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的时间(外一篇)

作者: 冯杰

老郭对我说:“今天领你去库车克孜尔尕哈石窟,看一个只有两棵树的地方,种树人叫热合曼·阿木提,是我的维族朋友。”

克孜尔尕哈石窟在库车西北十四公里的一个山沟中,距离县城十二公里。与著名的克孜尔尕哈烽燧毗邻,石窟在烽燧的下面。去阿克苏看景点的人,一般只走到过克孜尔尕哈烽燧,看看这座熄灭一千多年的烽火台,就止步了,不会再奢想往下走,到克孜尔尕哈石窟,再说它也没对外开放。

去年我来时就没机会去看,望着下面的苍凉,只是模仿着伟人瞭望了一眼,挥了一下手。克孜尔尕哈石窟周围一片灰白的风蚀雅丹地貌,风一来,到处都是沙尘,尚未通电通水,人只要在室外站上一时半刻,马上会招来一身尘土,方圆百里几乎没有绿色植被。

老郭把车开下去,一条路上就奔驰着这一辆苏联产的拉达车,车窗外装满荒凉。

热合曼·阿木提前来开门。老郭说:“是陪一位河南作家来克孜尔尕哈石窟采风,看看壁画。”热合曼·阿木提马上挠挠头:“我今天没有接到通知啊?”

文管部门要照规矩办事,为保护文物,石窟正式对外开放以前,此地不让一般游客进来,研究者必须先联系文管所,批准后再由工作人员带领进入。老郭和热合曼只是凭着多年私人关系。

老郭说:“那我现在就把电话打过去。”却迟迟没听到回音。我对老郭说,在古代西域若发一通关文牒需要月把时间。西域风一来,果然身上就落下沙子。大家边往前走边等消息。

老郭维语流畅,难怪他融通交有许多维族朋友。我的好奇心并非看克孜尔尕哈石窟壁画,尽管老郭说如何精美,那不是我的专业,我想看看老郭说的树,那两棵带点传奇色彩的榆树,榆树曾被新疆记者用了比树叶还多的赞美词,用绿漆都快刷成孙悟空金箍棒的颜色了。

热合曼·阿木提1972年生,现年52岁,阿克苏克孜尔尕哈石窟专业看护者。

别看克孜尔尕哈石窟地貌荒凉,在古代却是丝绸之路的一部分,石窟里保存许多未开放的壁画,艺术价值也属于世界文化遗产之一。20世纪90年代初为保护这处文化遗产,相关研究院向外界招收巡查员,负责看护克孜尔尕哈石窟,工资不算低,但条件太恶劣,应聘的人多是试行一段,最后都坚持不了,一个没留下。只有热合曼·阿木提应聘后一人能坚持下来。他从21岁那年开始,到现在一直坚守在克孜尔尕哈石窟,一个人也是树,人的绿色年华陪伴着黄土苍凉,献给了克孜尔尕哈石窟那些五颜六色的壁画,属于另一种形式“拜佛”,这靠一种毅力,靠一种坚持。当然,他还付出家庭生活的代价。

第一任妻子受不了这里生活环境,带着孩子离开他,即使这样,热合曼也没想过辞去工作,又遇到后来的妻子,聚少离多,妻子倒理解支持他。

热合曼既然要干下去,自己也得先“专业一点”,以后凡有专家来这里大大小小石窟考察,他都紧跟身后学习,除了开锁、落锁,还像一块海绵样,一点一点汲取另一种水。

等以后热合曼再进入石窟,有了质变,在他眼中的石窟,已经不是冷冰冰的文物,是有温度的故事了,照他的话说,每天是“绕石窟”,绕一圈大概是1.5公里,每天需要转两圈,年复一年,一棵移动的“树人”,用脚去丈量克孜尔尕哈石窟,有一点像信徒的“转山”。

我在这里的第一感觉,满眼干旱和荒凉,装下的景象多是枯笔线条,我看了一圈,仅仅看到土坡上几丛骆驼刺,在风中簌簌发抖,算是看到戈壁滩上吝啬的绿意。

热合曼·阿木提边走边说:“这里一年下雨三四次,雨季多在6月到9月这个时间里。自己看护地的范围是三平方公里。”

