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港

作者: 童鸿杰

童哥,公司解散,我回安徽老家了。感谢您的关照,祝您一切都好。

收到这条短信时,我正在吃饭。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对方。但是我又很想说些什么。虽然多年不见,我依旧忘不了和对方共事的时光。在那些时光里,伴随我们的,始终有那个海港。成群的海鸟在盘旋,马达的轰鸣在回荡,悠扬的汽笛声中,一艘红色的巨轮向我驶来,船头激起阵阵浪花。那些巨浪,裹挟着油脂、树枝、泡沫、塑料,还有各种颜色的玻璃瓶。这些宏大和卑微一齐向我涌来,海港从不寂寞,大海高深莫测。

那一年,我工作的书店转制,很多人都下了岗。一开始,我学别人卖服装,挣了不少钱,后来盲目扩张,导致周转不灵,店铺关了门,还欠了不少债。当时儿子只有两岁,房子又要还贷,就托人在码头找了一份手工取样的体力活,月薪一千五百元。工作内容是对进口的矿石、煤炭等散货进行取样。工作时间是四班倒,工作场地不固定,有时在外轮上,有时在堆场里。外轮多数是靠泊在码头的,也有的停在锚地,就是海上。

第一次去锚地,是冬天的一个晚上,当时有批铁矿需要在海上过驳,也就是大船往小船里卸货。那天的风浪真大,“啪啪啪”的,去锚地的交通船像个瓦片似的在海面上打着水漂,我扶着船舷,感觉浑身都要散架。就这样颠簸了半个小时,在一望无际的海上见到了一艘巨大的货轮。大风中,一条绳梯从货轮上扔下来,摇摇晃晃打着转。我背上取样桶,握紧绳索,一步一步,用力往上攀。脚下的海浪哗哗哗,我感觉自己的双腿不停在打颤。“别往下看。”同事对我一阵大喊,“掉下去,谁也别想救你上来。”

同事姓林,进单位比我早。他个子不高,身体也单薄,年龄嘛,比我小了十来岁。他的老家在安徽宿州,高中时成绩本来很好,但是无意中得罪了一个流氓,一下子惹上了祸。无缘无故丢失的自行车,莫名其妙被打烂的开水瓶,被涂得乱七八糟的课本,还有经常被陈列在教室门口的拖鞋、毛巾和内衣,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坏事,接二连三地袭来。一开始,他也选择逃避,对方则变本加厉。有一天,那个流氓又在校门口挑衅他,骂他缩头乌龟,骂他有爹生没娘养,他忍无可忍,就拿出小刀捅了过去。对方的家里有权有势,自然不肯罢休,他被迫辍学,外出打工,兜兜转转来到宁波。

那次取样真难忘。当时,我和小林拿着取样铲,提着取样袋,每隔半小时,就轮流到抓斗里取样品。一开始还顺利,后来夜越来越深,寒冷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裹紧了防寒服,也感觉不到一点温暖,脚上能抵抗五百公斤压力的劳保鞋,不能给冻僵的双脚一点安慰。只有在甲板上一趟一趟扛起矿石的时候,才能把被刮走的暖意一点一点往回搬。凌晨时分,我感觉麻木的双腿都开始不听使唤,就躲进船舱打盹。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推我,睁眼一看,是一个老外。听他的语气和神情,好像要把我往外面赶。我的英语不太好,比划了半天,说我是来取样的。没想到那个老外还是叽里咕噜的,一边说一边狠狠地瞪着我。我也火了,声音大了起来,没想到那老外叫来了好几个同伴,开始对我推推搡搡。

幸亏小林回来了。他跟对方说了几句英文,对方的态度马上就变了,还指着餐厅的方向,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休息,说里面有暖气,还有厨师给我们做加餐。我有点心动,小林却礼貌地拒绝了。也是在那天晚上,小林告诉我,听以前的前辈说过,跟老外打交道要小心,这些家伙都是看人下菜的,一定要小心提防。万一接受了他的邀请,或者进了不该进的地方,到时候检验结果万一不利于外方,我们的行为就会成为对方攻击的目标。嗨,没想到,一份简单的体力活,还有这么多门道。

海港里的码头有很多。卸铁矿的叫“大码头”,不仅地方大,吞吐量也非常大。当时很多要进长江口的铁矿船,因为吃水太深,开不进,就在这里把货卸掉一部分。卸下来的货物呢,再通过小船运进长江,供给大型的钢厂用。

