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视视域下 《到十九号房间去》 中苏珊的生存困境研究
作者: 董桂婵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于200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四十多部作品中常见受父权制压迫的女性形象。其中,短篇小说《到第十九号房间去》讲述了女主人公苏珊在婚后辞去工作成为家庭主妇,几番寻找脱离家庭的私人空间未果后,最终选择结束生命。国内学者对这部短篇小说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女性主义和空间批评等视角,对苏珊的形象或全文的叙述视角进行剖析,进而探究多丽丝·莱辛的女性意识,而基于福柯“全景敞视监狱”理论对苏珊的生存困境展开的研究较少。
“全景敞视监狱”理论是法国著名哲学家福柯权力理论的核心部分。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首次提出了“全景敞视主义”的概念,其灵感来源于英国哲学家边沁所设计的全景敞视监狱,这种监狱的主要构造为:“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户,对着环形建筑。环形建筑被分成许多小囚室,每个囚室都贯穿建筑物的横切面。”(《规训与惩罚》)在这种环形监狱当中,监视者处于瞭望塔内,可以完全观看到被监视者的全部动态;而被监视者处于小囚室当中,只能彻底地被观看,并且清楚自己正在接受观察,由此产生一种有意识的自我规训。这种凝视与被凝视的关系能够保证权力无孔不入地持续发挥作用,从而规训被观看者的行为,进而产生使其自我规训的作用。“在这个全景敞视监狱中,瞭望塔中的监视者不仅是管理知识和真理的拥有者,更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和权力的执行者,而权力的来源对于囚犯而言是符号即瞭望塔的存在,也就是男性建构的话语体系。”(李利《从福柯的“全景敞视监狱”理论解读(觉醒〉》)福柯从边沁的“全景敞视建筑”理论出发,将其运用到整个资本主义现代社会的研究中,揭示出现代社会就是一个巨大的环形监狱,到处布满了权力的眼睛。
本文尝试从福柯的全景敞视主义视角入手,分析苏珊在父权制的社会和家庭构成的环形监狱当中受到的来自各方权力的凝视与规训,以及随之产生的自我凝视与规训,从而揭示以苏珊为代表的牺牲事业、回归家庭的女性所面临的生存困境。
一、外部权力的凝视与规训
(一)家庭内部的凝视与规训
家庭作为日常生活的场所,同时也是苏珊作为家庭主妇无法回避的空间。在这一全景敞视监狱的内部,苏珊受到了最直接的凝视与规训,分别来源于各个家庭成员:丈夫马修、四个子女以及女佣帕克斯太太。
1.来自丈夫的目光
苏珊受到的监视主要来源之一即是丈夫马修,而他们居住的那座带花园的房子则代表了圈住苏珊的全景敞视监狱。
小说中第一次明确展示出马修对苏珊的凝视是在苏珊向他提及自己需要独处之后,马修对苏珊流露出了像陌生人一样不可理喻的凝视目光。马修作为家庭这一环形监狱的监视者,认为被监视者苏珊提出的“独处”是过分、异常的要求,便再次用“凝视”加强对苏珊的规训。在经过几次讨论之后,马修终于同意将家中楼顶的空房间划分给苏珊使用,并且挂上了“请勿打扰”的告示牌。马修这样的举动表面上看来是对苏珊的照顾,本质上却是对苏珊另一层意义上的压迫。为苏珊所划定的独处房间更像是一个禁闭场所,“在福柯看来,划定禁闭场所,从而赋予其隔离权力,并为疯癫提供一个新的归宿,更多的是一种‘治安’手段”(朱晓兰《“凝视”理论研究》)。马修认为苏珊想要一个自己的空间是病态的表现,需要加以干预和控制,而苏珊只要进入这个为她特意安排的空房间,就意味着她走入了凝视目光聚集的焦点,全家人的目光都会集中这个空房间上,将苏珊视为需要关照的“病人”,有意或无意地监视其在这个房间中的一举一动。
