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我身体的一些事物
作者: 左中美声音
应该快有两个月了,每天早晨八点半到八点四十分左右,单位门口大街上右拐第一家的某品牌运动服店里的广告便响了起来:“好消息!好消息!漾濞XX店欢乐酬宾活动开始了!全店新款一件8.8折,两件7.8折,三件6.8折,部分商品买一送一,欢迎新老顾客进店选购!”一如所有类似的广告那样,这不断循环的“好消息”要用一首歌给它串起来,在这个广告里,像串珠那样把这无数次的“好消息”串连起来的是一首去年爆火起来的歌,我且称它为“晴天”。如此,半分钟“好消息”,半分钟“晴天”,再半分钟“好消息”,再半分钟“晴天”,无尽循环往复,关键的是,那广告播放的音量大到这条横街的左右五百米之内皆清晰可闻,而我从办公室出去,穿过院子,出大门到那店门前,总共不到五十米。
通常情况下,我早上八点到单位,中午十一点半下班。那广告从八点半那中年的外省老板或是他的那个年轻女店员打开店门开始响起,到十一点半是三个小时,共一百八十分钟,如此,我听“好消息”和“晴天”各有一百八十次。下午,我两点到单位,五点半下班,在单位共二百一十分钟,听“好消息”和“晴天”各二百一十次。我上一天班,听那“好消息”和“晴天”共三百九十次。
一天接着一天,无穷无尽的“好消息”和“晴天”无数次地穿过我的身体,让我的大脑像一只剥去了皮的干丝瓜瓤,没有一丝润气,平时一上午就能完成的工作材料,一天过去了仍在路上。下班的时候,我晕头胀脑地离开办公室。骑车出了院子,我刻意观察了这店对面的那两家地店,一家是卖家电,店面是两格,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一家是卖电动工具,店面只有一格,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前些日子他也播放过几天优惠广告,但没有这样大声。这两个人各自坐在店门前刷手机,他们的身体距离那只音箱不到十米。在这店的隔壁是家具店,店面门脸也是两格,但时间肚里空间很大,数年前,在这里面先后开过两家超市,但开得都不算长,相同的是,两家店在结束经营之前,都播放了大约两个月的撤柜优惠广告,现在回想起来,音量分贝似乎没有这家运动服店这么大,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隔了几年,被时间过滤去了一些。后来,便来了这家卖家具的店。老板五十多岁,来自漾濞南部。平日较少见他在店里。这时,他请的那个老家亲戚女员工坐在门前凳上,在和一个前来闲坐的女伴聊天。在五十米之内,有两家相对而开的鞋店也在播放广告,但都被这店的声音覆盖,走出不到百米,便只能听到“好消息”和“晴天”了。我知道,这“好消息”和“晴天”至少将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半,加上中午的两个半小时,这条街上的人们听“好消息”和“晴天”的次数是我的两倍还要多。
在每天无数次的“好消息”和“晴天”中,我在脑海里搜索之前会从这条街上走过的一些声音——和“好消息”的质地不同,它们相对是柔软和亲肤的。“喜洲——粑粑!”那是一辆走街串巷卖喜洲粑粑的红色电动小三轮,有一段时间,它每个上午会从这街上经过两到三次。这会儿我发现,自打“好消息”开始以来,我就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了。“收——旧手机!换——不锈钢盆!”这个声音不固定,平日偶尔听到一回。有时会有外地人用车拉着卖花盆或是水果的。这一段时间以来,这些声音也都没有听到,整条街上塞满了“好消息”和“晴天”。
相对于高分贝持续轰炸的促销广告(哪怕它情有可原),相对于街道和楼房(哪怕它那么窄),相对于城市(哪怕它那么小),人是柔软的——不柔软,你便没有办法在其间安身。比如被这“好消息”覆盖的人们,他们或是如我这般,在下班后左闪右挪,像一条柔软的鱼那样游出这条早年建设的没有人行道、人车混杂拥挤而被称为漾濞的北京路的横街;或是如它对面及隔壁店铺里的人们那样,用刷手机或是聊天,日复一日柔韧地与它相持。
先前许多年,在我住的楼旁边五十米开外是一个文化公园,每天早晚,在里面都有两拨跳广场舞的,早上从八点开始,晚上从七点开始,各跳一个半小时,包括周末早上亦如是。我早起洗漱完,泡了茶,拿起书本,或是坐到电脑前,而那广场舞的音乐持续包围住我,灌进我的耳朵以及我的身体。我像游过单位门前的那条街那样,努力地穿过一曲又一曲的广场舞曲,艰难地游进书页里,或是面前的电脑屏幕里。下午两点半,公园的长廊下会有一组老年弹唱,伴奏的乐器有二胡和手风琴,唱的人有男有女,有时则是男女声二重唱,当然,唱的人一定会拿上话筒。
