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红了
作者: 谷语程芳坐在门口的条凳上砍豆瓣。一张细竹筛搁在膝头,里面装着晒干的蚕豆。在秋阳下炙烤过的豆粒泛黄,如同一粒粒黄金。
她右手握着一把小柴刀,左手从散发着清香味儿的竹筛里挑选出饱满圆润的蚕豆,敏捷、熟练地送到刀口下。右手虽握着柴刀,却能空出食指和拇指,准确接过左手递过来的豆粒,将种脐贴上刀口,随即在条凳上一磕。啪的一声脆响,蚕豆就裂成了两瓣儿,手指头一松,豆瓣就落在搁置于凳脚的竹篮里。条凳是由厚实坚硬的柏木做成,每年砍一回豆瓣,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刀印子,条凳一端已经砍得凹陷下去了一大块。
正下着麻麻小雨,又是天色向晚,秋天的山野更显清寂。收割过后的稻田留下一些枯黄的谷茬子,低洼的地方蓄积着一汪一汪雨水。
现在地坝也打湿了。屋边上的竹丛在细雨滋润过后一片亮绿,竹叶尖儿悬挂着晶亮的雨滴,有间隔地滴落,雨滴响亮的坠落声不时传到程芳的耳中。
一辆蓝色小车从屋下边的公路上驶过。程芳被引擎的轰鸣声惊动。细雨蒙蒙,看不清车牌,她的心还是悸动了一下,砍豆瓣的节奏被打乱了,慢了下来。她又试图继续流畅地砍起豆瓣来,有心忽略那辆蓝色小车。管他呢,与我无关。但她的心还在追随那辆车,心又带着目光尾随过去。果然,拐过一个弯儿,车子驶过野水河的石桥,在程虎家的坝子上停下来了。
程芳的心痛了一下。她停止砍豆瓣,双手搁在膝头上的细竹筛里,目光炯炯,盯着那辆蓝色小车。车门打开了,程虎从驾驶室走了出来,撑开手中的雨伞,又转过另一边去拉开副驾驶车门。他的老婆下车了。他小小心心地替她打着雨伞,搀扶着她。她怀孕了。他们在细雨中走进程虎的家门。
秋天的味道忽然就苦涩多了。这黄昏时的秋雨,飘飘洒洒,冰冰凉凉,仿佛都落进程芳的心里。直到程虎夫妻走进门里消失多时,她还没回过魂,呆看着斜对面程虎家坝子上的小车。
父亲这时从屋里出来,叼着烟斗,拿着镰刀,他是去扯枯草喂牛的。父亲看了看程芳的呆愣样,又扭头顺着程芳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了程虎的小车。他猛吸了两口叶子烟,说:“有啥好看的?”
又将烟斗在镰刀背上磕碰,烟灰就磕出来,飞溅到坝子上。他又狠狠地看了看程芳,说:“死心眼儿!”
程芳拿起几颗蚕豆在手指上揉捏,仿佛自顾自地说,又仿佛是在回答父亲:“看什么!我恨他!”
晚上,程芳显得异常勤快和高兴,烧火,煮米,炒菜,拿碗拿筷,盛汤。还一边说个不停,比如说今天雨下得有些怪,今年蚕豆又大又圆,做出的豆瓣酱味道一定好。说来说去,散漫没有个中心。但是父亲是听出来了。
晚饭桌上,父亲抱过他的酒葫芦狠狠喝了几口。可能全世界也只有他还在用葫芦装酒。他说用葫芦喝酒那才是喝酒,除了葫芦,任你用什么东西,喝起来也不像酒,像马尿。他对着葫芦狠啜了一口,对程芳说:“你给老子装!你说那么多,我晓得你是在装。”
程芳也不抵赖,说:“是的,我就是难过了。我还不可以难过么?”
母亲横了一眼父亲,说:“老头子,你喝酒就喝酒,话还那么多!”
又对程芳说: “不要管他。
但随即又语重心长:“你也该为你自己打算打算,不能一直这样拖下去,开年你就25岁了…
父亲有些怕母亲,本来已经住嘴,就着葫芦喝酒了,听母亲这样一说,又开口了:“是呀,我也是这意思。那程虎都结婚了,老婆肚子都那么大了,你还想着人家!有什么意思,也不怕人笑话。说过好多回亲事,横挑鼻子竖挑眼,这个不同意那个不同意,这个不合适那个没感觉。天底下就没有一个你看得上眼的!”
母亲责备说:“吼那么大声干什么!人家都很难过了,你还火上加油!”