然而,当苏珊几经波折在弗雷德的旅馆找到一个真正能够独处的房间时,马修投射过来的目光又一次让苏珊无处遁形,“她丈夫已经把她搜查出来了…他随时都有可能走进来”。马修雇请的侦探事务所将会事无巨细地把苏珊的情况报告给他,苏珊又一次回到了丈夫的视野中心,同时也意味着她回到了全景敞视的中心、被权利控制的中心,也正是这次逃离监视的失败,催化了苏珊结束生命的愿望。
2.来自子女的目光
苏珊被监视之感的另一个源泉是她的四个孩子。与丈夫无形的监视不同,四个孩子长时间与苏珊处于同一空间当中,对苏珊产生的是更为直接的监视与禁锢。“她看见孩子们从厨房里蜂拥而出,站着抬头看楼上那扇窗户,而她就坐在窗帘后头。他们大家都在谈论妈妈的房间。”这样一来,家里特地为苏珊准备的独处空间也变成了一个全景敞视的监狱,孩子们虽然按照父亲的要求不涉足母亲的房间,但因好奇而产生的凝视目光持续存在,他们一直关注着母亲在房间里的一举一动,而这种目光也对苏珊具有极大的规训作用,不断提醒她作为母亲的责任:一个合格的母亲不应该因为自已想要心灵上的放松而将孩子隔绝在外,从而加剧了苏珊内心的矛盾和挣扎。
3.来自帕克斯太太的自光
帕克斯太太作为日常和苏珊相处最多的人,成为凝视苏珊的主要源头之一。
帕克斯太太虽为女性,但她代表的是男权势力,处处以父权社会对女性的要求为标准来规训苏珊,久而久之,苏珊在潜意识当中已经无法摆脱她了。“她意识到她坐着,在倾听这位打扫卫生的女人的动作…然而她身不由己,总是觉察得到她的存在。”帕克斯太太对苏珊的监视无处不在,她作为一个提供服务的女佣,需要被服务的对象一苏珊在场。只要苏珊待在家里,帕克斯太太便会时不时地出现,甚至在苏珊想要出门寻找一个清静的地方独处时,还需要找借口搪塞帕克斯太太才得以脱身。而当苏珊回到家后,帕克斯太太明确地向她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认为苏珊应该亲自承担这一份家业,并且消极地否定了苏珊出门这一行动,将这种原本正常的举动冠以“你不应该如此”的头衔,产生了一种规训作用。
帕克斯太太是父权制度伸向这个家庭的一只手,是代替马修在家中密切“凝视”苏珊的一双眼晴,她行使监视的权力将苏珊困在家庭这一全景敞视监狱当中,迫使苏珊不得不始终坚守在“家庭主妇”这一岗位上。
(二)社会层面的凝视与规训
苏珊两次落脚的旅馆的老板也扮演了监视者的角色。他们处于家庭范围之外,在社会层面上对苏珊的行为举止进行了监视与压迫。此外,整个父权制的社会环境也具有极大的规训作用。
1.来自汤森德小姐的目光
维多利亚旅馆的主人汤森德小姐是一个朴实传统的女人,在苏珊登记入住时“一脸的狐疑,因为一眼就看得出,苏珊不是那种因不体面的原因而需要房间的女人”,苏珊借口自己贫血需要休息,汤森德小姐便在苏珊享受独处空间时“贸然”闯入,与她分享治疗贫血的秘方,言下之意其实是,苏珊应该在身体恢复后尽快回归到家庭当中。而苏珊在犹豫过后并没有选择向汤森德小姐倾诉衷肠,只是顺着她的话继续交谈。此处也可以看出,汤森德小姐代表的父权制社会规范在审视过苏珊后认为,像她这样的家庭主妇白天出现在远离家庭的旅馆是一种不恰当的行为,而苏珊面对汤森德小姐强势的“说教”也无法坦露自己真实的内心,反而是顺势接受了汤森德小姐的规训。

2.来自弗雷德的目光
弗雷德旅馆的主人弗雷德在苏珊登记入住时也对她进行了一番审判性的凝视,在苏珊做出不以营利为目的使用这个房间的承诺后才点头答应,表示自己收钱后就不再过问。但弗雷德在潜意识当中依然认为苏珊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收了她的钱,把她领上了楼,可他显然不喜欢她到这里来。她压根儿就不属于这儿,他的表情说明了这一切。”因此,在马修来打探苏珊的状况时,弗雷德和盘托出。在这一层面上,弗雷德扮演了将苏珊推回全景敞视的权力视野中心的推手。
