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童话

作者: 干亚群

那天跟寻常的夏日没什么不同,下午的门诊,还是闲闲的。

我翻开泰戈尔的《飞鸟集》:鸟儿愿为一朵云,云愿为一只鸟。玻璃窗上泛着金光,闪闪碎碎的,几乎,能拉了纸上的字飞翔,在那里,鸟和云,都如愿。

一声“医生”把我的目光从纸上抽出,一对父女站在我面前,男的,三十开外,或接近四十,农村男人在三十与四十之间好像区别不是很大,无所谓长得急与慢,日晒雨淋的生活提前把中年埋伏好了。小女孩穿件粉色的长袖连衣裙,裙摆处缀了层层叠叠的小绢花,肩膀处还系了一朵蝴蝶结,湖蓝色的,衬得脸越发白皙。她与我的目光碰上后,马上移了过去,那速度,让我想到玻璃移门,带着金属的丝滑与冰冷。

我跟他说,这里是妇产科,内外科在后面。说完,我又把情绪埋进了诗里。

他们站着,不动,像两棵一高一矮的树,还站出了一屋的倔强与妥协。

我诧异之余,又重复了刚才的话,这次把牙科也补充进去。看女孩的样子,说不定要拔个乳牙什么的。

“我们就是找妇产科。”那男的说得有些刻不容缓的意思。

我再次抬起头,他们还是父女俩的关系,只是外貌很不像,男的,脸很方,嘴很阔,眉心拧着一个“川”字,仿佛拎着一串苦瓜;女的,樱桃嘴,瓜子脸,肤色白皙。女孩身高最多一米左右,到妇产科,无非是看月经,抑或性早熟?我在心里闪过几个跟女孩子相符合的临床疾病。

“我们来婚检的。”仍是男的在说。

我知道自己的目光没有恶意,但投向他们时的惊讶是左蹦右跳的,脑海里早闪出“侏儒”这个词。女孩子别过头去,稚嫩的脸片刻之间变得有些僵硬。我极力克制着奔腾的好奇,问他,有没有介绍信。说完,我心里起了尴尬,这不是在怀疑他俩嘛。果然,女的脸色沉了下来,嘴唇往里紧,斜斜地看了我一眼。我能感觉到她那一眼是特意剜给我的。那男的,倒还好,估计也来不及恼怒,忙从口袋里掏出介绍信,红纸黑字,还有镇政府教文卫办的印章。没等我提醒,他又把两个人的身份证拿给我。

当时乡下结婚的法定年龄是两个人加起来50周岁,所以,有时女方年纪可能还只有20周岁,但男的年纪大一些,可以登记,不过,生孕时女方得过了23周岁方可。

男的年纪三十五,这不奇怪,农村大龄男青年有得是,看上去也符合他的长相,女的,居然比我还长一岁。我再不信自己的眼力,也得接受身份证上的信息。

于是,我翻出婚检登记表,两张表格,一张给男的,让他去内外科检查,女的一张留下,所检内容在我这里完成。婚检有些内容,其实是问询,比如月经史,家族疾病史。当问及家族遗传性疾病时,我心里雾蒙蒙,也不敢看她,怕自己藏不住那些长着犄角的疑问。她说,没有。说得干脆而利落。反而,我有点束缚,那个“无”字被我写得很落魄。

她的身高是1米1,当我填写进去时,她指出这个数据不对,应该是1米57。我的笔不由抖了几下,像是扑哧一声。我本想跟她解释,这数字跟结婚没关系,可一与她对视,我便退让了。我还真说不出她的眼神是善良还是偏执,总之,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里聚着一股风,且很难分辨它来自东南还是西北。

在妇科检查这一栏,我大多是消极的,因为里面的内容,好像更接近结婚后。我也不好意思问人家姑娘有没有同居过。尤其面对她,我更加说不出口。于是,我让她去做个尿常规,顺便把测早孕的也放了进去。我怕她不开心,写了一个尿TT。