父亲瞪了一眼,说:“我这不还是为她好不管那么多,前两天又有人说亲事,你必须好好去处一处。人很不错,要家底有家底,要长相有长相,要能力有能力。”
程芳想,也是该放下了。念一个不该念的人,就像怀抱一丛荆棘,受伤的还是自己。于是第二天,她和父亲一起相亲去了。
她和程虎青梅竹马。两家相隔不远,两家大人也都处得好,尤其是两位父亲,好得像穿了连裆裤,经常在一起喝酒。
两家娃生下来就在一处玩耍。程芳比程虎大6个月,女孩子发育得快些,程虎长得慢,小时候经常跟在程芳后头姐姐长姐姐短地叫。两个娃子一刻也分不开。
一次,农忙过后,两位父亲又在一起喝酒。程虎和程芳那时6岁多,在一边玩过家家。夕阳正在落山,金色的光芒从西边山头映照下来,地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金箔。两个孩子浑身金灿灿的,恍若金童玉女。
程虎父亲接过程芳父亲手中的酒葫芦,喝了一大口,喉咙咕嘟一声,斜眼看见玩耍的两个孩子,然后一努嘴,说:“你看。很般配。‘
程芳父亲说:“还小呢,般配啥!
程虎父亲说:“我们订个娃娃亲。你家也只一个,我家也只一个。我家有鱼塘,你家有桃园,鱼塘加上桃园,还愁他们过不好日子?”
程芳父亲想,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嘴上却不明说,只是举起酒葫芦说:“喝酒喝酒。”
这天正是逢会赶集的日子,相亲地点就约在集上。对方是程芳父亲一个朋友介绍的。那个男的也由父亲陪同前来,加上当介绍的朋友,五人相见后,进到一家茶楼坐下,喝喝茶,了解了解。
男的不是很帅,长一对小眼睛,但是很有神。体格魁梧,肌肉结实,很会讲话。一坐下来他就张罗着叫上茶水、小吃,然后说:“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张桥。”
他指了指坐在旁边的父亲:“是我爸取的名字,因为我们家门前有座石桥,低头不见抬头见,就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张桥。我读书不行,当了个农民老大哥,但我这个农民当得不合格,不种地。我办了个养鸭场。”
他呵呵笑着看了看程芳。程芳显得不热心,但是他的目光提醒了她,她是来相亲的,不能不回应对方,不能显得那么冷漠好像事不关己。因此她说:“挺不错的,有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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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神更亮了,说:“你可以到我养鸭场去看看,挺壮观的。”
随即他就提议说:“不过在去养鸭场前,要不我们先逛逛街,看有些什么可以买的。”
三个大人很懂事,就说好呀好呀,你们去,我们一把老骨头,就在这坐坐,聊聊闲话等你们。又说你们尽管玩开心,不管我们。
二人从茶楼出来,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午时分的秋阳照得一片灿烂,空中仿佛弥漫着淡蓝色的烟气。程芳的心里一片黯淡。长久以来,程虎离去的身影挡住了透进她内心的阳光。她想程虎是多么霸道,人离开了还要霸占住她的心。他就像一道门门,将她的心门得死死的。但是她必须将他拨开,至少也得露出一道缝儿,好让张桥的身影透进那么一点点儿。因此当张桥在一个时装店停下来,提议送她一条围巾的时候,她接受了。
一面墙挂满了围巾,颜色、面料各异。张桥取下一条蓝底带红色细条纹的羊毛围巾。程芳拒绝了,因为她一眼就看到一条蓝色围巾。这是一条棉布料围巾,纯蓝色,没有任何色块、线条的装饰,蓝得如此纯洁,就像蓝莹莹的水晶,仿佛染不上一点尘埃。
张桥说:“买羊毛的吧,羊毛的好些。
程芳说: “我喜欢这条。
她自己也惊住了,心跳得怦怦的,像一个加速的马达。几乎一模一样,和程虎当年送她的那条几乎一模一样!
那是他们上高中时,一天程虎约她爬山。她到的时候,程虎已经在校门口等着了,与他一起的还有几个女同学。程芳不高兴了。程虎把她介绍给那几个女同学时,她更不高兴了。
程虎说: “这是我姐姐,叫程芳。
待几个女同学走远了一点,程芳狠狠瞪了程虎一眼,说:“谁是你姐姐?”
爬山爬得不是很开心。程虎不明白原因,心情也不是很好。问程芳怎么回事,程芳说:“怎么回事?你把我得罪了,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程虎把程芳叫到操场一角,送她一条围巾,说是赔罪。他说:“送给你的,你不要不开心嘛,姐姐。
“谁是你姐姐!