(三)父权制的社会环境
多丽丝·莱辛在小说开篇即点明“罗林斯夫妇的婚姻就是以理智为基础”,而“理智”在这里就可以理解为社会规则。父权制的社会规则要求女性在婚姻中始终保持理智,平静地接受深居简出、相夫教子的家庭责任,并且只有女性保持这样的理智,她们的婚姻才有可能继续下去。苏珊和马修在正式结婚前便达成了共识,决定建立起一个理性的家庭并且只做应该做的事,而“应该做的事”也是父权制社会的一种监视和规训,要求女性承担更多的家务与责任。在苏珊和马修发现周围许多人的婚姻走向失败时,他们告诫自己千万不能犯同样的错误。父权制的社会环境将婚姻的破灭视为一种错误,而将这种社会规则奉为圭桌的苏珊便随之产生了规避错误的想法,认为周围人都在注视着她和马修,他们的婚姻一定不能出现任何错误,这实际上是受到了父权制渗透到日常生活中的监视与规训。
二、自我凝视与规训
生活在父权制社会和家庭中的苏珊,被来自各方的凝视目光监视,权力的压迫渗透到她生活的各处,因此她感到被监视的恐慌与焦虑。然而,除了这些外部权力的监视,在父权制的长期影响下,苏珊也产生了对自我的凝视与规训。正如福柯所表述的,“一种监视的目光,每一个人在这种目光的压力下,都会逐渐自觉地变成自己的监视者,这样就可以实现自我监禁”(《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
苏珊长期生活在全景敞视监狱当中,已被父权制的规则驯化,在潜意识当中也在按照这样的规则约束自己,结婚之初并没有为自己找一份工作,而在婚后一段时间,苏珊甚至对丈夫和孩子的凝视目光产生了依赖,反而是自己在花园中独处的时候感到空虚,此时,父权制对女性的规训已经深入了苏珊的内心。当苏珊的反抗意识稍有萌芽,她内心深处却不自觉地认为“这种情感在毒害着她”。这意味着苏珊内心深处仍然认可父权制的标准,认为明智的女性应该为家庭付出而不产生任何负面的情绪,并尽力想用这种标准对自己进行自我监视和规训。这种长期处于全景敞视的监视下所形成的自我规训与苏珊身上逐渐苏醒的自我意识发生了对冲。当她再次来到弗雷德旅馆第十九号房间,渴望找回从前的宁静时,她感受到的是“一种恼人的自我意识”,这表明被父权制规训已久的苏珊宁愿从未产生过渴望自由这种“自我意识”,这样她或许能够平静地接受各方权力的监视,始终过着家庭主妇的生活。然而在这场自我规训与自我意识的交锋中,苏珊并没有成功地探寻到真正的自由,而是在父权制凝视的压迫下最终选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苏珊作为父权制社会中将自己完全奉献给家庭的女性,她的生存困境来自全景敞视监狱一般的生活环境,她受到了来自丈夫、子女以及社会层面各种权力的凝视与规训,一言一行都在权力的眼睛中无处遁形,没有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也无法寻找到真正的自由。而根据福柯的全景敞视主义,被监视者在权力的凝视下会进行自我规训,长久以来被压迫的苏珊也下意识地以父权制的标准对自己进行自我规训,将自由的人格降为“为他的存在”。他者的权力凝视与自我规训最终导致了苏珊悲剧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世上仍有千千万万牺牲自己的个性和事业去完成贤妻良母的职责的女性,苏珊只是她们的一个缩影,她的生存困境也代表了千万女性的生存困境,即使处于今天的社会环境当中,也值得人们深思。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wxji20251293.pd原版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