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的生活(散文)

作者: 世宾

在平时,小翠是一个具体的女人,年轻,在美容店里给人做按摩;当我想写她时,她就成了这个时代游走于城市底层的众多生命中的一个,我目睹她,凝视她,就是在凝视我们时代一个普普通通的生命。

生命目的是什么?理想的生命应该如何度过?我有时会想到这样的问题。生命绝不应该劳劳碌碌,在求生存的链条上像动物一样。人生应该享受青春、阳光、大海、高山,应该有闲暇欣赏艺术、沉思、创造;理想的话,工作应该和爱好结合,再不济,工作应该只是为闲暇创造条件的劳作,而不能成为人生的目的,并把这过程的人生转化成给庞然大物供血的机器。许多人可能会嘲笑我,说有机会劳动能解决一家的温饱应该满足了。现实的确是如此残酷。但想想人活着的目的,马克思说人是目的性和工具性的统一。我是同意这样的观点的,人的一生不到百年,有如昙花一现,人的目的性应该是成为一个丰富而美好的人,身体应该是自我完善的工具,不断在学习、工作和体验、思考中丰富自己的内在世界,并能对外部的生活做出自主的选择。这样的生命才是绚丽的,才不会狗苟蝇营如蝼蚁般;只有自我的觉醒,不断追求内在世界的丰盈,并自主地追求和选择劳动的方式,这样的人生才有了通透的欢乐,这样的人生才值得一过。社会只是众多的人的集合,社会只是人的寄生体,社会不是目的,人才是目的。但就现在大多数的劳作来看,身体成了劳作的工具,目的性被不断削弱、剥夺、异化,最终丰富而美好的人的目的性在个体的身上不断消失,被彻底遗忘,身体要么漫无目的,要么成了赚钱、谋求富贵的工具、繁殖的工具,甚至成为干卑劣邪恶之事的工具。对于普通人来讲,日复一日的劳作只为了一日三餐,为了有一间房子,为了一个温饱的家,为了一个虚幻的幸福;更不幸的是他们的愿望常常落空,幸福成为随时可以被剥夺的幻觉;生命变成了随时被收割的一根韭菜,给一个看不见的庞然大物供血的工具而不自知。

如果细细地去剖析那些不幸的个体,可以发现,从一开始他们就被剥夺了觉醒的可能,从一开始就注定要沦为工具的命运。教育的缺失或工具化的教育,超长的劳动时间,低廉的工资,使他们一生忙于奔波。没有闲暇的时光,没有再学习的机会,没有艺术,没有音乐,没有沉思。生活成为劳作的苦役场。他们小心翼翼地活着,害怕失去点什么。事实上,他们只要生场大病,或者一两年失业,他们就会遭受灭顶之灾,畏葸和恐惧深深扎根在他们的心灵里。小福则安的思想斩断了对生命尊严眺望的目光,在得过且过的惰性里苟且偷生。他们只祈求生活的稳定,希望能维持现有的生活条件,但这短视的愿望常常被一个逻辑中的灾难中断、剥夺。

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从事着形形色色的工作,清洁工、美容师、电脑工程师、公司高管,甚至政府官员、公司老板,他们为了一份薪水,为获得上级的赏识和更高的利润,患得患失、加班加点、勤勤恳恳工作。但在他们身上看到的是被剥夺、工具化的命运。我要说说小翠了。小翠是众多出生于乡村的女孩子的名字。在她身上,我看到被各种力量剥夺的人的形象。她现在的人生像一个典型的切片,折射出了当下城市中活着的众生的命运。

小翠是广州这座一线城市众多的打工妹之一,在离我家不远的一家美容美发店工作。像所有努力吆喝生意的小店面一样,一块巨大霓虹灯招牌,铺张在临街的铺面上方,占据了铺门上方的所有空间。为了更引人注目,招牌四周的霓虹灯日夜闪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用力彰显店里简陋的豪华,像一种不自量力的虚荣,又像一个不甘沉沦的小民。这店里有十几个年轻的男孩女孩,他们都来自外省各地的农村。他们艰难地在这座大城市里谋求一席立锥之地。这个店分为美发和美容两部分,男孩大多数负责剪头发,女孩要么洗头,要么在内屋做美容、“美体”工作。这家店已经经营了十年,生意看起来比较稳定,有一批买了长期服务卡的老客户。这里没有任何上世纪90年代过来人想象的那种色情服务,非常正规,店里对服务边界有严格的规定。一个男孩子在给我剪头发时,看我的胡子和形象,问我,“你是艺术家吗?”我说,“算是吧。”他说,“我们是同行。”从他自信的语调中,我看到他对自己行业的认同。但不久之后,我再来剪头发,他像吉普赛人一样已经离开了。他的行踪,让我想起二十世纪初农村田埂上穿街过巷的剃头匠。他们父辈的阴影好像还没从他们的身上移开。