“你呀!
“不是!谁是你姐姐你送给谁去,谁爱听你叫姐姐你叫谁去。”
程虎也有些火气来了,说:“还摆起架子来了。不要算了。”
转身就要走。程芳说:“把围巾拿回来。”围巾拿回来了,程芳把围巾送到鼻端嗅了嗅说,“你不要叫我姐姐我不要做你姐姐…
程虎说: “你就是我姐姐啊,从小叫到大的。
程芳用围巾捂着脸,猛然一下取下来,嘴巴凑到程虎的耳朵边:“我要做你老婆!”
然后飞也似的逃跑了。
程芳父亲从屋前的斜坡走下去,顺着公路走,过了野水河上的石桥,沿着弯道走向程虎家。他提着酒葫芦,叼着旱烟杆,吧嗒吧嗒的,急促地吸着,烟锅都给烧红了。
正是夏天,太阳落山不久。程虎父亲正坐在坝子边歇凉,程芳父亲一脚迈上坝子,一屁股坐在程虎父亲旁边。两人都没有说话,事情两人都很明白。程芳父亲仰头看着对面的山尖尖,烟锅里面的叶子烟已经烧完了还在吧嗒吧嗒地吸。
程虎父亲几次想开口,终于还是选择保持沉默
程芳父亲磕掉烟灰,把酒葫芦凑到程虎父亲鼻子跟前晃了晃,说:“程虎这小子出息了,你也出息了,我拿酒来贺喜!”
“哥,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你家程虎长本事了,把小芳丢了,另外娶了个有钱的老婆?
程虎父亲一把扯过程芳父亲手中的酒葫芦,仰脖子灌了一气,说:“这事也不能怪我,我骂也骂过了,就差没揍他。人大不由人,我也管不了”
暮霭已经降下来了。对面山尖尖上有颗早出的星星在一闪一闪。程芳父亲说:“可怜我们家小芳,给人家丢了!”
程虎父亲十分愧疚,觉得对不住多年的好兄弟,说:“他一向是个踏实的人,也不知怎么心眼儿就歪了,我也没法给他正过来。你看我也不能用强,强扭的瓜不甜,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我只能说声对不住了!”
程芳父亲忽然扭过头来。如果不是雾霭浓重,一定会看见他两只眼晴红红的,还有泪花在闪烁。他冲着程虎父亲吼了一声:“你教的好儿子!一声对不住顶屁用!”
程虎父亲还想说什么,但是没有他开口的机会,程芳父亲说:“这只怪我瞎了眼睛,小芳也瞎了眼。我们就此拉倒。你死了我拿酒来庆祝!”
说完,恨恨地起身走了。
相亲过后两天,张桥就到程芳家来了,拎了一大篮子鸡蛋,两瓶好酒,说是来看看两位老人家。
程芳坐在条凳上砍豆瓣,对张桥的到来不是很热心也不是很冷淡。多多少少有点敷衍。张桥不理会她,径自拖过一张凳子,在程芳斜对面坐下,从竹筛里抓起一把砍好的豆瓣剥起壳来。他说:“往年我妈做豆瓣,都是我帮她剥壳,不过都是用水泡过的,很好剥。”
程芳依旧砍自己的豆瓣,只是间或瞥一瞥张桥。张桥认真地剥着豆瓣,一双朴实的大手,指头很粗,显得很有力量,只消他指甲轻轻一撕,没有泡水的坚硬难剥的豆壳就和豆瓣肉分离开了。程芳看到他手掌上泛黄的茧子。这么一双粗糙的手掌表明了它们主人的勤劳。厚实,指骨节大,不是干巴巴的,也不是肉嘟嘟的,每块肌肉都是经过劳作淬炼过的,整双手给人一种稳重感。她想起了程虎,他也有这样一双让人安心的大手。程芳不由得目光上移,扩大瞳孔聚焦的范围,打量着张桥的整个身板,最后目光落在张桥的脸上。张桥察觉到她的目光,也抬起头来看她,一双小眼晴射出两股有神的光彩。那目光竟是热辣辣的,像两粒火星。程芳心里一动,低下头砍豆瓣,却说:“很难剥吧?豆壳又干又硬。”
她感觉自己的心稍微开启了一道缝儿。可是,程虎立即就站过来了,挡在张桥的面前,要把这个30岁的汉子挤开。程芳心绪一下子就黯然了。程虎在她心里扎下的根太深太顽强了。但是她必须将他连根拔除,空出位置。这时张桥在说:“有点难剥,不过还好。”
程芳说: “给水泡泡再剥。我们出去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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