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外卖女骑手(非虚构)
作者: 王晚1.办理健康证
别管是去小象超市,还是去做保洁主管、外卖员,都需要办健康证,这是入行的首要前提,因为如果没有健康证,那在注册账号一个月后则会被禁止接单,我也是下载软件后才知道的。
办证前我大哥让我去找人弄个假的,反正系统也审核不出来,他之前注册账号都是用假证,一张假证才50块钱,要是去办真的健康证,起码得100多块钱,他不舍得。我不知道某团审核系统是系统审核,还是人工审核,如果是人工审核,完全没必要为了省几十块钱而专门办个假证,就老老实实去做了体检。
离我最近的体检医院在回龙观地铁边上,之前做保洁时,也是在那里办的证。在去那里体检前一个月,我怀疑碰到了在那里上班的文员,她跟我说,自己在回龙观附近的体检医院上班,每天就是负责核对体检人员信息,核对好后,统一把一些人的信息打印到健康证上。像有的单位入职体检要求严格的,会查碳13的项目,这一项检查没多少个人的结果能合格,但是在他们那里体检就可以通过,只要你给钱就行,他们有办法让你通过体检,她说这话时很小声,怕别人听见,说完后她还严厉警告我不要跟别人说,他们这么做其实是违法的,要是被抓了就惨了。我问她,要是查到你们医院了,会不会抓你?她说,应该会。我不晓得她是相信医院不会被抓,还是相信她自己不会被抓,但无论是哪种形式,看起来都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态度。我很好奇她为啥有这个自信,她没告诉我。
在去回龙观体检前,我还问她能不能在大厅碰见她,她说,不可能,她办公的地方非常隐蔽,极少有人能找到她的办公室,再说了,你体检的地方不一定是我在的医院。我不禁想去看看她办公的地方,都被她拒绝了,她说,她的办公室是不允许陌生人进去的。
但我确实怀疑她就在我所体检的医院,所以后来我大哥健康证过期时,我就让他去这家医院,好歹这里十拿九稳地拿证。他没去,他认为那个医院收费还是贵点。我又给他找了家更便宜的,我所在村子里的门诊,所有项目下来还便宜20块钱。
他体检完拿证在跑单系统审核时,怎么也通过不了,大哥很生气地跟我说,你给找哩啥屌地方啊,性别都能印错,我说为啥系统给审核了两次都不给审核过,我仔细一看,这不是性别填错了?
我让他把健康证照片发过来,本来性别栏该写“男”的,给写成了“女”。我有点内疚,说,那咋办?要不我找朋友帮你修改一下,要不再让他们给你重做一张,反正他们这种证都是自己做的。他又抱怨我几句,没再说啥。等到第二天,他跟我讲性别给改过来了。
像大哥这样的低收入人群,他们为了省钱,大多会在网上找人办假证,或是去一些收费低的小诊所、小医院做体检,先不说安全性如何,是否能达到检验标准,这些都是小事,只要能体检合格,收费低就行,没人在意体检机构究竟对标本做没做检测,反正也没人有时间去检验科看。
健康证的办理更像是做买卖,而非客观真实的检测结果,反正又不是花大价钱做的私人性的体检,再说了,私人性的体检也不能保证结果的准确性。
我2010年在医院做过外送员,这种工作的性质和跑外卖差不多,主要工作内容是把需要检验的各种标本送到检验科。有时我会一下子带很多标本,标本筐装不下时,我会随意地把它们挤在一堆,有的标本在挤压过程中会撒出来,一般我会很敷衍地把流出来的组织再装进去,这也是其他同事教我的。
有一回,我从重症监护室拿了一个血气标本。那个标本要求把针头扎在橡皮方块上,以防针筒里的气体泄漏。我从护士台取完血样标本后,甩打着我的标本筐就去干别的了。等快到检验科时,我发现原本应该扎在橡皮块上的针头,居然和橡皮块分离了,当时腿吓得都软了,不住地抖,我问同事咋办,同事告诉我再把针头插进橡皮块就行。她说得那么稀松平常,让我在插完针头后竟心安理得起来,根本不怕有啥不好的后果。最终血样标本顺利通过检测,正常出了结果,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个标本到底经历了什么。
19岁处于社会底层的我,在面对问题时,唯一的办法就是逃避,我根本不在乎医生、护士等着我的结果去救一个人的命,这不是当时的我所考量的,我在意的是,如何在同一时间干更多的活,满足各个科室的配送需求,不被教员、护士、医生投诉,不被罚钱。要知道,罚一次款我一天的饭钱就没有了,我会因此难过很多天。
