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神话考古
作者: 周姝含
麒麟是中华民族传说中的吉祥神兽,雄性称麒,雌性称麟。传统观点认为,麒麟具有麋(《现代汉语词典》中“麕”为“麋”的异体字,但部分文献仍使用“麕”字,为尊重原著,本文保留部分引文中的“麕”字)身、牛尾、马蹄,其体色为黄色,蹄为圆形,头部有一角(亦有观点认为麒无角而麟有独角),且角的顶端覆盖肉质。在《礼记·礼运》中,麒麟与凤凰、龟、龙并称为“四灵”。对麒麟的神话考古学研究,从文字与文学、物象与考古、历史与文化三个维度进行深入挖掘与考证,这不仅是对麒麟形象的详尽考证与探究,也是对麒麟文化内涵的深入追溯与探索。
《说苑·辨物》载:“麒麟,麕身牛尾,圆顶一角。”《说文解字》亦述:“麒,仁兽也,麋身,牛尾,一角。”与龙、凤一样,麒麟也是先民选取多种动物身上能力最强的部位,综合成符合心理预期的最强者。这一现象根源于神话思维的原始性、模糊性与多元性。在创造这些神话生物时,先民不满足于现实世界中普通而具体的动物形象,而是创造性地组合不同动物的强项器官,赋予其超凡的特质。自春秋战国至明末清初,麒麟形象在神话叙事中经历了持续的演变。
一、春秋至南朝麒麟形象
在西狩获麟故事里,说“像麋却长角”。“麋”指獐子,形似小鹿,是不长角的。《尔雅》一书对麒麟的形态进行了更为详尽的描述,指出麒麟具有“麋身牛尾”的特征,并且额头上长有一只角。通过这些先秦文献,我们可以推断麒麟最初的形象:一种具有独角、形似鹿类的神秘生物。至战国末期,麒麟的形象中融入了马的特征。《战国策》中记载:“世无骐麟耳,王驷已备矣。”此处的“骐麟”与“騄耳”均指良马,后世文献中“骐麟”与“麒麟”常被混用,可能与这一时期麒麟形象的演变有关。麒麟形象在春秋时期融入了独角鹿的元素,在战国时期又增添了马的特征。麒麟作为独角鹿或独角马的形象在汉代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
在汉代文献中,麒麟的形象描绘相较于前代更为详尽。《京房易传》中记载:“有五采,腹下黄,高丈二。”《说文解字》进一步对麒麟的性别进行了区分,明确指出麒为雄性,麟为雌性。《淮南子》中则有“毛犊生应龙,应龙生建马,建马生麒麟,麒麟生庶兽”的记载,首次将麒麟与龙的谱系联系起来。
汉代的画像石中存在带有明确铭文的麒麟形象。例如,1982年江苏邳州出土的一批汉代画像石中,包含一件描绘神兽的石刻:该神兽具有马的身体和鹿的头部,其头顶生长着突出的角,角的顶端附有肉质球状物,其旁铭刻有“骐麟”二字。这一形象与《孝经古契》中所载“头上有角,其末有肉”的描述相吻合,表明在汉代,麒麟具有肉质角的说法广为流传,并在图像艺术与文献记载中均有所体现。值得注意的是,此时期的麒麟头部以下部分呈现马的形态,推测其可能受到了战国时期良驹“骐麟”形象的影响。
南朝时期,麒麟的形象逐渐丰富,并被赋予了祥瑞的寓意,进而成为吉祥与太平的象征。在图像表现上,南朝的麒麟形象继承了汉代的传统,然而在文献记载方面却呈现出显著的差异。《广雅》一书,编纂于三国时期,其中记载麒麟具有“狼题肉角”的特征,在继承了春秋时期麒麟具有肉角的认识基础上,进一步增添了狼额头的元素。据目前可得的资料分析,这是首次在麒麟形象中融入了猛兽的特征。而在记载南朝刘宋历史的《宋书》中,亦有“麕身而牛尾,狼项而一角”的描述,同样是在麒麟形象中融入了狼的元素,但与《广雅》不同的是,此处将狼额头替换为狼颈部。
河南省邓县(今邓州市)发掘的南朝墓葬中出土了带有铭文的麒麟画像砖。这些画像砖上的麒麟形象与汉代的麒麟几乎一致,仅在角的形态上发生了变化,由原先的向上直立转变为向前弯曲。甘肃省高台县的魏晋时期墓葬壁画中,描绘了两只麒麟,其中一只有角,另一只则无角,这与晋代学者郭璞关于“麒似麟而无角”的描述相吻合。此外,南朝陵墓前的石刻中出现了有爪猛兽的形象,这些形象在角的数量上呈现多样性,包括无角、一角和两角多种形态,与汉代及之前的麒麟形象截然不同,但仍然被称作麒麟。
二、唐宋麒麟形象
