽给他拿来了一把高脚椅,想让他歇一歇。卓威看着她,她又把脸别向了他处。他只好问她,火车票买好了没有?阿丽说没买到,没时间去排队。卓威说,那怎么不和我说?铁路那里我有熟人。阿丽说,你要照顾的人很多,轮得到我吗?
阿丽把脸转了过来,很自然地微笑。卓威想说些什么,还没开口,迎宾台上的电话响了。阿丽接起了电话,才“喂”了一声,脸就变白了。卓威接过电话。你们不讲信用,六点钟钱没打进来,再给你们半个小时,如果还是没有,我一定引爆炸弹。卓威放下电话,问阿丽,下午是这个人?阿丽点头,是这个声音,嗡嗡沉沉的。卓威看时间,七点半了,再过半个小时,八点。卓威坐在高脚椅上,所以你看,这个根本是骗人的,吓唬人的。要有炸弹,六点就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