小翠是他们中间最勤奋一个,也是这里最稳定的员工,我找她做身体也有五六年了,店长都换了好几位。从推拿后背肩膀的项目开始,已经被她忽悠购买的项目有近十个,什么全身淋巴、热拉提、脖子淋巴、脸部祛斑等等,她们总是有办法,一个人或者两个人,甚至一群人来说服我,有时一唱一和,就让我掏了腰包。愿打愿挨,也怨不得人,虽然那些项目我也叫不出全名,效果怎样也好像没有得到什么验证,除了肌肉酸痛可以缓解缓解,其他的毛病该来的还是来了,但我相信她们对我服务的项目没有偷工减料。掏了钱,就时常被她们催去修理一番。小翠的客人很稳定,有空时她便会给老客户打电话,所以她好像都没有停下来的一刻。有时她发微信给我,我去了。问她今天这么有空,她说客人刚走。我看她一天在暗房里要工作十到十二个钟头。我说你不要这么勤快呀。她说没办法,需要钱;然后有时会加一句,我又没人养,你养我?我也只能打哈哈,说我也养不起。

小翠的老家在广西梧州农村,从小被亲生父母送给现在的养父养母。养父养母育有两女两男,她排第三,姐姐最大;姐姐哥哥已经在老家结婚生子了。养母多年前去世,养父开货车,常年开车,膝盖有激烈疼痛的毛病,50多岁就“退休”了。退休一说只有干部才配得使用,作为农民,事实上,就是失业。平时他只能在村里闲逛,和邻居们喝喝茶喝喝小酒。每月她给千儿八百,算是孝敬。家里有三间新建不久的屋子,在村子规划出来的宅基地上。周围是农田,屋前屋后可以种蔬菜。这样的景观,想想也是有点诗情画意,可以安居乐业了。但这样的农村生活,背后隐藏的苦痛和艰难是观光客们无法理解的。教育的缺失,人心的龌龊,没有持续保障的稳定,这岁月静好的景象都在未来某一天可能土崩瓦解。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可能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十三四岁,初中还没读完,就和同学到广东打工,在模具厂干活。她说觉得读书没意思,想自己养活自己。如今她已离开家乡有十几年了。

她的身高与南方农村的水稻匹配,算不得挺拔,1米55的样子。她今年二十七八岁,也算年轻,但她说“已经老了”。她五官端正,脸部器官棱角分明,但搭配起来,还是有些愚钝的味道。我猜测这与她的善良、单纯和教育缺失有内在联系。精明、狡诈、聪慧,强烈频繁的内心活动可能能使脸部的表情焕发出光彩,虽然明眼人也能从脸上的光彩里辨别出它包含的内涵。她保持了一种来自农村的简单。因为年轻,她的肌肤颇有光泽;因为在美容店工作,常年少见阳光,也学会了一点保养、美容的知识,平时上班给自己化化妆,加上那套修身的工装,看起来比其他来自农村的女孩多点城市气息,土气少了些。我刚才用南方的水稻比拟她,是因为她身材的比例接近身长腿短,这个缺陷或者说优点只能归结于她出生的地理环境。她的祖先为了在丘陵山区行走或者在田间挑担,下肢粗短一点,能够保持下盘的稳固,但在城市生活,祖先留给她的生理智慧就成了她掩盖不了的自愧。她这些年的修身美体和对祖先遗传的短暂遗忘,使她对自己的成果还颇为满意,理由是她有时会点评一下我不熟悉的姐妹的缺陷。这时她的语调中透露出一丝对自己坎坷的纠偏道路的欣然。当然这种得意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为了追求理想中的形象,她割过双眼皮;不断减肥,不断反弹。事实上,她还不算胖。过节回来,她见到我,就不无焦虑地说,“林哥,完了,我胖了一圈。”我趴在按摩床上,瓮声瓮气地说,“拉起来我看看。”她说,“那不行。”

