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的情感迷宫: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的叙事视角探析

作者: 高雪 文鹏睿

安东尼的情感迷宫: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的叙事视角探析0

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以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安东尼的认知困境为核心,通过第一人称叙事构建了一座虚实交织的情感迷宫。影片改编自同名舞台剧,讲述患病父亲因记忆断裂与时空错乱陷入身份危机,最终被送入养老院的故事。导演佛罗莱恩·泽勒以碎片化的场景拼接、重复的符号意象与视角转换机制,将观众彻底卷入患者混乱的主观世界。

本文试图突破现有研究的局限,以叙事学与现象学为理论框架,重新审视影片中内外视角的交替如何精准映射患者的精神崩塌与家庭权力重构。相较于前人侧重符号隐喻或时空结构的分析,本文的创新在于揭示视角机制的双重功能:一方面,固定式内视角通过场景突变与空间递归模拟认知混乱,使观众被迫与角色共享“存在的眩晕”;另一方面,选择性全知视角以隐蔽的客观性揭露照护者的伦理困境,在封闭的情感迷宫中开辟出观察权力关系的多维通道。这一研究不仅深化了对阿尔茨海默病叙事艺术的理解,更通过视角的诗学重构,为疾病电影如何平衡沉浸体验与社会反思提供了新的方法论路径。

一、构建安东尼的情感迷宫:第一人称叙事的沉浸感

在《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导演佛罗莱恩·泽勒通过第一人称叙事的极致化运用,将观众彻底卷入安东尼坍缩的认知宇宙。这种叙事策略不仅是对传统线性叙事的颠覆,更是对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意识结构的病理学模拟一当记忆的链条断裂、时间的坐标消解,存在的根基便化作流动的沙丘。

(一)时间与记忆的错乱:断裂的自我同一性

根据申丹与王丽亚在《西方叙述学:经典与后经典》中的分类,固定式内视角是一种从头到尾通过单一人物视角叙述的方式。在《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影片正是通过安东尼的固定式内视角,展现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对时间和记忆的错乱感知。例如,影片开场的场景便具有强烈的隐喻性:安东尼在公寓中指控保姆偷了他的手表,这个动作本身即是对时间掌控欲的具象化表达。而当安东尼在女儿安妮的提醒下,从浴缸下的橱柜里找到手表时,观众第一次感受到安东尼记忆系统的异常一不可否认,他藏匿物品的行为与遗忘事实的矛盾,暗示着时间感知的失控。随后情节突然切换至女儿安妮告知将要搬去巴黎,镜头一转,安妮沿着楼下的道路渐渐离去。从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时间的断裂被视觉化为场景的跳跃,暗示安东尼的认知已无法构建连贯的时间序列。

正如热奈特在《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中指出,内聚焦为“叙述者 Σ= Σ 人物”的严格聚焦模式。这种叙事手法与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临床特征形成了鲜明的镜像:海马体的病变导致记忆的碎片化,而影片中不断重复且互相矛盾的对话场景,正是这种碎片化的生动体现。可以说,固定式内视角的极端化运用,构成了对安东尼认知困境的完美映射:观众被迫进入一个失去时间锚点的世界,就如同被困在埃舍尔版画中的旅人,每一步都踏在记忆的裂隙之上。

(二)空间错位:坍缩的存在维度

值得注意的是,导演通过对记忆闪回的处理,打破了常规的视觉语法。当安东尼不停地置身于渐变的空间,墙壁颜色从冷灰变为暖黄,画幅比例随之改变时,这种空间的突变对安东尼形成了另一种强烈的认知冲击。在公寓场景中,导演通过门框的镜像反射制造视觉陷阱:当安东尼跟随“女儿”走出家门,镜中却映出医院的蓝色走廊,这种空间错位将认知障碍转化为可感知的视觉压迫。

诚如申丹在《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中强调,内视角的空间呈现本质上是人物的心理投影。

在安东尼的公寓中,这种投影获得了病理学的精确性:门廊的延伸与收缩对应着记忆的存取状态,墙壁颜色的更迭则映射着认知的潮汐变化。当安东尼多次推开相同的房门却进入不同场景时,空间的递归结构恰如其分地再现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定向力障碍。特别是在看似相同的房间内,小女儿露西的画作时有时无,这种精心设计的场景细节使空间本身成为叙事主体。

在安东尼的认知地图中,物理空间不再是客观存在的容器,而成为流动的意识载体。当医院的蓝色走廊与公寓的橡木门框在蒙太奇中重叠时,患者既无法保持对过去的连贯记忆,也不能形成对未来的稳定预期,存在的维度因此坍缩成为永恒的当下困境。