有一段时间,每个上午,楼下都会有两趟歌声路过,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台湾女歌手的歌,播放着这些歌的是一只红色手掌大小的播放器,用一根黑色肩带挂在流浪汉阿光光的肩上。时令已是冬天,阿光光光着头,缩着脖子,弓着背,肩上挂着播放器从楼下走过,两只手分别缩在对面的袖子里。阿光光这样走着,并不是要去什么地方,县城的人都知道,他每个上午都要这样挂着播放器在这城里不停绕圈,走街串巷,那播放器里的歌便也跟着他不停绕圈,走街串巷,穿过县城的每一条街道和每一个小区。
阿光光后来听说去了外地。那个走街串巷的歌声也就从这城里消失了。周末上午,公园里的广场舞结束后,院子里那棵大攀枝花树上的鸟声清透起来,唧唧啾啾。
鸟声轻软,穿过我的身体。我在这小城的某街某区某楼某号的其中一个小房间里读书或是写字,柔软地穿过某年某月某一天的那个上午。
日和夜
清晨六点半,我从小区隔河约五百米远的二中的起床号中醒来,睁开眼睛,先下意识地看看阳台直角窗帘的短边,那儿为了更好给房间通风而留着没拉上厚窗帘的半米白纱,观察一下天色明暗。那个位置以七十度左右斜对着床头。在同一季节的同一时间里,那纱帘上要是明一些,说明天晴;纱帘上要是暗一些,说明天阴;纱帘上要是特别暗,那就是下雨了。今年夏秋以来,雨水特别繁密,许多时候清晨醒来,看那纱帘上都是幽暗的,与此同时,你朦胧醒来的耳朵就会听到外面的雨声。若是不下雨,通常在起床号之后五分钟会响起早操前的运动员进行曲,而要是下雨了,学校那边便安静着,直到七点半,响起上早课的铃声。
在观察那段白纱帘的时候,我一是再稍微地赖一赖床——即便是再热的暑天,到了清晨,那薄被下的温度也是舒适和让人留恋的;二是根据纱帘上面光线的明暗,估摸着外面的气温,在心里选择着要穿的衣服。虽然头天夜里睡下的时候会大体有个计划,但这样的计划常常要因为此时外面的天气情况而作调整;第三,我要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从迷糊的睡梦中或是从一夜未能入睡的困倦中。然后在脑海里过着这个上午乃至这一天里要做的工作,酝酿着相应的情绪和精神。如果这一天里将要进行的工作是比较难和重的,我从此时起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从内里先把自己给“鼓”起来。自然,我所选的衣服也常常要考虑到当天要做的工作,比如是在单位上班,还是开会,还是出差或下乡。
通常情况下,这样的酝酿不会超过五分钟。当学校里的运动员进行曲响起的时候,我起身穿衣,然后去卫生间洗漱。先生大多在七点十分起床——这个时候学校那边会有一声时间提示铃。他从起床到洗漱完的时间在十分钟左右。当我下楼的时候,他给我做好了我从今年二月生病之后就没改变过的早餐:酒酿红糖汤圆鸡蛋。三分之二满甚至五分之四满的一钵头,里面给我放好了白瓷汤匙。他有时时间不太赶,会在客厅里抽烟等我,一起出门;要是时间赶的话便先走了,我自己吃完后,约七点五十分左右出门,视天气情况,骑车或是开车去单位。
单位里的那套办公桌椅,我们相互已极为熟悉。我一向爱惜物件,对这相伴经年的办公桌椅亦然,除了在电脑面前经常放文件、书本和手肘的一片磨得有一点发灰,别的基本没有什么损坏。电脑在去年换了新的,之前的电脑使用了十多年,外观爱护得也还好,只是反应慢,要紧的时候它老在那里转圈圈。对于我,这办公桌椅自己不动手,只安静地看着这十年的时间一点一点地将我磨损。幼年时在老家,常看母亲或是哥哥在石头上磨镰刀,磨好的镰刀又光又亮,而这时间一年一年打磨着我,越磨越糙。
上班,下班,中饭。再上班,下班,晚饭。
傍晚,六点半到七点出门散步,七点半到八点回来,喝一袋牛奶或是吃两嘴零食,之后,在书房读一个小时的书。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洗漱,收拾,浏览几条手机视频,十点半之前上床躺下。然而大多数情况下,我的睡眠这时还在远远的路上逛荡,像一个不愿快回家的调皮孩子在放学路上,一路采狗尾巴草,踢石子,掏鸟窝,追蝴蝶或是野兔,吹口哨……这睡眠它一路这么逛着,就是不到我这里来。我和先生两个人聊天,从老家村庄一路聊到国际局势,先生渐渐落了话,一时,响起了鼾声。我继续等着,我知道我的睡眠小孩它还在路上逛荡。