当然,我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懈怠的,开头我拿个标本心里总是打战,生怕有纰漏,取错、送错标本。我的这种惧怕心理跟最初跑外卖时差不多,同时配送两个订单都心里打怯,净是一单一单的单蹦,我主要是怕乱,也怕找不到地方。
2.第一次跑单
在开始跑单前,必须先接受线上培训。培训的内容课时不少,从如何认证个人信息,到点击到店、取餐,如何配送,如何点送达,送餐礼仪等,都是非常简单易懂的内容,有些视频不用看培训视频及图片,就能选对考试答案,实在不会的,还可以蒙,反正也没有答题次数限制,什么时候填对答案,什么时候算完。
我看培训视频时没有多认真,像最基础的如何点击到店都没看,手机丢一边,让它自己播放,等我真正想跑单时才意识到那些知识的实用性,想返回去再看却怎么也找不到资料,因此我好几天不敢出门,怕取错餐,送错地方。要不是后来我大哥一直怂恿我,我还得磨叽好长时间。
我取的第一单是在2024年4月17日,当时啥装备都没有,只有一辆平时代步的电动车,也跑不远,其他如头盔、餐箱、外卖专用车都没买,甚至线下培训都还没去,就那么硬着头皮冲了上去。
那是一家汉堡店的单,离我住的地方也就1.8公里,骑车几分钟就到了。汉堡店面比较好找,在大马路的边上,牌子很大,老远就能看见。看见后,我没直接进去,很怕,心脏“咚咚”跳得不行,在门口站了好几分钟才有勇气进门。店员见我进去也不抬眼看我,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情。
我走到吧台跟服务员说,我是某团的,取一个汉堡。她继续忙活着手里的事不搭理我,我心里更慌了,手上头上都是汗,我又问她,餐在哪里?她努努嘴说,那不是嘛!你不会看呀!她表情很冷漠,不耐烦,兴许是每天都有很多人问她这种问题,她回答烦了,也许是繁复的工作榨干了她的耐心,我心里没有埋怨她,只是有点尴尬,脸涨得通红。我顺着她努嘴的方向看,果真看到吧台上有个外卖袋子,但我不知道咋看取餐号,就拿出手机给她看,说,这个外卖咋看单号,你知道不?
问完后,我忽然发现氛围很尴尬,哪有外卖员问店员咋看单号的?便没好意思再去询问,怕人家知道我第一次接单,再笑话我。
我窘迫得满额头汗,又急又害羞,就自己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订单。看了好半天才明白,右上角#带数字的就是取餐号,只要跟商家出餐的餐品袋子上的取餐号对上,就可以拿走了。取餐完心里畅快起来,很自豪,自己能顺利干完这件事。
我拿着餐到了顾客小区门口,刚想把车子放到门口,保安大叔跟我说,车子不用停外面,我们这小区没这么多要求,你可以骑车进去。我连连跟大叔说感谢。
我送餐的小区不小,是附近村子的回迁房,这种楼的楼层高,楼间距也密集。一般这种公寓是多家合租,倘若条件稍微好点的还会整租一套房,条件差的才会拖家带口地去于辛庄村里住。像我在于辛庄租住的公寓好多一家子三四口的,都挤在不足3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不光是我住的这公寓里如此,很多地方也如是。就像我之前管理的一个保洁,她和女儿女婿住的地方更小,连20平方米都没有,她女儿女婿住卧室,她则睡在地上。即便条件如此苛刻,她也住不下去了,因为孩子的奶奶要来,她不得不为自己再找个安身之所。在从保洁公司离职时,她一直叮嘱乃至央求我,以后去了新单位不要忘了给她找个管吃管住的活,我说,你年龄也大了,大多数保洁公司只要55岁以下的人,再说保洁管吃管住的活很少,住的地方也差,我上个项目的保洁住的都是用三合板当墙、铁框当架子支起来的小屋,连房顶也没有,有的人半夜还大吵大闹的,根本就不睡觉。她听后连忙跟我说,没事,只要有落脚的地方就行。接着,她会一如既往跟我念叨。她跟我提起她的老家时,一直埋怨自己傻,把自己农村的家卖了,把钱添给闺女在城里买了新房,她说,以后要是不在外面干活了,回去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她说这话我倒是有些共鸣。在我们农村老家,我也没有自己的房子,按照官方说法,我在村里没有哪怕一寸的地基。我们家三座院落,一座写到了大哥名下,一座写到已经在西安落户安家的二哥名下,一座是写在我爸名下。每次回老家,我都没有专属于自己的房间和床,每年睡的地方也不同,不是睡西屋,就是睡东屋,有时候没地方挤了,还会睡在地上。在老家我睡的床也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在北京可就不同了,我在这边尽管搬了几次家,可睡觉的房间和床会暂时归属于我,不会被别人定义这里该谁睡,那里该谁睡。这也是我在北京呆着习惯的原因,它能短暂给我脚踏实地的东西。