二、走进安东尼的情感迷宫:内外视角的交替

影片通过内外视角的精密设计,在封闭的主观世界与开放的客观现实之间架设起了辩证的桥梁。实际上,这种叙事策略不仅实现了对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认知困境的病理学再现,更在更深层面揭示了现代社会中的人物关系和情感纠葛。

(一)安东尼与大女儿:情感纽带中的冲突与和解

安妮作为安东尼唯一的家属,她的存在紧紧维系着这个家庭的情感纽带,其选择性全知视角为观众观察情感变化提供了独特窗口。深夜时分,她俯身查看熟睡的父亲,手指轻轻抚摸他的面颊。画面却陡然切换至她的幻想一她的手指掐住父亲的脖颈,闪现出暴力意象。当镜头以安妮视角俯拍卧床的安东尼时,居高临下的构图似乎将他压缩为需要照护的客体。

不过,影片通过视角反转消解了这种单向凝视。在客观视角中,观众看到的却是安妮温柔地为父亲掖好被角的真实场景。当安东尼突然质问“你是不是想独占我的房子”时,固定式内视角剧烈晃动,安妮的面孔在失焦中扭曲变形。尽管安妮多次尝试沟通并安排护工,安东尼仍因记忆错乱误解其善意。在这种情境下,观众得以窥见照顾者同样被困在情感迷宫中一安妮的疲惫与安东尼的迷茫,实则是同一困境的两面。尽管如此,和解时刻始终穿插在矛盾间隙。安东尼时而会突然赞叹“你的发型真美”,或是轻声感谢女儿的付出。这些零星的温暖话语总能让安妮眼中泛起由衷喜悦,先前累积的误解也随之消融。正是这般情感的起伏跌宕,最终构建出影片最动人的叙事脉络。

(二)安东尼与女婿:疏离感背后的权力与恐惧

影片中女婿詹姆斯(保罗)的每次出现,都犹如一根刺扎在安东尼的认知图景里。当詹姆斯冷笑着说出“这不是你的公寓”时,安东尼的主观视角开始剧烈震颤一在他固化的记忆里,这套公寓明明是他生活数十年的家。这种空间归属权的否定直接触发了更深层的权力争夺:公寓不单是物理空间的载体,更是安东尼作为父亲、家主身份认同的最后堡垒。詹姆斯西装革履的形象与安东尼固定单调的睡衣形成视觉对比,暗示着家庭话语权的悄然转移。这种疏离感在“手表事件”中持续发酵:安东尼反复观察詹姆斯腕间的手表,试图通过表带纹路、表盘颜色、是否具有购买发票等细节确认其所有权。而当安东尼在交谈中突然贬低大女儿安妮“过于啰唆”,转而赞美已故小女儿露西时,詹姆斯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你打算在这里讨人嫌多久?”这句台词如利刃刺破表面平静,暴露出代际权力更替中的情感暴力。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wxji20251292.pd原版全文

最具冲击力的“耳光场景”展现了视角机制的叙事陷阱。在护工劳拉收拾东西离开的间隙,詹姆斯突然掌捆安东尼。这个暴力瞬间在安东尼的主观视角中被完整呈现:手掌挥动的残影、詹姆斯剧烈的话语压制、突然倾斜的构图共同制造出眩晕感。但随后镜头切换至客观视角时,观众会发现安东尼脸上并无伤痕,詹姆斯和安东尼的实际距离间隔较远一—这种叙事矛盾暗示事件可能存在于安东尼的被害妄想中,权力争夺与暴力恐惧在此形成闭环。

可以说,詹姆斯对公寓归属的宣示,本质上是对安东尼父亲身份的消解;而安东尼对手表的执着,则是试图抓住时间掌控权的最后努力。“耳光事件"无论真实与否,都成为压倒性的精神威慑—当身体自主权都可能被剥夺时,恐惧便渗透进每个生活缝隙。这种病态关系的根源,在于传统家庭权力结构的失衡:曾经强势的父亲沦为需要监护的对象,而曾经边缘的女婿却成为空间的实际掌控者。影片通过这对翁婿的对抗,将阿尔茨海默病引发的认知危机,深化为存在意义上的身份湮灭危机。

(三)安东尼与护工:依赖与抗拒的矛盾心理

护工角色的四次更迭构成了安东尼认知衰退的病理刻度。首次出现的安吉拉遭遇了最激烈的抗拒一一安东尼不仅坚称她偷了手表,更口出恶语。这种攻击性实质是抗拒心理的变形:当护工介入生活时,安东尼感受到的是对自主权的剥夺。然而当酷似小女几露西的劳拉出现时,影片展现了惊人的转折:安东尼突然变得彬彬有礼,让安妮给劳拉倒威士忌后,更在房间里跳起踢踏舞。这个温暖场景中,劳拉满含笑意,这让安东尼恍惚看到露西的影子。可就在安妮认为父亲对新护工很满意时,安东尼突然态度恶劣,称自己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的房子。这种情绪断崖揭示了阿尔茨海默病最残酷的真相:依赖与抗拒如同硬币两面,在认知混乱中高速旋转。

