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作品》出发(散文)

作者: 徐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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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的一个午后,《作品》杂志社编辑老师的一通电话,为我的文学批评之路开辟了一条崭新的重要分支。电话里,编辑老师详细介绍了近些年他们对“90后”青年作家的扶持情况,而后表达了他们想进一步加大扶持力度的想法,概而言之——就是让“90后”作家写,让“90后”编辑编,让“90后”评论家评。这是破天荒的一件事,彼时,“90后”作家作品尽管已经在不少刊物出现,但并未形成浩荡声势。他说,杂志社诸位编辑商议之后,想邀请我来担任“评”这一角色,从第6期开始在《作品》开设评论专栏。他说,这件事并不容易,你面对的是一群陌生的“新鲜”作者,你面对的文本也未必是尽善尽美的,甚至是充满争议的,你可能没有任何的参考资料,且你每月都要按时、按质交一篇评论,但是,我们一致认为你能做好。末了,他说,怎么样,考虑一下?

确实需要考虑一下。一来,我当时已经完成博士论文的开题和众多文献的准备工作,正在撰写毕业论文初稿;二来,我虽然与不少“90后”诗人、作家相熟,但对于国内“90后”作家的整体发展近况却并没有完全掌握;三来,当时我每月在广州和惠州之间来回奔波,既有学业压力,又担家庭之责,已然有分身乏术之感。除此之外,专栏文章和单篇约稿不同,它更像是长途奔袭,而不是短跑冲刺。这种长时间的持续输出,在个人知识储备、专业能力等之外,还考验一个人的耐力、自我管理能力甚至体力。于我而言,这同样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有种种顾虑,但无法掩盖内心的兴奋与激动。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哪一个刊物对我发出如此分量十足的邀约。对于一个年轻学人而言,这份信任鼓舞人心,弥足珍贵。我将此事向我的博士生导师汇报,将这些兴奋与顾虑并入其中,期待他的点拨。导师很快回了信息。他说,一个人在刚刚崭露头角的时候,就能得到《作品》的垂青,这是难得的机会。他说,你一直在做当代文学批评,多接触文学现场,多关注同代人,也是好事。他还说,“忙”有的时候也是一种生产力,“忙”往往能够激发你。

得到了导师的同意,我很快也就下定决心,接住这份“从天而降”的机遇。接着是再次与《作品》编辑老师详谈——大到这个系列的定位和初步设想,小到每篇评论的篇幅、格式与交稿时间,等等。之后,编辑老师推来另一编辑周朝军兄的微信——他笔名周三顾,弃医从文的“90后”作家,那时候刚刚凭借小说创作成绩跨省调动到《作品》杂志社,专门负责“90后”栏目,也是我系列“90后文学观察”文章的责编;而现在,他已经是全网坐拥百万粉丝的网红写作导师了。我问周朝军要了历年来《作品》刊发的所有“90后”作家的文章,在《作品》组建的“90后”作家微信群里广泛征集大家的新作,在网上购买了当时目之所及所能买到的“90后”作家的作品,又在中国知网上下载了数百篇与“90后”“80后”“代际文学”“青年写作”等相关的论文。此外,我还请潘云贵、李路平等好友推荐他们心目中值得重视的“90后”作家,并按图索骥去寻找他们的作品。如此一番,我得到了研究“90后文学”的第一批资料。只是,这些作品、文献的数量之大,远超我的想象,根本不是一两个月所能读完的。倘若要把全部资料先摸个底,再来选题、撰写文学评论,显然已经来不及——那时,按照既定计划,我需要在4月15日提交第一篇评论,并在第6期刊发。

编辑老师后来给出建议,第一篇干脆就为2017年第3期刊发的徐晓长篇小说《请你抱紧我》写一篇评论。这是《作品》历史上刊发的第一个长篇,作者徐晓是“90后”。小说刊发之后,引来了不少攻击性十足的“议论”。确定了第一个选题之后,我马上联系徐晓,问她要来了她发表、出版过的所有小说、诗歌、随笔。我花了十来天时间,阅读了她的所有作品。那时,有朋友开玩笑说,你何必这么辛苦,既然论的是她的新长篇,读这一部作品也就够了。然而我做不到,我始终以为,倘若想完整地了解一个作家及其作品,首先就应当把能够找到的作品、相关文献都读一遍——无论是写长篇专论还是短篇简评。这种“强迫症”式的执拗至今仍在。有时候,我也在想,这或许就是我每次撰写文章都如此“艰辛”的关键所在,也是我交稿“拖延症”的主要原因。但是,我仍以为这是基本的批评伦理。