一如那些狗尾巴草、鸟窝以及路上的石子、蝴蝶那样,影响我的睡眠小孩到来的因素众多。比如白天洗过头,因为勾头向下,时长二十多分钟,夜里便有了影响。医生说这是脑供血不足。比如睡前洗了澡。人都说洗个澡好睡觉,而我每回洗了澡便睡不着,弄不清是因为沐浴露对皮肤的刺激还是淋浴喷头的水对身体某些穴位的影响(有一次我左脚脚掌扭伤,此后一段时间里,睡前每洗了澡,夜里就痛得尤其厉害)。有时候是药物。大多数的药,我吃了夜里便睡不着,甚至就连外用喷剂也都有影响。为此,我总尽量避免吃药、用药,这倒好,省了不少药钱。去年起,膝盖开始出现问题,晨起站着洗漱之后下楼困难,蹲过之后起身费力。微信视频上看到卖治膝盖问题的药,先是买了一种贴膏,买来放在了那里,后来又买了一种喷剂,买来还是放在了那里——怕用了药又睡不着。只要不到不能动弹,便先这么熬着。另外,饮食稍微上火,或是晚上喝了没加热的牛奶,也都睡不着。夜一点一点地走着,有时候,小区前排临河的酒吧里的声息都落下了,睡眠小孩还没有来到。我努力地闭着干涩的眼睛,心想着,再翻几个身,这夜就过去了。
当然,睡眠小孩大多数时候还是会回来的,在后半夜,或是在黎明前。当六点半二中的起床号响起的时候,我迷糊地睁开眼睛,习惯性地看向那段白纱帘。有时候,这睡眠小孩也会稍早一些回来,遇到这样的情形,当我在起床号中醒来,看向白纱帘的时候,会觉得上面的光线比平日要亮,甚至于,我会及时地听到落在小区里的一两声清越的鸟啾。我酝酿着心情,起身穿衣洗漱,进入新的一天。
小区近旁的公园里,春天的樱花,夏天的百籽莲,秋天的波斯菊相继开过,从秋末到入冬,杉树的叶子开始变黄而后变红,演绎出最有镜头感的景色。在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满城的微信朋友圈都会被公园的这些杉树霸屏。在整个公园里面,数量最多、几乎四季开花的是黄色明丽的万寿菊,它们在夏秋时节开得尤其繁盛。
孩子她奶奶是在七月万寿菊开得正盛的时候来的,老人家今年八十二了,因为眼皮下垂,睫毛内卷戳到眼睛,来做个眼皮提拉手术。先前我们还在旧家的时候,小区门口不远有个诊所,老人家来了,别的事都不出门,只是隔上几天,便自己往那诊所去输上三两天液,说是身上哪里不好。先生几次说她让她别动不动就去输液,对身体更不好,但她有时还要去。去诊所输液几乎是她唯一出门的动力。去年的时候老人家也来了一段时间,有时在门前的小区路上走走,到了这里,离先前小区门口她所熟悉的诊所远了。县中医院倒是离得近,可是进医院手续多,不如诊所那般方便,她便没有了上医院输液的心思。今年这回来,老人家连在门口的小区马路也都不怎么走了,只整日地坐着,晨起,先在房间的椅子上坐着,在我们出门上班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她挪到门口的凳子上。她保持着在老家的生活习惯,不吃早餐。中午和下午我们下班回到家,她或是坐在门口,或是坐在客厅。晚饭后,她先在门口坐着,近天黑,挪进屋里的椅子上。八点半左右,她脱鞋上床,同时脱下她用以放手机的、白日里除了充电之外须臾不离系在腰上的绣花腰包。里面的那只老年手机每整点报一次时,一天报二十四次。一天二十四小时,时间和她各自坚硬又各自柔软,相互胶着又相互浸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没有一刻相互遗忘。
老人家就这么坐着,坐了五十来天。公园里的万寿菊依然盛开着,波斯菊已经越过了高峰,看上去一片灿烂妖娆,走近细看发现已没有新的花蕾。老人家独自悄摸地给家里的孙儿打了电话,让来接她。
次日晨起出门上班,门口的凳子上空着。中午下班回来,那凳子上还是空着。这是一只铁架圆面崩皮小凳,皮面是蓝色的,一味放在这门外。老人家来之前,上面常积着灰。昨天老人家刚回去,此刻上面还干净,发着淡淡的亮光。我记得,这凳子到我们家已近十年了。如水流走的日和夜也在上面留下了一些痕迹,在那凳面的近边处,掉了一块豆子大的皮,露出了里面有些发黄的海绵。
药
尽管我因为怕夜里睡不着尽力地避免吃药,然而即便如此,在我常坐的客厅单人沙发面前的茶几抽屉里,还是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药。——几乎是一种下意识,药买回来放进这抽屉里,我坐在沙发上,弯腰就能拉开。
我总是极容易中暑和晕车,尤其是高温天气下坐车,这两种状况更是相伴而生。为此,这个抽屉里从不间断地备着藿香正气软胶囊,出门的时候,看行程长短拿上一板或是剪上几粒带在包里,一如我必得带上糖那样,成为我在路上不可缺少的必备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