等化验结果都出来后,我在表格上盖了章,男的接过,跟我道了谢,还给了我一包糖。女的在前,两只手拎起裙裾,背着我毛茸茸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出我的诊室,那男的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既像保护,又像追随。

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我拿起奶糖去串门,那糖叫佳佳。

我抓了一把给中药房的丽姨,她正勾着头在打毛衣,两只手伸在桌底下,一针进,一针出,桌上摊着一本《乡村医生》。她说,今天又有人来婚检啊。我说是的。我给她剥了一颗,塞进她的嘴巴。她吸吮了一口,鼓出腮帮,说,很甜。丽姨的声音里翻卷着声音,那是唾沫与糖水在愉快地勾兑。我拉开一只只放中药的抽屉,然后,闭着眼睛闻过去,按丽姨的说法,我跟上了烟酒的瘾差不多。它们于我是陌生的,我也没开过中药方,但就是喜欢中药的气味,犹如一条小径,我触摸到生命的初始与谢幕。

丽姨用针挑开杂志,不经意地问我,刚才有一对父女到你诊室,这么小的姑娘看什么妇产科呀。我说,他们是来婚检的。一颗糖不合时宜地从丽姨的嘴里掉了出来,还拖出几点口水,片刻的寂静撑开了我与丽姨的距离,她尴尬,我难堪。两个人看起来都有种被共情流放的窘迫。

余下的奶糖,我悉数给了菊婶婶,怕她热心问询,忙捧起消毒包,走了。

大约过了半年,我去老街拍证件照,路过一家布店的时候,看到了他俩。她坐在高凳上,戴顶白色的太阳帽,手里捧着一本书,裙子长长地垂下来,像个瓷娃娃,洁白而玲珑。男的坐在地上,摆了一个摊,上面杂七杂八的货物,有小孩的玩具,有生活用品,旁边还支了一个衣架,上面挂了围裙、汗衫。有人来买东西,男的招呼,遇到讨价还价时,男的一点都不让步,在僵持之间,她说,零头抹抹掉,乡里乡亲的。声音是从书后传来的,然后给出一个数字。男的唉声叹气,递货物时还显得老大不情愿,似乎这是赔本的生意。顾客一边接过货物,一边数落男的“不如你女儿会做生意”。男的深吸一口气,气到嘴边,却变作了“嘿嘿”。

我看到他的摊上有刷子,寝室里的那把掉了很多毛,于是,蹲下去挑拣。我挑了一个棕色的,问他多少。男的报了一个价格,显然,他报高了。我想跟他还价,这时,那女的突然朗读起来,普通话不咋样,还把去声念成平声,平声读成去声,听起来跟乱弹琴差不多。我怕自己忍不住,也顾不上跟那个男的还价了,拿起刷子赶紧走人。

后来,我在菜市场看到她,她高高地坐在蔬菜后面,还是跳舞裙,绿色的,腰束得很细,乍一看,是放大版的一捆韭菜。她的脸好像长开了,反倒不如以前清秀。那男的旁边站着,手里挥动着塑料袋,起劲地吆喝,间或还拉长声调,在众多的叫卖里显得异峰突起。我听到身边的顾客在嘀咕,这人好像是矮子,手指头介短。另一个顾客接上去,说,旁边的爹长得介长,囡囡介矮。有人插进来,说是娘长一窝,爹长一个。她们窃窃着,看菜的眼睛不住地分散出去,在她那里围拢又散开,像一群嬉戏的小鱼。到底,她们还是买了些菜,跟男的讨价还价,价还到一半,经不住男的“这价进货也不够”,最后还是依了一开始的价。算账时仍由她报了数字。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姨扳着指头一五一十地算了会儿,说,你多收了一分钱。她朝阿姨看了一眼,冷冷的,不过声音柔柔的,说是四舍五入,而且秤杆都翘起来了。阿姨嘀咕了句“矮子多肚肠”,一边把竹篮放在地上,伸手去拿菜。那个男的赶紧哄阿姨,随手捞起几根葱和一小把芹菜,半途手又缩回来,侧过头去看她,她瞟了他一眼,啪的一声,盖上装钱的饭盒子。那男的赶紧把手里的菜投向阿姨的菜篮子。