2

《从身体出发——论徐晓的小说创作》是“90后文学观察”系列的第一篇,完成时间是2017年4月13日凌晨两点,刊发在《作品》杂志2017年第6期。从第二篇《在神秘之境中言说——90后小说观察之一》开始,文章多了副标题,这是一次调整。到了《论“90后文学”的发生——“90后文学”观察之五》,“90后小说观察”又一次改成了“90后文学观察”。从这些并不统一的命名中,可以看出,当时的专栏写作,是如何从一个相对含混的状态,逐渐走向相对清晰的研究方向的。在前期,我的评论多以作家、作品为主,如对徐晓、李君威、索耳、路魖、王苏辛等人的新作进行解读。这些被评的作品,在当时来说是他们的新作,而今日来看,未必是他们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这也是当时我的困惑所在——这些现场气息浓郁的批评文章,究竟价值几何?在这些作品论之外,我是否应该再做点别的?于是就有了《论“90后文学”的发生——“90后文学”观察之五》这一篇约两万字的长文。我以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尔迪厄的场域理论为方法,试图梳理“90后”作家群体是如何一步步进入当代文学现场的,他们的“入场”与其他前辈作家们又有何区别等问题。在我看来,探讨“90后文学”的发生,从本质上来说就是探究“90后”作家及其作品如何进入当下“文学场”,并与“文学场”内不同位置占据者发生复杂关系的一项工作。相比于之前的作品论,《论“90后文学”的发生》是“史论”,更考验史料搜集、整理与判断的能力。这是一次挑战,也是一次重要的转变。

坦白说,我在《作品》刊发的系列评论中,这一篇是最有分量的,也是我最喜爱的。甚至于,我认为正是从这一篇开始,我的“90后文学”研究才真正起步。我开始以问题为核心,不断搜寻资料,不断更新知识储备与研究方法,并试图将这些研究系统化。于是,在这之后,我陆续又写下《代际视野中的“90后”作家群体》和《新世纪以来的“代际之分”与“代际之争”——代际批评的“有效”“有限”及其意义》(《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2期)这两篇长文。前者以我向“90后”作家们发出的三百份调查问卷为中心,以数据为支撑,试图解答“90后”作家群体究竟是怎样的一代人、他们与其他代际有何区别、他们的核心代际特征是什么等问题;后者则试图对“代际批评”进行学术梳理,从“代际”如何从社会学进入文学研究领域,到代际批评的“有效”与“有限”,再到代际批评引发的种种争鸣及反思。这三篇文章,分别对应“研究对象”“方法论”与“历史梳理”,是我的“90后文学”研究的基础所在。

在撰写这系列文章的过程中,收获最多的人其实是我。首先是个人学术能力的长进,这是最重要也最显著的——这一点,从前文所说的几次转变就能看出来。其次,我开始接到越来越多的约稿。《诗刊》《中国诗歌》《诗歌月刊》《中华文学选刊》《名作欣赏》《大家》《福建文学》《青年作家》《特区文学》等刊物的编辑老师们都相继约我写过与“90后文学”相关的文章。这些厚爱与提携,我始终铭记于心。再者,我也与一大帮优秀的青年作家们相识、相知。每当我需要一些写作文献,或需要核实一些细节时,他们总是热情地给予帮助。最后,我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学术著作《群像与个体——“90后文学”论稿》(作家出版社,2023年)。这本书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于我而言,是一个莫大的鼓励。从2017年4月撰写第一篇“90后文学”评论,到2021年8月撰写书稿结语《群像与个体:短暂的“90 后文学”与漫长的文学书写》,从在读博士到高校教师,“90后”一直是我文学批评中的高频词。我想,“90 后”作家也好,“90后文学”也好,都只是短暂的命名,是一种观察当下文学生态的路径。文学不会短暂存在,漫长的文学书写仍将继续,这一代青年作家们的创作也将一直是我的关注重点。

此刻,回望这段与《作品》日夜相伴的岁月,我的心中更多的是感恩。《作品》杂志社编辑充分尊重我的选题意愿,不多加干涉我的写法,几乎没有改动过我的稿子,也从来不限制我文章的长短——这一系列的最后两篇文章,都是近两万字的长文。但是,私底下他们又会提出许多富有建设性的建议。“伟大的评论家,一定是经他评价阐释,在他身边立起一批大作家的,而刊物也希望由此使一批作家成长。那时,无需在文中给作家当老师而作家自尊你为师。为何?知音难觅也。”“能发掘小说家不为普通读者发现的优点,也是很了不起的。发现众人皆知的缺点,不见本事啊。”编辑老师的这些话语,至今我仍铭记。