为了拉拢客人,她时常表现得很亲热,哥呀姐呀挂在嘴边,除了店里夏天供应客人的糖水,有时自己家里逢年过节寄来的腊肉、粽子之类的特色食物,也会给客人一点尝尝。当我说不想加项目了,她会说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能丢下我?我知道这只是生意,但也有时不忍拒绝。我也明确告诉她,你不就是要我的钱买你的项目吗?她说我没良心,提钱没意思。小翠的感情生活接近空白,在工厂时谈了几个月的恋爱。我说,“你们做了没?”她说,“做了,就一下下,没意思。”我说,“这样你们就分了?”她说,“主要是觉得没意思,那男孩一天只记得打游戏,生活不容易,他从不为未来打算。还没长大。”我问她,“你后来还有没有恋爱?”她说,“恋爱个屁,整天忙得要死。主要是没意思。我一个人过得舒舒服服的,再找一个人也是拖累。”“就没有人追你?”“也有。上次回家,一个初中同学就约我,说想和我一起。但他离了婚,还有两个孩子。我不想有人拖累。”我告诉小翠青春不能这样过,小翠说没办法。我看她还是比较安心于现在的生活。怎么说呢?本来她安心了,作为外人也没有什么可以说三道四的,但我知道这是她的无奈。这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对现状无奈的选择,她只能用麻痹和一点小确幸来安抚和麻醉自己。青春应该是热烈的,要去恋爱,去奔跑,去汲取生命给予的美好时光的馈赠。这是一个学习和积累人生经验的最佳时期,错过了,人生就不再拥有。但这显然超出了小翠的理解范围和能力范围,她已经没有了这样的机会,她甚至还没意识到人可以那样并非一定是这样,她的生命已经没有另外一个空间和维度的想象。这一命运在她出生那一刻,仿佛已经被注定了。

小翠小心翼翼地生活着,勤勤恳恳地劳作。有得工作,她已经很满足了,虽然我在她的满足里看到的是悲哀。近些年,世界很不安静,疫情、工厂关闭、房地产破产、股灾频发、俄乌战争、以哈战争连绵不绝。信息在网络空间的传播,使每个个体都卷入其中。在幽暗的按摩房里,小翠也略有所闻。重要的是她认识的一些人的失业,更加深了她的惶恐。我和她谈论时事的话题,她很害怕,仿佛在这个没有窗口,四面是牢固的水泥墙的密室里,有竖着窃听的耳朵或窥视的眼睛。她的无知和恐惧心理把她逼入了一个野蛮的荒野,她只能紧缩身子,任由狂风大作。她说,“你别说,我怕。”有一阵子,她想在贵阳买房子,又经常问我可以买了没。我总是告诉她,再等等看。因为我知道整个经济形式,房地产的泡沫总有一天会破裂的,那时才是这些刚需的购房者的节日。但有一天她还是跟我说她在贵阳买了房子了。我理解她的心情。经过几年的积累,小翠有了二三十万的存款,广州肯定是买不起的,但她不想在家乡买。她清楚要是在家乡买了,这房子就不是她的啦,父亲和兄弟们肯定会搬过去住。她希望自己有一套房子,纵使现在无法居住,但放在那也安心。而且也可以出租,用房租来抵消一部分贷款。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我也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虽然我也知道这可能是一个虚幻的幸福,如果房地产泡沫破裂,如果她失去了工作,她现在所拥有的,可能瞬间就灰飞烟灭,她没有丝毫抗拒风险的能力。每个月底到来时,她就说,“又要交房贷了,工资还没发。”疫情开始不久,可能是钱攒得差不多了,她就谋划着买房子。我知道这钱是她一点一滴挤出来的,有时她会抱怨兄弟几年前借她的三千块钱还没还。在我不断的劝说下,她好不容易忍了一年多,还是在高位时期把贵阳一套五六十方的房子买了。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我跟她分析过,现在经济下行,人口减少,房子过剩的状况肯定会导致房产贬值,房子必然降价;当然政府印钞也会导致钱贬值缩水,两者在小民这里很难平衡。我也不能打包票,哪时买更合适。我说了等于没说。小翠终于还是把房子买了,也简单做了装修,最近她高兴地告诉我,房子终于租出去了,一个月有两千多,抵了一大部分的贷款。我知道她太需要一点安定感。从小被送到养父养母家,可能会有负债、寄人篱下的感觉,这也是她很小就厌学出来打工的心理原因,她太需要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虽然她无法知道这辛辛苦苦筑造的家,于她并没有根,也没有最终的保障,就像一个漂浮在远方的幻影,她也无法享用;甚至只会增加她的负担和牵挂。她现在更要省吃俭用,来保证这个远方梦境的安全。她能否终其一生葆有希望,这个要看时运,以及她自身努力。

她这一行吃的是青春饭,她想等自己做不动了,就回到贵阳,自己开一家美容美体小店,“能过日子就行了”。这对于她应该是一个比较理想的归宿。但她现在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将来年老色衰,能否找个好人家,一起建立一个温馨的家庭呢?从我这个保守的角度看,一个女人孤苦伶仃的,虽然说有间房子,但也敌不过孤独和无依无靠给人的打击。在我想象中,几十年之后,一个半老徐娘关闭了经营多年的破旧小店,在陌生的大街上踽踽独行。她的技术已经过时了,她的店面窄小陈旧,破旧的按摩床咯吱咯吱响,皱巴巴的床单有着洗不掉的污迹。她已经无能为力了,她坚持到最后。夕阳照在她有些佝偻的后背上,零零落落的人们从她的身旁走过,那些年轻的身影,是否让她想起了自己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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