大码头上有一个取样站,不需要手工取样的时候,我们就在那里上班。站里有全自动的取样设备,取进来的样品,一部分测试粒度和水分,另一部分进行破碎放进烘箱,烘干后研磨成小样,最后送到实验室分析含铁量。

大码头旁边有煤码头和通用泊位。前者主要卸煤炭,后者用来卸镍矿、铬矿、化肥等杂货。我记得第一次去通用泊位的场景。因为那天,我们去早了,轮船正在靠岸呢。

那是我第一次在夜里看轮船靠岸。一开始,还是个小小的黑影,后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靠岸的时候,眼前多了一座小山。小山的旁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人。在灯光的照射下,我依稀看出有高的有矮的,有瘦的有胖的。

小林跟我说,这些都是港务局的外包工,负责清扫场地,疏通抓斗,专干脏活累活,收入不多,但是人还不错。真的吗?我有些疑惑。看起来,他们面容粗糙,戴着各种款式的安全帽,穿着各式不同的服装,身上的安全背心特别油腻,不知道多久没有清洗。

那些外包工对码头很熟悉。趁着还没开工,找个地方,开始休息,有的聚在一起下象棋。那些棋盘都是自己做的,黑得像墨汁一样。棋子有大有小,色彩也是各种各样。下棋的人抽烟都好凶,不一会,两个烟头就弹进铁皮罐。将军。对面的人一看没路了,就想开始赖。赖也没有用,早有人把他推开,坐在了棋盘前。

有时候,赢的人也会拉我们下棋。我自认为水平还行,但是没几个回合,就输掉了。我就怂恿小林过去。一开始他也很腼腆,后来真的下了场,我才发现小林棋艺不错,我问他,你在站里怎么老是输给那些老师傅啊。“老师傅开心,就会多教我们一点技术啦。”

我发现有些外包工是小林的老乡。他们聊天有时候用家乡话,有时候也说普通话。聊什么呢?聊村里老屋的简陋,聊荒芜的田地无人看守。还有哪个矿过度挖煤,遍地池洼,河汊堵塞,房子崩塌。有一次,不知是谁说起了留在老家的母亲,一时间整个房间都安静了。我看到小林的脸色也很凝重。问他怎么啦,他也不说话。

那天卸的是化肥。本来是在码头上直接卸散货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改成用皮带机了,在堆场灌包。于是我们取样也换了地方。

一开始,堆场还是空荡荡的。不一会,来了一群骑电瓶车的人。居然是一批女人。有年长的,也有年轻的,她们彼此都很熟悉,不时地开着玩笑,搂搂抱抱。话语之间,我听到了熟悉的腔调。转身看一眼小林,他也笑了。又是安徽宿州的。

开始灌包了。那些女人熟练地接料、称重、封袋、装车,像一台台精密的机器。每次我们要取样的时候,她们就侧过身子,让出一道缝隙。

午夜十二点,港务局的抓斗司机换班,灌包工作也暂停了。那些女人都去吃夜宵。吃的多数是泡面。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地聊。听小林给我说,那里面有几个是那些外包工的姐妹和妻嫂。

我们原来也有泡面,可惜忘记从码头带过来了。偏偏我有胃病,上夜班不吃东西受不了。小林看了看我的脸色,向那群女人走了过去。不一会,一个年纪较大的女子就把两桶泡面给送过来了,还给了一壶开水。还是老乡好。那天晚上的泡面,虽然没有平时自带的加料,但我们却感觉味道特别好。

下半夜的工作强度更大了。刚换班的抓斗司机,一心想着早点休息,开足了马力,皮带上的化肥总是满满当当。我心想,那些负责清扫场地、疏通抓斗的外包工,肯定忙得不可开交。

灌包工也没得休息。但是她们了不起,接料、称重、封袋、装车,一个个接力,然后把一包包化肥扛起,送到指定的场地,那些白色的编织袋越堆越高,像挺拔的雪山高高耸立。

天渐渐亮了,灌包工作终于结束了,我揉了揉有些麻木的膝盖,开始收拾样品,呼叫司机。打完电话,一转身,看到小林在和那个送我们泡面的女子说话,说着说着隐约听见小林好像喊了对方一声阿姨。然后对方哈哈大笑。小林清秀的脸上,也一直在笑。

海港是很注重安全的。但是这么多的业务,这么多的人,防不胜防。我刚去上班的时候,就看到有个装卸工的铲子被运输皮带勾了一下,整个人被甩了出去。幸亏掉下去的位置在引桥的内侧,而且正好是退潮,只是有点小擦伤。就算是这样,那个人也吓坏了,被救上岸的时候,眼睛发直,嘴唇发紫,要不是有人扶着,早就瘫成了一团泥。

