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俱乐部Ⅰ:迷雾(长篇小说)
作者: 唐菘第一章 楔子
在幸存者的记忆中,这三日步步惊心,每一刻都涂抹着死亡和鲜血。可起始那刻,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八月二十六日清晨,却不过是众多不起眼的清晨之一。刚由河北省会改为直辖市的天津,街巷如常,日子波澜不惊,对七十二小时内即将发生的这场改变华北乃至全中国命运的大事全无反应。相关人等仍过着各自的生活,无论新鲜或陈旧,欢愉或沮丧,得意或失落。他们浑然不知,暗流早已涌动,不可见的旋涡即将把他们卷入灭顶之灾。
遍览史料,关于此事在这一刻也寻不到一丝端倪,唯一可以找到的不过是千里之外,淹没在故纸堆里的一张不起眼的电文纸:
特急。华北边防军司令部:据独石口公安局报,有马匪数百骑穿过长城流窜口内,行烧杀抢掠之恶行。请贵部紧急围剿,以安民心。察哈尔民政厅。宥卯。
第二章 宥卯
1
从梦中醒来,法兰黄习惯性地伸手拉床头灯绳。听到咔嗒一声时,他才想起电早就断了。他摸黑抹了下有些不适的面颊,触到黏稠糊状物,意识到是蟑螂尸体。
当年在乡下,蟑螂这东西闻所未闻,在天津初次听说时,他还以为是屎壳郎。天津是个大码头,北上的人将这东西带来。它们就扎下根来,除之不尽,奇怪的是,并未再向外蔓延。他老家在烟台的乡下,老家人闯关东居多,流落到津的也不少,这么多年来,竟连一只也没带回去过。他甚至拿它当见闻广博的佐证,引得没见过世面的乡邻啧啧称奇。这蟑螂就像那些从天南海北、异国他乡流浪到津谋生的人一样,扎在这里,死活不挪动了,闹得租界房价疯涨。他自嘲也是这蟑螂大军中的一员,尽管略有不同,他是个法兰西人。
法兰黄是从法兰西回国后才领教了蟑螂的生命力,确切地说是搬到兆丰里后。兆丰里本是栋摩登洋楼,距他原先租住的梨栈大街公寓不过几百米,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住进这等高档居所。这源自一个偶然机缘。
回国后,法兰黄将法郎尽数兑成银圆,入了裕元纱厂的股,每年有个两三百元分红。他在梨栈大街租了间带暖气、恭桶、自来水、澡房和公用电话的公寓,每月现洋五元,分红还剩下不少。他过上了优哉游哉的生活,虽比不得寓公,但比一般刨食的人要安适得多,他是断不肯回乡下了。这两年因东洋人低价倾销,纱厂经营不善,渐渐没了分红,他不得不自己找饭吃。在同纱厂老板谈判时,他认识了施太太。法兰黄随口抱怨房租太贵,施太太便介绍了自家公寓。
兆丰里这栋洋楼是施先生的,当年施先生发了洋财,在法租界置了这处房产。九一八事变后,市面不宁,施先生的投资多数失败了,他落赔了。施先生好面子,施太太不得不为了几万元的股金抛头露面,同纱厂谈判。
市面不宁,生意不景气,房租却水涨船高。人多拥进了租界,尤其最为繁华的法租界,避难的多,讨生活的也多。法兰黄的公寓也涨到了九元每个月,差不多快翻了一番。当初,施先生并未看重这处房产,可随着手头拮据,一点点租金也成了救命稻草。施太太精明,在院里搭了一堆鸽子笼似的小房子,正好租给非要扎进租界的穷人。
法兰黄跟施太太看了下房子,禁不住大跌眼镜。他做梦也想不到高档洋楼院中竟有此等蜗居,宽不过九尺,进深不足一丈,除了床,啥也没有,连窗户都没有,比窝棚好不了多少。只有一盏昏黄的电灯,跟这纸醉金迷的租界有一丝牵扯。法兰黄实在接受不了这落差,犹豫不定,可一到月底就搬了进来。一方面是入不敷出,毕竟这里房租才两元现洋;另一方面是房子太抢手,再犹豫就没了。用施太太话说:“看你黄先生体面,才留了这几日。”
没有窗户,冬寒夏热,茅房、自来水公用,他尚能忍受,难以容忍的是无时无处不在的蟑螂。打开灯,一只也没有,关上灯,到处乱爬,踩踏不尽,让他毛骨悚然。架不住租客强烈抗议,施太太集资投放了各种蟑螂药,有的石沉大海,有的虽见效却不持久。他渐渐没了脾气。讨厌的是这东西不怕人,睡觉时偶尔还会爬到人的脸上。昨晚后半夜他才睡下,好不容易迷糊过去,又被这东西爬上脸弄醒。他顺手把它拍死在脸上,浑不在意地睡了过去。想起数年前,见之还寒毛直竖,如今竟泰然自若,他哭笑不得。
