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即权力(导读)

作者: 张栻

语言是什么?它是我们与世界相连的通行证,像母亲教我们的第一首童谣,温暖而亲密;它也是一座迷宫,引我们深入表达与理解的曲径,时而迷失,时而顿悟。J.M.库切与玛丽安娜·迪莫普洛斯的《库切对话录》(暂用名,以下简称《对话录》)不是高冷的学术书,而是一场思想的冒险,以通俗而深刻的方式,带我们走进语言的魔法世界。这本书探寻语言如何塑造身份、文化和权力,像一面镜子,映出我们与语言的爱恨纠葛;又像一盏灯,照亮语言背后隐藏的真相,挑战我们对自我与世界的认知。

《对话录》的起点是一场翻译的叛乱。库切创作了英文小说The Pole,迪莫普洛斯将其译为西班牙语El Polaco,但他们不满足于让翻译居于“原文”的阴影之下,决定将西班牙语版视为“原作”,让其他语言译本以此为蓝本。这一举动颠覆了传统翻译的等级秩序,揭开了语言权力结构的幕布,为全书定下基调:语言不是中立的搬运工,它是战场、游戏,是我们存在的核心密码。两位作者通过四章对话,探讨母语的根基、翻译的创造、性别化语言的争议,以及语言的“不可译性”。他们的声音交织——库切以南非作家的克制挖掘哲学深度,迪莫普洛斯以阿根廷译者的锐气注入文化现实——宛如两位探险家,带我们穿越语言的丛林,既贴近生活,又直面人类思想的深层问题。

《对话录》的魅力在于它拒绝简单答案。它不装高冷,也不急于下结论,而是以库切与迪莫普洛斯的个人故事为引,勾起我们对语言的共鸣。库切的阿非利卡语与英语的纠葛,迪莫普洛斯的少数语言与西班牙语的转换,像两面镜子,照出语言如何既是归属的家园,又是异化的藩篱。读着这本书,我开始反思:我用中文写作,到底在表达什么?中文是我的根,但它能否承载我所有的思想?《对话录》像一场朋友间的深夜长谈,抛出问题,点燃思考,却留给我们自己去寻找答案。

语言的根:母语是家,也是断线的风筝

想象你小时候,趴在妈妈怀里,学会说“面包”“水”。这些词像贴了标签的玩具,帮你把世界装进脑子。库切在《对话录》里说,母语就是这么神奇——它是我们认识世界的第一扇窗,带着家的温暖,感觉天经地义。英语里“bread”是面包,俄语里是“khleb”,对母语者来说,自家的词就是“正确”的,别的语言听起来像外星人。可这浪漫的图景很快裂了缝。对很多人,尤其在殖民地或多语言社会,母语只是家里用的“私房话”,一出门就得换上英语、西班牙语、印地语这些“大语言”。

库切的故事让人心动又心酸。他是南非阿非利卡裔,母语是阿非利卡语,但用英语写作,成了世界级作家。他问:“我用英语写,算不算背叛了根?”这问题像刀子,刺中了双语者的痛点。英语是他的通行证,打开了全球读者的大门,但也像借来的外套,穿得再暖也不完全贴身。阿非利卡语承载着他的童年、家族的记忆,但在全球化的舞台上,它像个沉默的影子。迪莫普洛斯也有类似的纠葛。她家为了融入阿根廷社会,放弃了少数语言,改说西班牙语。这一步带来了社会地位,却像放飞了风筝,断了根的线。她回忆家族的语言转换,既庆幸于新机会,又遗憾于失落的传统。

另外,库切提到,南非的殖民历史让英语和荷兰语成了权力语言,祖鲁语、科萨语等本地语言被压到边缘。英语在全球的霸权,像一种新殖民,把小语言推向灭绝的边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数据触目惊心:全球7000多种语言中,40%濒危,每两周就有一门语言消失。这不仅是语言的消亡,还是文化、历史和独特世界观的消逝。

但库切和迪莫普洛斯不只是哀叹,他们也在找路。比如,他们提到数字技术如何救活濒危语言,像北美的纳瓦霍语通过社交媒体重新流行。这让我想到哲学家海德格尔的“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母语是我们存在的根基,失去它,我们就像无根的浮萍。可反过来,语言的多样性也是人类的宝藏,每种语言都像一扇窗,打开不同的风景。库切和迪莫普洛斯呼吁我们珍惜母语,不是出于乡愁,而是因为它关乎我们的思想自由。