我买了一把菠菜,根据分量,替她算了账,结果,她说我算错了。她直直地看着我,仿佛我成了她的一捆菜。我不想跟她对质。其实,从我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心里早原谅了很多事,包括自己坐诊时不能穿高跟鞋,还有病人看我年轻不太愿意找我看病,这一切因为她的身高而得到原谅,包括她的四舍五入。

很快,市场里的人知道他们是夫妻俩,看他们的眼光自然多了一份异样,尤其是她每天换一件跳舞裙,这对于乡下人来说不是好看,而是出格。有些摊贩会戏谑他,那些话徘徊于善意与不怀好意之间,可以理解为质朴的玩笑,也可读成粗糙的取笑。男的不气也不恼,朝同行们挥舞着塑料袋,既像回应,又像在驱赶;而她显得很敌意,跟周围的人不搭一句话,也不接一个词,得空时看看书,有时是杂志,封面上五颜六色,仿佛接引着她面前的那些番茄、青菜、葫芦。

他们旁边是卖水产的,也是一对夫妻,跟他们正好错开,男的长得矮小,女的高挑。对面是卖猪肉的,喜欢一边砍猪骨头,一边跟他们打趣,说,买猪头搭脚蹄,夫妻也一样,搭配很重要。后面的话,他故意拦住。卖水产的男人听了老大不开心,给鱼换水时,故意让水飞溅起来,溅得卖猪肉的不停抹脸,大声嚷嚷着,这腥,太重了。卖水产的女人呵呵笑着,笑得干净而温暖,目光始终笼罩着自己的男人。卖猪肉的似乎不死心,又冲卖菜他们絮叨,说是书不要看了,我们是做生意,不可以“输”。男的有些尴尬,手里塑料袋折回来又挥出去,最后,摇了起来,仿佛那个“输”字在他的手上装了弹簧。她不抬头,反而把书翻得哗啦啦响。好在,菜场总是人间烟火,在人来人往中赶着自己的生活,也谋着自己的生计,顾客的菜篮里有肉,有蔬菜,鱼在中间还活蹦乱跳。

大约一年后,她走进了我的诊室,后面跟着她的高个子丈夫。她还是穿着裙子,拖着长长的裙摆。原来,她停经了。尿TT阳性,她怀孕了。我把结果告诉他俩,男的满脸喜欢,一个劲地说“谢谢医生”,听起来好像是我帮她怀上的。她的脸蒙上了一层蜜色,看我的眼神也是放了糖,好像把几次相遇也装了进去,不再是“四舍五入”的情况,神情与情绪比较通俗易懂。我叮嘱了她一些常规的事项,包括什么时候来产检。孕早期一般不需要来医院,除非特殊情况。

谁知,她隔了一周又来了。我问她有什么不适。她说没有。然后,她问了我一大串问题,大到胎教,小到晚上怎么睡。当时,我确实被她的“胎教”一词所惊讶,就像她来婚检时一样。还有,她问我怎么补钙。我知道她的担心。她个子这么矮,我一直怀疑这是家族遗传史。虽然,她在婚检的时候否认了,可我还是持保留态度。我说早期还是食补更好。于是,她又问了我哪些食物属于食补。

等她孕期16周时,我给她建了档,还是有许多内容要填。当问及学历时,她说高中。我记得她婚检时是初中。当然,可能我自己记错了。再说,这也不是特别重要的。

给她检查时,她的男人跟进来。她男人讨好似的凑上前,朝她的腋窝伸出手,她看了他一眼,那男的立马缩回手,肩膀跟着垂了下来,感觉像听候发落似的。她的手往上挥了挥,那男的忙俯下身子,一把抱起了她。

产检的内容常规而单一,腰围、子宫高度,还有体重。我皮尺在她身上量的时候,她一动不动,目光下垂,似乎要锁住皮尺上的刻度。在填写的时候,她又紧紧盯着我的笔。我保留了一位数,她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开口。于是,我又补上一个数字。她的脸松了,嘴角慢慢往上翘。其实,那是个虚字,有没有,无关紧要,纯粹是为她而存在。这样说来,好像又很重要。