在唐代,存世的麒麟文物中不乏带有铭文的珍品,例如在章怀太子墓中出土的“鉴若止水”镜,其铭文内含“龙腾麟跳”语。镜面的动物浮雕中,麒麟作为其中一员,呈现为独角兽的形态。此类形象在唐代镜饰中屡见不鲜,并且与角狮形象开始出现混用。唐桥陵的两件石刻作品更是将独角兽与角狮的形象合二为一,上半身为角狮,而四足则呈现为蹄形。这种将天鹿、鹿马与麒麟混同的做法,为宋代麒麟形象的多元化奠定了基础。
在崇宁二年(1103)颁布的《营造法式》中,宋代建筑师李诫将麒麟描绘为身形似麋鹿,尾部与牛相似,且有独角。此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南宋时期画家马麟所绘的《三官出巡图》,图中出现了一种被认定为麒麟的奇异兽类,其形态酷似鹿,头顶生有肉质的角,全身覆盖着鳞片。
在宋代,麒麟形象的构成中,龙头与鳞片的形成机制引起了学者的关注。一种观点认为,《淮南子》中麒麟与龙的联系可能对此有所影响,因为龙的鳞片是其显著的体征之一。另一种观点指出,古汉语中“麟”与“鳞”字形相近,导致在文献记载中二者常被混用,如在唐代镜铭文中,“麟”字有时被写作“鳞”。这种现象在其他古籍中亦有所体现。
综上所述,至宋代,麒麟形象已融合了鹿、马、狮、牛、龙等多种动物的特征,成为一种综合性的神话生物。
三、元明清麒麟形象
元代,麒麟形象呈现出多样化特点,包括全身覆盖鳞片的双角鹿、无鳞独角马、背腹有鳞的独角马头牛以及全身覆盖鳞片的双角龙头爪兽等。这一时期麒麟的形态尚未统一,铭文所指称的麒麟,我们姑且将其视为麒麟。
到了明代,麒麟作为龙的后裔的观念已深入人心,因此具有龙头、鹿蹄、全身长鳞特征的麒麟形象逐渐成为主流。在这一时期,麒麟与长颈鹿的形象曾一度混淆。明永乐十二年(1414),榜葛刺国(今孟加拉国)派遣使者进贡了一头长颈鹿,这是长颈鹿首次进入中国,引起了广泛的关注。次年,郑和第四次远航归来,从东非的麻林国(今非洲索马里一带)带回一头长颈鹿,民众对此反应热烈,场面盛况空前。由于明代人对长颈鹿的珍视,麒麟与长颈鹿在一段时间内几乎被等同看待。在明代,长颈鹿被称作麒麟,这一现象实属偶然。首先,长颈鹿与麒麟的形象并不相符,仅在鹿身和肉角方面存在相似之处。其次,宋代的文献中早已有关于长颈鹿的记载,不仅对其外形有明确的描述,还将其命名为“駞牛”和“徂蜡”。清代文献中,长颈鹿被称为“恶那西约兽”,与宋代一样,并未将长颈鹿与麒麟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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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永乐十二年(1414),明成祖朱棣亲征漠北,八月凯旋,群臣纷纷祝贺。九月,有臣子将进贡的长颈鹿称为祥瑞的麒麟,以取悦皇帝。明代特有的长颈鹿型麒麟形象由此诞生。明代初期的长颈鹿图像,将身上的斑纹改为六边形龟甲纹,后期的临摹者纷纷效仿。到了明代中晚期,长颈鹿图像多为遍身细密的六边形鳞片,这正是长颈鹿与传统麒麟形象的融合。
此外,永乐时代的两幅《瑞应麒麟图》较为写实,为麒麟绘制了长脖子。明代中晚期的补子以及配图版《异域图志》中,长颈鹿型麒麟的脖子越来越短,几乎与普通鹿无异。到了清代,长颈鹿型麒麟不再出现,被鹿型麒麟同化。至此,麒麟与长颈鹿各自回归本真,不再被混淆。
故宫博物院所珍藏的清代早期艺术品及文物中,麒麟形象呈现为龙头麟身,其细节处理更为精致,装饰风格更为华丽,充分展现了清代艺术的典型特征。
综上,从春秋时期至明清时代,麒麟形象经历了显著的演变。尽管麒麟作为一种神话生物,其形象源于人类的想象,但并非完全脱离现实的虚构,而是承载了中华民族长期的文化记忆与集体意识。在近三千年的历史长河中,麒麟形象不断演进,从最初的独角鹿形象转变为龙形兽,这一过程见证了中华文明的连续性与创新性。
四、麒麟的文化意蕴
(一)以麒麟喻贤人