最麻烦的事是这里生活中没水。水来到克孜尔尕哈石窟的顺序是这样的,开始是走路,后来是自行车,后来是驴车,后来是单位的那一辆俗称“蹦蹦车”的拖拉机。

守护石窟的日子里,热合曼若有脱不开的急事,父亲和弟弟会从库车赶来代替他,一家人不会让石窟空档。平时,父亲和弟弟定期赶着小驴车,从十五公里外的库车家中给他送水。那些年,在库车通向克孜尔尕哈石窟的唯一一条路上,西风,瘦驴,晃荡着一辆驴车。人平时要吃菜的,可怜的小菜地一个月才能浇一次水,绿菜干涸,菜都自己先渴死了。他便开始想打一口井,父亲和弟弟知道后都来帮忙,三个人埋头挖井,用坎土曼、铁锹、双手,干了好几个月,硬是挖了三十三米深,可怜见的,也没见一滴甘露,最后各种办法试了个遍,终于挖成了一口枯井。打井工程以失败告终。

“打井事件”肯定成为热合曼人生里的一个重要记忆。

好在克孜尔尕哈石窟还有两棵小榆树苗,在顽强生长,给人绿色盼头。

这时已经不只是热合曼一人服务克孜尔尕哈石窟了,除了一家人围绕着这里的荒凉,还有那两棵榆树。全家在耐心灌输着水,看着小榆树慢慢长大。让热合曼伤心的是,那条库车唯一通往石窟的路上,以后他再也看不到父亲赶着小驴车,从十五公里外为他送水的身影。2008年父亲去世前握着他的手,嘱咐说,孩子,要好好看护这里。

那两棵身世艰辛的榆树在别人手里没有死,在大漠荒凉里没有死,在热合曼手里终于熬活下来。榆树年年抽枝、吐绿、发叶,有风吹来,也有虫子爬上来,有阳光爬上来,有月光爬上来,偏偏缺少雨水爬上来,缺少湿润的抚摸。

在克孜尔尕哈石窟,榆树成了守护者的某一种象征。

我想去看热合曼·阿木提的那两棵榆树。

来到跟前,看到榆树在一个大坑里面,周围路面高高低低,我看时眼花,风一吹恍惚觉得只剩下一棵树了。另一棵已经死去了。

这一棵榆树今年30周岁,它在爆炸着头颅,一树的绿叶面向周围的荒凉,是倔强地宣告着自己的态度:我就是正在抗争的一面迎风招展的绿旗。

我想瞻仰一下爷仨挖的那口枯井,他们曾经费了千辛万苦。原先那口井其实已经坍塌消失了,近年来看井的人很多,几乎都当成另一种石窟来对待抒情了。热合曼幽默地说,修停车场时要扩展,往东又移了一下,又复制了一个井,不过这个井还是没有水。

主人怕游客观看时掉到井里,在这一方空井上面加封木板,算是密封罩着里面一种不妥协的精神,枯井里的精神应该是水灵灵的。

他说,那时天天巡查克孜尔尕哈石窟,除了单调就是寂寞。前些年做核酸检测有电话打来,竟没有漏掉这里。别看偏僻,有时也有紧急事。他说起来每一件事,时间记得清楚。譬如2009年8月24日到28日,下了四天大雨,枯井塌下来了,土壁塌下去了,四天的大水都汇集山沟里,在等待外援的过程里,热合曼没有单等,他一人挖沟排水三天两夜。他知道要不赶时间排水,石窟还有许多地方坍塌,那损失可就没法算了。

我路过他几年前住的小屋,特意从窗口往里看了一眼,黑乎乎的,倒像一个横卧的井。

热合曼说,那里有他当年平时生活、工作的全部:

一张木床用来睡觉,一个炉子用来做饭,几块定期带来的馕用来充饥,一只水桶用来日常浇水,一个收音机用来去听外面的声音。除此之外,有屋外的那一棵榆树给他带来的风声。榆树在此时此地尤其显得重要,榆树成了一个生命之外的另一个生命体了。有一次,从屋里墙壁深处爬出一只壁虎,热合曼看到,在眼前,觉得是突然出现一点新鲜事物。他每天最渴望的事,就是能有一个人出现。

他说,最喜欢能有游客像壁画上的妖怪忽然冒出,下来,说说人话。

“那一次地震以后。”他说。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次地震。“夜里我听到刮风声也害怕,半夜还有狼嚎叫,白天起来,看到过地上留下一地狼蹄印。最早那几年,克孜尔尕哈烽火台也要看,从烽火台到石窟800多米。我在这里开始是临时工,从1993年到2015年都在这屋里住,到现在我都走了30多年啦。”