他还想再睡下去,又怕错过时间。房间没窗户,尽管天气闷热,但房门为保安全一直紧闭着,看不到天光。他摸到床头怀表,又摸到怀表旁的打火机,昨天刚加过油的打火机一打就着。火光中,他扫到团成一团的引线,立刻合上打火机,惊出一身冷汗。他定了定神,坐起身,穿上衣服,套上床边的水手靴,披上西装外套,拿起桌上的钥匙,打开反锁的门,推门而出。院里已有烟雾缭绕,廉价公寓里有早起人家在生火做饭了。洋楼里有煤气,不需生柴火。透过洋楼主体看过去,能看到远方天空,水洗一般。他想起新文学书本里常见的一个词:蔚蓝色。
他踱到洋楼过道间,那里竖着一面长镜。某个租客嫌占地方,施太太便搬了出来,搁在盥洗间旁,成了公用家什。时局不好,即便租住洋楼内间的有钱人,也是能挤就挤。
这些人哪懂什么叫罗曼蒂克,过了今天,老子要搬进这里最好的房间。法兰黄盯着镜里的自己心里说。镜里人脚着美国大兵水手靴,套着西装外套,兜里露出怀表链,留着分头,俨然一副西洋绅士派头。他刻意忽略了中式长裤和汗襟,否则,他就成了自己曾耻笑过的沐猴而冠的华工。尽管欧战中华工赢得了“工人光荣”的口号,不过是口号而已,底子全不是那回事,何况也是老皇历了,潮流早过了。况且,那时他还在法兰西,只听闻过,并未亲历。
这套行头,他当了有些日子,昨天才赎出来。三月,裕元纱厂彻底关闭,两千银圆股金打了水漂,他也断了念想,只好到赌场碰运气。他的赌博生涯在分红断掉后便开始了,不是没得意过:一个美国水兵,跟他赌牌九,赌红了眼,输得只剩下内裤。看着可怜,他才给美国水兵留了条裤子。美国水兵在寒风中光着上身瑟瑟发抖地走回海河军舰的场景,至今仍在富贵赌坊为人津津乐道,只是另一个主角已很难让人跟几乎输光了身家的法兰黄对上号。水手靴和打火机就是那次战利品的一部分,仅剩的证明自己为国人争光的物件,大半年前为了生活也当掉了。“怎么会是你?你不是法兰西人吗?”这问话常让他百口莫辩。直到昨天,他从赌场那人手里拿到做大事的订金后,才赎回这些他曾爱不释手的行头,长裤衬衣也就顾不上了。
法兰黄知道自己也落魄了。相比树大根深的施先生,他更为落魄,饥一顿,饱一顿,更别说房租,已欠了小半年,从纱厂倒闭起就没付过。半个月前,施太太干脆把那盏灯的电也掐了。他是个体面人,只剩下铤而走险这一招。
过了今天,老子又是爷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颇不尽兴,于是取出兜里新买的散烟。他本想买包大前门,广告里那“极甘芳,极清凉,令人欢,令人爱”的词着实让他馋了好些日子。可订金有限,大事要紧,他还是忍住了。据说,隐忍才能得到更好的。他边想着是谁说的,边取出打火机打着。火光让阴暗的楼道亮了起来。望着镜里一霎清晰起来的自己,他志得意满地凑到火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太久没吸烟了,劣质烟草味混合着楼道里的煤烟气,呛得他大咳起来。打火机防风,没有熄灭,他的脸随着咳声离火苗忽远忽近。透过呛出的泪花,他注意到脸上糊着的蟑螂尸体。 “黄先生,电话。”听到身后田小姐清脆的喊声,他忙应了声“马上”,就狼狈地捂着脸冲进盥洗间,一不小心被烟头烫了一下,叫出声来。
他如此狼狈是有原因的,楼里楼外几十户人家一百来号人,田小姐是唯一一个称呼他“黄先生”的人。跟其他人一样,他也跟她讲过自己的欧战经历,他从田小姐话语和目光中收获的是跟别人完全不同的东西——尊严,所以他对田小姐一直尊敬有加。田小姐是施太太娘家外甥女,正在法汉学校读书。田小姐一家人靠施家接济维生。最近学生娃因“何应钦梅津协定”(简称“何梅协定”)的事正闹得凶,她被禁足在家。她为人热心,常给大家帮把手,比如端下火上的开水壶、传个电话之类。
法兰黄匆匆洗去蟑螂痕迹,往门房跑。对方等得不耐烦了,只说了“车在门口”四个字,便挂断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他被一种忐忑不安却又跃跃欲试的亢奋攫住了。这时,他听到远处福熙将军路上传来绿牌电车清脆的铃声。