有时我跟朋友聊天,说到我的出租屋时会将它说成“我家”,“回家”,朋友问我,你家?你是本地的?在他们的概念里“家”还包含家人,我连忙改口说,我租房子的地方。
我送餐的顾客住的地方看起来也正是这样,像是自己租的地方,也像是家。我敲门后,一个男子应声开门。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眼神中带着些许惊讶,并露出亵渎的神情注视着我。我看到他的神态时,心里有些害怕,担心他会猥亵我,以至于发生更不好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我尽量让自己显得冷淡疏离一些,并迅速观察他身后那个可以称为家的房子。只见客厅凌乱地放着一些玩具,沙发也乱糟糟的,似乎这是个有家室的人。看到这种情况后,我心里的警惕性稍稍降低,以极快的速度将餐递到顾客手中。在递送时,我捏住餐品的一角,尽量避免肢体接触,他接过餐后,我即转身按了电梯。
等我听到身后的门关上的声音,扭头也看到身后没人时才松了半口气,剩下的半口气,是等电梯到了我这个楼层时才彻底松下来的,如果电梯不来,他随时有可能出来。
干外卖这个活就这样,先把别人想坏总比想好强,起码这么想我会更安全,如果预先把人想太好就会遇到危险,我在做保洁时不是没听说过强奸女性的事。
如果从安全系数上讲,做保洁比跑外卖更危险,尤其是对女性而言,跑外卖好歹是在客人家外面,做保洁则是要深入到别人家里面,那么封闭的空间随时会出事。
2023年年初我在某如干保洁时,就发生了一件强奸案,有个40多岁的女保洁员在给群租房打扫卫生时,被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给强奸了。跟我说这事的,是她们宿舍里另外一个保洁大姐,我刚入职做保洁时,她跟我搭过班,我们俩啥话都说。我问她,那个保洁有老公不?她说,没有,自己一个人,听说是离婚了还是咋的,我忘了。我说,那也怪可怜的,她后来还干着了不?她说,我去上门干活的路上碰见过她。我跟你说,肯定是那个女的不检点,跟人家关系处得太好了,要不咋可能发生这事,只可惜的是那个小伙子,这么年轻就得蹲监狱。她的这种想法其实代表了很多人,毕竟这么想可以规避掉很多责任。
说到蹲监狱,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兴高采烈地说,这次她可是发财了,我听说公司为了保全名声,想让她和解,这不得给个几万块钱?那得做多少个房的钱啊!
话说是这么说,可谁也不希望这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告诫我,以后上门不能打扮这么好看,像她天天描眉画眼的,男的多少都会有点想法。这话我是真的听心里去了,到做外卖员时也不穿太好,天天灰头土脸的,让别人都懒得看我几眼。我送第一单外卖时就想,幸亏我戴着口罩,也穿得土里土气的,要不后面咋样真不好说。不过,话说回来,很多时候女性即使穿得邋里邋遢,也会被一些男的盯上,可能是外卖行业男性居多的缘故。我经常会遇到一些男的要加我微信,这些人,上来就会问你住在哪里,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之类的,我很讨厌这种没边界的人,往往是直接删除微信,避免更多的纠缠。
3.线下培训
我预约线下培训的地方在南邵地铁站旁边的公园门口,离我的租住地没多远。之前疫情严重时,城里的号不好挂,我上这边看过病。上次来看病,我很幸运找到了一辆共享单车,这次就不走运了,走了好长一轱辘路也没找到车子,只好走过去。
等到了公园门口,我没找到预想中专门用来培训的房子或是标志,只看到零零散散的穿着外卖服的外卖员站着聊天,我凑过去问他们是不是来培训的,他们都说是。我问,咋还不开始?其中一个大哥说,得等会,人还没到齐。我像其他好几个看起来有些社恐的人那样,在离人群稍远的地方站着,听别人说话。通过偷听我才得知,那个看起来微胖,个子不高,40多岁的中年男人就是站长,他负责给我培训,他旁边看起来像他助理的30多岁的女的,不时问他何时开始培训,站长都说,再多等会,人还没齐。看着站长跷着二郎腿悠闲自在的舒服劲儿,我当时想,给外卖员培训这活不孬,以后能当个讲师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