为了排遣寂寞,他从1993年开始养了第一条狗,和狗说说话也不寂寞,二三十年里,这中间都换了七八条狗。后来一有水,他就想法去栽树,一共种了30棵榆树,活了3棵,最后剩下一棵,2015年栽了桑树,2021年栽了杏树,2022年挖了一块新地,还栽了石榴、海棠4棵。来到新院子里,看到前后有菜地,正是桑葚熟时,我吃心不改,去他栽的桑树上采摘,桑葚都是大颗白桑葚,在河南没吃过。

我说,你读过河南的愚公移山吧?他听明白后咧嘴一笑,像没长熟的桑葚。我期待下次再见,榆叶能更绿,树再多几棵。

临走时,我加上他微信,看到院后面路边生长有两棵红柳树。我开玩笑说,烤羊肉串时可用红柳枝去串。都笑了。要和热合曼·阿木提告别,一阵风沙吹来,恍惚觉得树影都在他身后摇晃。

这时,进门前需要沟通的工作电话给老郭打来,也算迅速负责任。大家几乎忘了还有这档事。对方电话里通知:“作家属于学者,可以进去采访。”

我和老郭相视一笑。我说在这里,有新疆时间,有龟兹时间,有库车时间,有克孜尔尕哈石窟时间,还应该有“两棵榆树的时间”。

赵莉和克孜尔石窟壁画

1

来新疆见赵莉一次很不容易。因为她的时间自己都做不了主。

5月中旬我在库车城内外闲逛,远古的龟兹热风回荡。常玉轩先生推广龟兹文化热心介绍,我才联系上了赵莉,不料她近期没时间相见。后来又柳暗花明,她说从乌鲁木齐赶往拜城克孜尔千佛洞途中,路过库车找个空隙。

电话约定这天上午十点在库车饭店见面。

来前我在阿克苏,文联的晓鹃热情抱出厚厚两本赵莉的《克孜尔石窟壁画复原研究》,让我预热熟悉,这书对我而言太专业。上面有壁画局部细节,有刻画痕迹,有历年壁上留言,好在每条文字都做了翻译。

我最感兴趣的是那些“龟兹语”题记。

这些克孜尔石窟题记囊括了古、近现代各种文字,上面除了汉字,还有阿拉伯文、巴思巴文、佉卢文、婆罗米文、突厥如尼文、藏文、粟特文、回鹘文,就是西域文字的万花筒,龟兹文发展成了不止一种书写语言。

看到上面石窟题记方式共有五种:一是墨书,以细笔或笔刷蘸墨汁书写。二是涂赭,以细笔或笔刷蘸赭石色、土红色书写。三是涂垩,以细笔蘸白灰浆。四是炭书,以炭条等烧焦干涩硬物书写。五是刻写,以炭笔或硬物书写。

想想那些龟兹书记员该是多么敬业辛苦。有的文字我觉得有意思,摘抄下来:“苏伐叠王十六年,猪年,八月八日,某某来了此记”,苏叠王是唐时龟兹王。“猪年”二字简洁有趣,不亚于被后来学者推崇的《万历十五年》开头的“明万历十五年,论干支则为丁亥,属猪”那一句。

“法月落在王身上。”语气如此果断。

“我们从别人家获得饮料。佛法。”信仰有如饮。

“在此,佛陀……他载花来。”诗意的行走。

“噢,死亡,我一点也不畏惧你。所有的人都要死,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畏惧你?噢,敌人,这就是我心中的想法。”看透人生。

“以声音。和羚羊的、一些野马。我能。我的心。好像你没有羞耻。”有声。有色。

还有一句,“发心向初佛果。他奉献雪”。我前后粗略统计一下,这一句使用次数最多。

这些短句、断章、残篇简直就是龟兹格言,是诗句。是当时龟兹文化诗意的高度,有点高古,妙不可言。

晓鹃说,比这更精彩的是石窟壁画和赵莉修复的故事。

2

在库车饭店见面,赵莉人利落干练,她背着一个挎包,放下挎包说:“我从去年开始不接受采访,耽搁时间,上次新华社来我都拒绝了。你是老常介绍的河南老乡。”

我和诗人吉尔都没记者专业,也没制订详细的采访计划。赵莉下午要赶回拜城。上午在库车尽管是一次随兴漫谈,对我这个外行人而言内容已足够丰富。

赵莉是我在阿克苏见到的对龟兹壁画研究最专业者,她是考古学及博物馆学博士,新疆龟兹研究院文博研究馆员。我从《克孜尔石窟壁画复原研究》那两本书开始问起。她略有小惊诧:“没想到你还能看这书?初版印得太少才千把册,再版肯定要涨价。你要就快点买。”

她对近年龟兹文化研究成果充满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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