最具病理学价值的,是凯瑟琳身份的三重蜕变。当这个面孔首次出现在公寓时,安东尼的内视角将其识别为年轻时的安妮,继而变为家里的护工劳拉。这种命名混乱暴露了深层心理机制一患者通过篡改护工身份,将现实护理关系转化为安全的情感替代品。而在养老院终极场景的客观视角中,凯瑟琳褪去所有身份标签,成为纯粹的白衣照料者。当安东尼蜷缩在她怀中抽泣时,这个曾激烈抗拒护理的男人,最终在认知全面崩溃后回归了最原始的依赖本能。

三、打破安东尼的情感迷宫:叙事视角的哲学意义

影片的终极突破在于,将叙事视角的转换升华为存在论层面的认知革命。当养老院的白墙最终取代公寓的幻象,这种空间转换不仅是对情感迷宫的突破,更是对存在本质的终极叩问。

(一)视角转换与存在重构

在养老院觉醒场景中,安东尼的认知系统与叙事视角的转换形成精妙共振。晨光透过窗帘时,他习惯性地去摸手腕上的手表却扑了个空。这个日常动作的落空,成为认知重构的起点。当他推开房门发现走廊里的陌生人群时,镜头突然从内视角切换至全知视角:原本熟悉的公寓布局已被标准化的疗养院陈设取代,蓝色走廊延伸出冰冷的几何线条。这种空间转换的残酷性在于,观众与安东尼同时经历认知的重建一一我们不再是单纯的观察者,而成为空间异化的共感者。

当护士凯瑟琳手持药片进入房间时,叙事视角产生第二次蜕变。安东尼的内视角将凯瑟琳的脸部特征与记忆中的人物不断重叠:她时而像是年轻时的安妮,时而又变成护工劳拉的轮廓。这种视觉叠加在凯瑟琳拿出巴黎明信片时达到顶点一镜头对准明信片上安妮手写的字迹。在这里,阳光将安东尼切割成明暗两半,象征着记忆与现实的重新建构。最终视角升维发生在医生比尔出现的时刻。这个曾被安东尼误认为女婿的男人,此刻以医生形象完成身份确证。至此,安东尼所在的房间如同记忆迷宫的最后一个方格。

(二)记忆废墟中的存在之光

在记忆全面恢复的临界点,安东尼倚靠在门后呜咽着说“我要妈妈”,这与此前安东尼在公寓窗外看孩童追逐粉色泡沫袋的嬉戏场景达成闭环,飘散的泡沫折射出虹彩,恰似在记忆废墟上闪耀的生命之光一存在本质不再依赖连续认知,而是在破碎中显现永恒。终极场景的震撼力来自视角机制与生命诗学的完美融合。安东尼脱口而出的“我身上的叶子都掉光了”成为最动人的存在宣言。镜头先以微距捕捉他瞳孔中晃动的光斑,这些光斑逐渐幻化成窗外摇电的树影。导演运用匹配剪辑,将主观视角的模糊光晕与客观视角的葱郁树木并置,构建出存在论意义上的视觉隐喻一虽然安东尼的精神之树已然枯萎,但生命本身仍在季节轮转中焕发出勃勃生机。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通过叙事视角的精密设计,构建了电影史上最具创新性的认知图景。固定内视角与选择性全知视角的交替运用,不仅解构了传统线性叙事,更在银幕上具象化了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情感迷宫。当镜头最终从安东尼的泪眼拉开,呈现窗外树木的全景时,这种视角升维完成了对生命困境的哲学超越一个体的迷失在更宏大的时空维度中获得救赎。

影片最深刻的价值,在于重塑了人们对认知障碍的感知方式。当观众跟随着安东尼在公寓与疗养院之间反复迷失时,电影实际上在银幕内外架起了一座通向共情的桥梁。每个沉浸其中的观者,都在这场视角转换的旅程中亲身经历了记忆坍塌时的恐慌,也触摸到了生命最本真的温度。那些被混淆的面容、被误解的愤怒,最终都在晨光中的疗养院里沉淀为超越语言的情感共鸣。正是这种艺术化的表达,让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不再是医学报告上的冰冷文字,而化作每个现代人在时间迷途中寻找自我的生命寓言。

安东尼的情感迷宫: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的叙事视角探析1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wxji20251292.pd原版全文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