他强自镇定着走出门,拐出胡同口,一辆货车停在路边。这条路原先叫七月十四号路,现今叫第二十四号路。货车上涂着“隆昌货运”字样,旁边没人,车没熄火。在渐渐远去的电车铃声中,他坐上驾驶座,小心地踩下交合器(旧称,即离合器),松下刹车杆(手刹),挂上排挡,然后缓缓放松交合器。他多年没开过车了,小心得有些过分。货车在屏息中缓缓启动,沿着七月十四号路前行,在狄米得城路,也就是现在的第三十七号路左拐,继续前行,驶入日租界须磨街。他开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人却越来越像坠入梦中,一切都不真实。接近宫岛街,一个穿和服的日本人正迷迷瞪瞪地从旁边公馆走出,样子看上去很衰。他用力按了下喇叭,随着那个日本人一个哆嗦跳进路边土坑,他终于确认一切不是梦。
货车呼啸而过,在拐上宫岛街那刻,法兰黄侧头望着远处跳脚大骂的日本人,得意地想:怪不得教练说,开车就像游泳,学会了,隔多少年也淹不死。
2
直到走出公馆大门,平二仍如坠梦中。梦是露水情缘的春梦,自是不愿醒来。
在昨夜居留民团欢迎新任驻屯军司令多田骏长官的酒会上,平二初次见到这个外国女人。酒会在日本公会堂一楼俱乐部举办。意兴阑珊时分,大人物们或是辞行,或是去了楼上密谈,兴致未尽的男女还留在那里饮酒、跳舞。酒酣耳热之际,平二注意到角落里那个穿着白色樱花图案和服的女子,向他勾了勾食指。平二本未在意。那女子又勾了勾,平二讶然指了指自己,女子点点头。平二受宠若惊,忙趋步上前。女子将慵懒无力的小臂送到平二手中,美梦自此开启。
平二云里雾里扶着女人出了公会堂,上了停在门外的汽车。他本想带女人回租住的公寓,却稀里糊涂进了这座奢华公馆,成了入幕之宾。女人看着娇羞无比,在床上却放荡癫狂,好似无限春光已酝酿多年,如窖藏美酒,只为平二备着,期待着这个初夜开封畅饮。
搭上女人手后,平二就认定她是个外国妓女。在天津长大的他尽管是纯正的日本血统,却还从未被纯正的日本女人青睐过,中国女人也说不了那么纯正的日语,而良家妇女绝没那么放浪。乘上轿车,进入公馆后,平二意识到自己交了好运,这哪是外国妓女,分明是个外国贵妇。在自忖英武潇洒之余,他更是意识到了是因为自己的日本国籍光环。他也不为此倨傲,因为他着实爱上了这个来自其他种族却风情万千的女子。
春宵一刻值千金,平二饮得用力,到最后也力不从心了。女人紧紧地,又不失温柔地将平二的头抵在自己胸间。已不知多少次了,女子仍不知餍足,平二实在是山穷水尽,只好用言语掩饰尴尬:“我们是不是该认识一下,我叫——”
女子掩住平二的口,笑着用日语说:“石原先生大名,如雷贯耳,谁不知闻?!”
听到这话,平二才知自己在侨民里竟如此有名,不禁心花怒放。女子说:“我是河原操子,请多多关照。”女子的语气和她的身子一样,柔媚无骨。
平二说:“操子,你可知道,到现在我还觉得一切像是梦,有首中国古诗,说的就是我。”
平二用天津话摇头晃脑地念出白居易的《花非花》,念毕,用日语说道:“我给你翻译。”
女子用字正腔圆的中文说:“我知道,这是白乐天的诗。”
“你还会说中国话?”望着女人眸子中泛动的似是狡黠,又似是仰慕的点点光亮,平二平添了几分惊喜。
“石原先生要不要知道操子的中文名呢?”
平二点点头。女人说出“金显 ”三字,还特意说“ ”是“王”与“子”二字拼成。听到“金”字,平二更是确认女人有外国血统。他摇摇头说:“名字译过来的中文,干吗要弄这么麻烦?我就叫你阿紫吧,紫色的紫,比樱花还要红艳的紫。”
阿紫掩嘴轻笑,一低头的风情,让平二再度春情勃发,柔软奢华的席梦思大床又成了惊涛骇浪中的扁舟。
平二醒来时,女人还在酣睡。窗帘密实,不漏一点光,他看了看腕上的夜光表,知道天早就大亮了。他小心翼翼地穿衣,走出卧室,下到一楼客厅,生怕惊醒阿紫。
在门前穿木屐时,平二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石原先生,请不要忘记司令吩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