我自己的体验也让我感慨万千。中文是我的母语,每次写“家”这个字,都能闻到老家的饭香。长大后学英语,觉得“home”挺美,但它永远比不上“家”的分量。母语是根,拔了它,我们可能飞得更高,但也会飘得更远。库切和迪莫普洛斯让我思考:我们能不能在全球化的浪潮中,既拥抱新语言,又守住老根?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也是一个生存问题。

事实上,全球化让母语的处境更复杂。英语的霸权像一台压路机,把小语言碾成碎片。但库切和迪莫普洛斯提醒我们,语言的生命力在于它的韧性。母语的权力维度还体现在它的政治性上。语言不仅是沟通工具,还是权力的载体。福柯在《话语的秩序》里说,语言定义了“合法”的话语空间,谁控制语言,谁就控制真理。在南非,英语和阿非利卡语曾是种族隔离政权的工具,压制本地语言,剥夺黑人社群的发声权。库切的反思让我想到中国的方言处境。普通话作为“标准语”,推动了全国沟通,但也让许多方言如客家话逐渐萎缩。这不是简单的语言变迁,是文化权力的重新分配。

更进一步,母语的存续关乎伦理责任。列维纳斯认为,语言是面对他者的第一步,母语是我们与社群的伦理纽带。失去母语,我们不仅失去自我,也失去与他者的连接。全球化是否在制造一种“无根的普遍主义”?英语作为全球语言,貌似连接了世界,却可能让我们忽视文化的差异性。因此我们可以说:珍惜母语,就是珍惜人类的多元性。

翻译:从抄作业到再创作的魔法

翻译是什么?是把一门语言的“作业”抄到另一门语言,还是重新写一篇新作文?《对话录》里,库切和迪莫普洛斯的El Polaco项目给出了答案:翻译是魔法,是创作。他们不让英文版The Pole当“老大”,而是把西班牙语版捧成“原作”,让其他译本都跟着它走。这像一场语言的叛乱,挑战了“原文至上”的老规矩,也揭开了翻译的深层秘密:它不只是搬运文字,是文化的对话,是意义的再生。

库切说,翻译不是死板地复制原文,而是给原文找个新家。他们提到瓦尔特·本雅明的《译者的任务》,说翻译是让原作“活下去”的魔法。比如,翻译《红楼梦》到英语,光把“贾宝玉”译成“Precious Jade”不够,还得让英语读者感受到他的风流与纠结。可这太难了!西班牙语有性别化的名词,英语没有;中文爱用四字成语,英语更直白。译者得像厨师,用新食材重现原文的味道。迪莫普洛斯的El Polaco没照搬库切的英语,而是加了自己的风格,让西班牙语带点英语的“口音”,既陌生又抓人。

但翻译也有纠结的地方。库切抛了个难题:如果原文里有种族歧视或性别偏见,译者该老实翻译,还是改掉?迪莫普洛斯觉得可以改,比如女性主义者重译《圣经》,淡化父权色彩。库切却担心,改太多会不会变成“篡改”?这让我想起《哈利·波特》的中文版。“霍格沃茨”译得活灵活现,但英国寄宿学校的梗,中文读者可能抓瞎。翻译是门艺术,既要忠实,又要会变通。这让我想到德里达的différance概念:意义总是流动的,翻译不是复制,而是创造性的接近。

翻译市场的现实更残酷。英语像个“大佬”,全世界都在译英语书,但非英语作品想进英语市场,难如登天。库切和迪莫普洛斯说,这不只是语言问题,是文化权力的游戏。英语国家对“外面的世界”没啥好奇心,翻译贸易像单行道。比如,拉美经典《百年孤独》费尽周折才有了英译,而许多亚洲作品因没翻译渠道,默默无闻。他们的El Polaco实验像在喊:别让英语一手遮天!

但库切和迪莫普洛斯也看到希望。数字技术让翻译更民主,像谷歌翻译虽不完美,但拉近了语言的距离。他们的实验启发我:翻译可以是反霸权的武器,放大边缘的声音。因工作的关系,我常读译作,总在想:我听到的是作者的声音,还是译者的?翻译让我既谦卑又兴奋,它提醒我,语言的界限是文化的界限,但跨越界限的努力,本身就是意义。

深究下去,翻译的权力维度其实还体现在它的一种伦理责任上。本雅明认为,翻译不仅是语言的传递,更是对原作“生命”的延续。译者像守护者,既要忠于原作,又要让它在新的文化土壤中生根。英语主导的翻译市场,往往让非英语作品被“驯化”,失去原有的棱角。比如,村上春树的英译常被批“太美国化”,淡化了日式审美。库切和迪莫普洛斯的El Polaco实验反其道而行之,试图让翻译成为文化的“异化”过程,保留原文的陌生感。