更可怕的事在后头。那一天,我和小林在取样站上班,到了中午的时候,就到外面去等餐车来送饭。平时那个司机很准时,那天却迟到了好一会。“你们知道吗,对面码头出事了。”没等我们说话,司机就压低了嗓子,说轮船上有个工人落水失踪了。

“暗流太厉害了,尸体也没有找到。”听了司机的话,我和小林都张大了嘴巴。我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去锚地时,小林向我喊的那句话。原来是真的。

又过了几天,上夜班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又一声的叫喊,远远地隔着玻璃窗,能看到浓浓的白烟往上飘。那是通用泊位的方向。

“好像是有人在哭。”我拉着小林走了过去。

“会是谁呢?”小林说。

“一定是那个工人的家属来了。”我想到了前几天的传闻。

那天晚上,几个女人在那里祭奠,浓烟滚滚的是一捆捆的稻草在燃烧,连带着一箱箱的纸钱。一开始,我看不清她们的样子,只看见蹲在地上的人,肩膀都是一耸一耸的。突然有一个女人站了起来,踉跄地想要往海边跑去,但是很快又倒在了地上。围观的人,忍不住一阵惊呼。“真是太可怜了。”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就像炸药的引线被点燃,倒在地上的那个女人又嚎啕大哭起来。那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穿透了整个海面,在无数人的心头盘旋。

“那不是那个阿姨吗?”小林忽然踮起了脚。顺着他指的方向,我看到了,好像就是那个送我们方便面的女人。她一边扶着嚎啕大哭的同伴,一边也不时地抹着眼泪。

在哭声中,我看见了海面上出现了一盏盏的河灯。那些河灯好大,好像是用牛皮纸糊成的小船,里面点着蜡烛。小船飘向远方,飘向漆黑的夜,漆黑的海。女人们沙哑的号哭声,在断断续续地传播,如同在海面四处蔓延的波澜。

我和小林面面相觑,无法言语。河灯慢慢地漂远了,海面上星星点点,那些女人也走了,但是那些哭声的余音,穿透层层海雾,在海面上盘旋着,盘旋着,久久不散。

第二年,取样站注册了新的公司,我被抽调到了办公室。小林则继续留在码头。他每天还是非常敬业,还和我打电话说他想要入党。我说好啊,等有机会我们一起写申请书。没想到,过了不久他就出事了。

那天半夜,我接到电话,说站里出了安全事故,有人受伤,已经送去了医院。我立马赶去了。没想到出事的人就是小林。当时站里有很多用来破碎铁矿石的设备,其中的颚式破碎机功率最大,整块整块的铁矿石放进去,转眼就会被轧碎成颗粒。当时小林做完样品,就去清理破碎机齿轮上的矿渣,按照规程,应该要关掉电源,但是不知为何就没有关,结果他用铁毛刷清理矿渣时,齿轮咬住了刷子,把他的右手也带了过去,偏偏他当时还戴着手套,整个手掌就被破碎机咬住了。周围的人听到他的惨叫,跑去关掉了电源,但他的右手手掌已经被轧成了一张血淋淋的纸片。

情况很不乐观。经过手足外科专家会诊,确定为五根手指全部粉碎,手掌功能也只有少部分可用。最理想的方案,就是通过脚趾的移植,让手掌恢复一定的功能,同时还要分批手术,把腹部的皮肤慢慢移植到手心和手背。那几天,想着这些血淋淋的画面,我总是睁着眼睛睡不着,透过玻璃窗,月亮停在对面的楼顶上,散发着惨淡的白光。我想到他的母亲,想到了他的未来,翻来覆去睡不着。

小林和我说过,他的家乡有些人一直对他心怀恶意,有猜他在外面已经病故的,有猜他挣了大钱忘了家的,还有的听闻他一年能挣几十万,上门去敲他母亲竹杠的。如今,得知他残废了,这些人不知道会怎么想。

小林的母亲第一时间就赶来了。原来这几年来,小林放心不下家里,每天都要和母亲通个电话,就算再忙再晚也是一样。这一回两天没有接到电话,手机又不通,他的母亲自然就把电话打到了单位。

他的母亲是老实厚道的人,虽然心里很是悲伤,却从不到我们单位大吵大闹。只是一个劲地求医生把儿子的手一定要治好。当然,每一个来看望小林的领导,也都是这样对医生要求的,“别怕花钱,一定要把这小伙子的手给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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