后来,她的肚子越来越明显,她男人做了一个小板凳,每次他扶她站上去,等她递过来目光才继上后面的抱。说实话,孕检是最基础又毫无技术量的检查,除非出现高危情况,那些数字便成了最敏感的检测。每次,她都要问询她的子宫高度,腰围,以及体重。下次检查的时候,她会报出上次检查的数字,跟核对一样。弄得我有一段时间很紧张,担心自己被她“考核”成不及格,因为,尺子是软皮尺,它会受温度、使用频率等因素影响,导致它的刻度有些偏差。所以,给她检查时我先得深呼吸,而她还以为我气喘。我心里嘀咕着都快被你逼出哮喘了,可脸上还得挂着约定俗成的微笑,那微笑来自对她身高的原谅。

有次,我跟同事闲聊的时候聊到了她,居然,吕医生认识她,他有个亲戚就是她娘家的邻居,她家里还真没有侏儒。还有,她的腿既不是罗圈,也不是外八字,长得很正常,就是纯粹矮小。有人分析是她娘怀她的时候吃了很多麻雀,火里煨,油里炸,几乎是雀过拔毛,从怀上开始一直吃麻雀。人家害喜的有的是,没见过吃麻雀上瘾的。最后吃得看到麻雀飞过,她娘就咽口水,喉咙里的声音跟闹了麻雀似的。

这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你信之,则有;不信,则无。作为医生,还是愿意去遗传学挖掘。或是她的祖上有人矮过。反正,也没有人见过。

在农村,谈论爱情似乎有点奢侈,更多的是婚姻,而婚姻是跟孕育同行。但,我看得出她有着奢侈的向往。因为,她每次来产检总抱着一本《安徒生童话集》,跟护身符似的,还不让她男人碰。她的男人待她是真心好,就凭给她做的那辆招蜂引蝶的花车,我觉得他是宠她的。花车是手拉车的豪华版,两个车轮缠上花枝,扶手上搭出花架,远看花团锦簇,近看万紫千红,小不点的她坐在中间,被她男人一路招摇地拉到医院,村民看他俩的目光犹如一只只蝴蝶。她跟他的结合,可能应了乡村那句“穷卵搭纽襻”,往往互相的缺陷是彼此的接纳。她的男人相比她显得木讷,但绝不可能是弱智的那种,剩下来的原因无非是家里穷。像这样的夫妻,其实农村很多的,他们绝不是个例,只不过,她带着童话故事来产检,确实很有意思。

我出于好奇曾问她怎么看童话,她说,我这是在胎教。她还说,她最喜欢《豌豆上的公主》,问其原因,她说是结尾用了“请注意,这是一个真的故事”,这话,有点意思。真的与真实的,是有区别的。我想了半天,也没明白。

她孕35周的时候,我让她把产检卡拿去,叮嘱她随时要做好去县人民医院的准备,她只能剖腹产。从此,医院里少了一辆花车,皮尺被我快活地卷成一团,松开,再卷。一个月后,我接到了县妇保所寄来的产检卡,获悉她已产下一个健康的女婴。我着实替她高兴。虽然,她一直坚持家族里没有遗传史,可追溯上代的事,也不是她的使命。从遗传学的角度而言,女婴携带染色体的缺陷概率更小。

她带着女儿来检查的时候,我给婴儿量身高与体重,她的眼睛突灵灵的,那是炯炯中带着饱满的希冀。一想到她对数字的敏感,我手有些抖,感觉她的目光长手长脚地围着我。当我填写时,她说,干医生你写错了吧,身高是61厘米,体重是5.61公斤。

呵,她不计较了,我多想了。

这是她的童话,就像书中所写“王子与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有时,我也会想,可能孕妇真的需要读读童话,那些美好与憧憬,可能会抵御一些不可知的变数。

当然,这仅仅是我的猜想。姑且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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