周朝军兄,那时既是我的“文献保障组长”——每当我需要相关资料,总是第一个给他发信息,而他很快就会将我所需要的资料发来或寄来;又是我的责编,我的“长期债主”——每月十五号,我都得给他交一篇稿子。然而,由于我的强迫症、拖延症与某些完美主义倾向,使得我经常是将大量的时间放在文本分析和观点斟酌上,时常是十三、十四号晚上才通宵达旦地开始写稿。倘若顺利写出来了,那也倒还好;可偶尔也会卡文,心有万千言而键盘悄无声息,这时在满面愁容之余还得想着法子、换着花样与他“斗智斗勇”,想方设法只为能拖上那么一两天。好在,他从没责怪过我。说到“按时交稿”,我确实应该多加反思了。这些年,我好像变成“拖王”——比如此刻正在写的这篇,李京春老师七月初给我发的信息,让我九月交稿。我说好的,没问题——然后拖到了国庆,拖到了元旦,而此刻已经是2025年1月6日了。李老师说:“寒假你闲下来一点再写也行,春节后给我吧……”《作品》诸位编辑老师的这种宽容,我心怀感激。

我在《作品》的“90后文学观察”专栏最终以一篇年度盘点文章《2017年“90后”小说创作述略——“90后文学”观察之六》(《作品》2018年第2期)收尾。原本,我想将这一年度点评当成是每年一篇的系列文章,做他个三五年,也能形成一个略有特色的品牌。但伴随着专栏的停止,这个系列在刚刚开始之际就迅速结束了。借用王十月老师在序言中的话来说:“作为90后文学最早的关注者和大力推动者,《作品》在众多文学期刊热捧90后时,选择了提前淡出,《作品》杂志的90后专栏,也被‘网生代’取而代之。当时的想法,是90后已经走向了台前,心愿已达。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周朝军兄后来也给我发来“安慰”,“不是你写得不好,是杂志栏目调整”。这一专栏的终止,并不是我“90后文学”研究的终止,而更像是新的开始,我在其他文学期刊与学术刊物上仍在不断撰写与此相关的文章;也不是与《作品》合作的终止——“网生代”栏目中,我曾多次推荐学生的小说作品和诗歌作品到《作品》,过审之后也为他们撰写推荐语,近两年的“超新星大爆炸”栏目,《作品》也邀请我撰写评论。说到这,我又想起2024年11月底我与《作品》编辑老师在澳门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其间谈起各种当年往事,也谈起现在的“90后”“00后”作家们。他说我们明年要推出一个超级猛的“00后”,初中、高一时候写的一批作品,你来写篇评论?我说好的。前几日,他发来信息说:“现在已经在编稿,最晚不要晚过一月十日。”我掐指一算,还有四天。

3

在写文学评论之前,我主要创作现代诗和小说。我最开始在《作品》杂志发表的作品,也不是文学评论,而是小说。大二下学期,小小说《非典型同学》在《作品》2010年第2期(下半月)亮相,那是我第一次在《作品》发表文章。研三毕业季,《你说》刊发在《作品》2015年7月号(上),那是我在文学刊物上发表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倘若要讲与《作品》最初的相遇,还是要回到诗歌上。

2008年9月,我考入惠州学院中文系,加入了风辰诗社。这是一个成立才三个多月的文学社团——2008年6月2日,为悼念汶川大地震遇难者,中文系一帮师兄师姐写诗、朗诵、编辑印发《心祭》诗歌小册,集结了一批诗歌爱好者,顺势组建了风辰诗社。在诗社,我结识了郑块金、谢仕亮等多位挚友,性情相投,交往至今,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在诗社,我相对系统地阅读了中外现代诗歌经典作品,并开始模仿、训练,大量创作,逐渐开始发表、获奖;在诗社,我很快就从社员变成了主编,接手诗社的日常运作工作,组织每月同题诗赛,编辑出版《风辰诗刊》《风辰报》等内部报刊,打理风辰诗社网络论坛,与其他高校文学社团互动……可以说,诗社为我的大学生活增添了言说不尽的斑斓色彩,且让我受益至今。

大约是2010年3月,我和我的同班同学、诗社社长黄国焕商量了一件至今看起来仍有些不可思议的“大事”。我们想邀请杨克老师来惠州学院为风辰诗社及其他同学作一场关于诗歌创作的讲座——那时,我们经常逛杨克老师的新浪博客,知道他是著名诗人,是《中国诗歌年鉴》系列选本的主编,是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是《作品》杂志社社长,是广东财经大学后阳台诗社的指导老师——然后,我们就大胆地在新浪微博里给他发私信,邀请他来。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确实是太过于激情澎湃了,太过于无所畏惧了,丝毫没有考虑其他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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