《大戴礼记·易本命》载:“有毛之虫三百六十,而麒麟为之长。”《大戴礼记·曾子天圆》有言:“天之所生上首,地之所生下首毛虫之精者曰麟,羽虫之精者曰凤,介虫之精者曰龟,鳞虫之精者曰龙,裸虫之精者曰圣人。”《群书治要·尸子》指出:“古者明王之求贤也,不避远近,不论贵贱,卑爵以下贤,轻身以先士夫士不可妄致也,覆巢破卵,则凤皇不至焉;刳胎焚天,则麒麟不往焉;竭泽漉鱼,则神龙不下焉。夫禽兽之愚而不可妄致也,而况于火食之民乎!…夫求士不遵其道而能致士者,未之尝见也。然则先王之道可知已,务行之而已矣。”将麒麟比作贤人,天下若非清明和谐,则麒麟隐匿不出;同理,若求贤不依循王道,则贤人难觅。《孟子》亦有言:“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正如麒麟乃走兽之领袖,凤凰乃飞鸟之王,孟子将孔子比作人中之凤,人中之麒麟,乃人类之百世楷模,无人能出其右。
在古代文献中,麒麟被视为毛虫类生物的精华,象征着具有贤德品质的个体。
(二)麒麟:中华文化中的祥瑞象征
自诞生之初,麒麟便被中华儿女赋予了祥瑞、送子、助考、招财、福寿等多重吉祥寓意。
诸多古代文献,如《说文解字》等,都将麒麟描述为仁兽、瑞应之兽、圣灵之兽。刘向《说苑》中的麒麟被描绘为“含信怀义,音中律吕,步中规矩,择土而践,彬彬然动则有容仪”。《说苑·辨物》记载:“麒麟麕身牛尾,圆顶一角。含仁怀义,音中律吕。行步中规,折旋中矩。择土而践,位平然后处。不群居,不旅行。”《宋书·符瑞志》亦有述:“麒麟者,仁兽也。牡曰麒,牝曰麟。不刳胎剖卵则至。麕身而牛尾,狼项而一角,黄色而马足。含仁而戴义,音中钟吕,步中规矩,不践生虫,不折生草,不食不义,不饮洿池,不入坑阱,不行罗网。明王动静有仪则见。”上述文献都强调了麒麟的庄重形态、仁厚内在、温和性情,以及其威而不凶、贵而不俗的特质。麒麟象征着祥瑞,预示着国家的繁荣和人民的安康,是天下太平的吉兆。
《诗经·周南·麟之趾》篇章通过“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之句,以麒麟为喻,颂扬诸侯公子,寓意多子多福,后裔德行卓越,体现了对麒麟的深厚崇敬。麒麟,作为一种具有蹄而不践踏、额而不抵触、角而不攻击的神兽,在古代被赋予了至善至美的象征意义,因此常被用来比喻公子、公姓、公族的仁德与诚信。
《说文解字》中段玉裁对麒麟的注释为:“状如麕,一角,戴肉,设武备而不为害,所以为仁也。”此注释表明,尽管麒麟具备潜在的攻击性特征,却从不加害于他物,从而彰显了其仁慈的本性。
古代先民视麒麟为吉祥与和平的隐喻。《礼记》载:“故天降膏露,地出醴泉,山出器车,河出马图,凤凰、麒麟皆在郊輙,龟、龙在宫沼,其余鸟兽之卵胎,皆可俯而窥也。则是无故,先王能修礼以达义,体信以达顺,故此顺之实也。”
儒家学者常将“五帝三代”时期视为理想化的治世,即王道政治的黄金时代和典范,坚信以“仁”治国,可实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此际麒麟便应运而生。
《文子》载录:“老子曰:‘昔黄帝之治天下,理日月之行,治阴阳之气…故于此时,日月星辰,不失其行,风雨时节,五谷丰昌,凤凰翔于庭,麒麟游于郊。’”此处,文子借助老子之言,勾勒出黄帝时期社会和谐昌盛的图景:气候适宜,农业丰收,民众安居乐业,社会繁荣,达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治世境界。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麒麟与凤凰的出现成为可能。文子主张,唯有以德治国,天地助之,鬼神辅之,方能实现天下大治,麒麟、凤凰方能显祥。特别是在春秋时期,人们普遍认为麒麟的出现是天下大治、盛世繁荣的吉祥征兆。
在中国文化中,麒麟被视为吉祥的象征。据传说,麒麟的出现预示着好运与吉祥,因此人们常用麒麟来象征吉祥、幸福和美好的愿景。麒麟文化反映了人们对美好、吉祥、幸福的追求与向往,也体现了对和谐、平衡的追求。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麒麟通常被描绘为力量与仁爱的化身,代表着一种和谐平衡的状态,这种状态不仅是民众追求的社会理想,也是世人向往的人生境界。
本文系2024年大连工业大学大学生创新项目“中国神话考古探颐”(项目编号:202410152006)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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