翻译的哲学意义也不容忽视。不可译性提醒我们,没有哪种语言能垄断意义,但翻译的努力让我们在差异中寻找共性。库切和迪莫普洛斯的对话让我看到,翻译不仅是技术,更是对人类共在的探索。他们的El Polaco实验,像一场哲学实验,挑战我们重新定义“原作”与“译作”的关系。显然,翻译的魔法,在于它让我们在语言的裂隙中,看到无限的可能性。

性别化语言:语法里的权力游戏

语言不只是工具,它藏着权力。《对话录》里,库切和迪莫普洛斯聊性别化语言,话题从书斋跳到街头。像西班牙语、法语,名词和代词都有“男”“女”之分,男性常是默认选项。比如,西班牙语里“医生”是médico,听起来就是男的,哪怕医生是女的。他们说,这不只是语法,是权力在作祟,男性被当“主流”,女性像“例外”。

阿根廷有些人开始反抗,提出用todes代替男性复数的todos,让语言更包容。迪莫普洛斯觉得这挺好,能让语言跟上性别平等的步伐。库切却有点犹豫,觉得强行改语言可能引发反弹。确实,性别化语言不只是拉美的事。日语里,女性用词得更“温柔”,中文虽没语法性别,但在“程序员”“护士”这些词里,性别刻板印象也跑不掉。

心理学研究说,语言影响我们对性别的看法。用性别中立语言长大的孩子,不会轻易把“科学家”跟男人挂钩。英语的they现在常用来指非二元性别,瑞典还搞了个中性代词hen。这些变化让人兴奋,但库切提醒,改语言得悠着点。像阿根廷的todes,年轻人爱用,老一辈却觉得“毁传统”。这让我想到拉康的镜像理论:语言是进入社会秩序的媒介,性别化语言把性别差异内化成心理结构。改语言不只是换词,是挑战社会心理的深层规则。

布迪厄的“象征暴力”理论认为,语言是社会结构的隐形工具,性别化语言通过语法规则,把男性优越感“自然化”。比如,法语里复数形式以男性为主,即使一群人里只有一个男性,语法也用男性代词。这不仅是语言习惯,是社会权力的缩影。中文虽无语法性别,但像“女司机”“女强人”这样的词,暗含性别刻板印象,强化了男性的“默认”地位。

更进一步,性别化语言的争议触及语言的本质。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敞开”,但性别化语言通过二元性别框架,限制了存在的可能性。非二元性别代词的兴起,像在挑战语言的形而上学基础。这让我想到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性别化语言是意义的“中心”,中性语言的引入解构了这一中心,释放了更多的意义可能性。库切和迪莫普洛斯的讨论让我相信,语言的性别化问题不仅是社会问题,更是哲学的前沿。

不可译性:语言的尽头是啥?

有时候,你脑子里有个绝妙的词,但怎么也找不到对应的表达。《对话录》里,库切和迪莫普洛斯管这叫“不可译性”,听起来高深,其实很日常。他们拿颜色举例:西班牙语的azul(蓝色)和日语的ao(青)是一回事吗?还有更夸张的,纳瓦霍语的动词会根据物体的形状变,英语完全没这概念。翻译这些,简直像用筷子夹果冻。

他们问:能不能有种“超级语言”,把所有语言的精华装进去?答案估计是没有。每种语言都像一张独一无二的地图,标着自己的风景。库切说,找不到“完美”词的挣扎,是作家和译者的日常。迪莫普洛斯却觉得,翻译就算不完美,也能搭座桥,让不同文化靠近点。这就如《诗经》的英译。中文的“关关雎鸠”多有意境,英文怎么译都差点味,但不可否认,好的译者还是能让外国读者感受到那份美。

不可译性让人既抓狂又着迷。它呼应了维特根斯坦的名言:“我的语言的界限即我的世界的界限。”语言的局限是文化的局限,但也正因如此,翻译才像魔法,能把“不可能”变成“差不多”。这让我想起本雅明的“纯语言”概念:一种超越具体语言的意义理想。库切和迪莫普洛斯没追逐这乌托邦,而是让我们享受翻译的探险。

全球化加剧了不可译性的挑战。英语作为“世界语言”,试图把所有文化纳入其框架,但不可译性像一道屏障,保护了文化的独特性。库切和迪莫普洛斯提到,数字技术如AI翻译虽提高了效率,却往往抹平文化的细微差异。奥威尔的《1984》彰显的是:单一语言的霸权,可能导致“思想控制”。这不仅是个技术问题,更是关乎人类自由的哲学抉择。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