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时针(散文)
作者: 萧肖1.冬
深冬,天黑得早,从单位出发天还亮着,下班回到家,已是阴黑。干冷的风容易刮得人的记忆一片苍凉,坐在沙发上,闷闷地在B站闲逛了会儿,又接了个广告电话,随后,微信群消息接连地闪,目光落处,一连叠加几十条回复。点开,是《作品》评刊团发布群公告,读完,转发朋友圈,手指一滑,屏幕上弹出日历和时钟,2024年12月12日,傍晚6点。
我忽然想起什么,仿佛被闪电击中,狼狈地按黑屏幕。可来不及了,鼻尖一点点发酸,眼角微微发胀,一种无法抵御的悲哀又像灰蛾一样扑了满脸。我只好听起歌,又做起家务,可到底心神不宁,一些沉甸甸的往事如同冲出牢笼的猛狮在记忆里踩踏。大约十分钟后,我点亮白色台灯,坐于电脑前,艰难地打下三个字“逆时针”。从四个月前决定写这篇回忆散文起,我一直试图平静,但没办法,尽管自认为心境足够平和,可写下标题之后,我的眼眶还是含满泪花。
2019年12月12日傍晚6点,我第一次病发。当时我正在朋友圈为发表在《作品》上的评刊小文《〈爱辽阔〉中的三维世界观与“最美纯净体”》吆喝拉票。
2020年12月11日傍晚5点40分,距离第一次病发满一周年的日子,我第二次病发。当时我荣获2020年《作品》十佳评刊员金奖快半月,摩拳擦掌,雄心万丈。
整整四年,评刊团高歌猛进,从微信群语音评刊,到腾讯会议评刊,再微信官方直播评刊,抖音、快手、小红书等线上平台齐齐发力,全国百家报刊和社交媒体适时共振,不仅打造出集创、编、读、评、推广于一体的跨空间跨地域“融文学”循环生态,还助力《作品》引领文学发展新潮流,构建殿堂级的“大匠”体系与“超新星”孵化机制,兼顾海外华文、汉学世界、网生代、非虚构、文化岭南和大家手稿,以中国文学为根,融世界体系为果,将老中青三代作家之佼佼者皆囊括其中,变地域性思维为国际化视野,策划文学现象,推动大众化传播,在文学越来越边缘化的今天,进行着逆向的审美探索和融合创新。而我,却像雨点停滞天空,迟迟未能落地。经历五次大手术、若干小手术的我,尽管还担任着6组的组长,在家人帮助下完成过一些最简单的统计收发评刊稿的工作,但评刊的稿件,我再也没有写过。
起初是不能,后来是敬畏,越来越经典化的《作品》杂志,对我来说成了一种象征,一道乐与痛的分水岭,新的世界如火如荼,我却已经断裂,冻雨跌落成冰球,无奈地没入雪地。
与《作品》结缘,是在2018年2月,那时我涉足纯文学创作已满三年。2015年,我奇迹性地发表两篇小说,又通过选拔,接连参加几次湖北省的作家培训班,我就有点嘚瑟,按照课上老师教授的各种理论、各种技巧认真写作,结果越写越烂,收获批评无数。我感到迷茫,同一篇小说,总会收到正与反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如以高研班学习经历创作的小说《利川十日》,咸宁的同学周益民在他主编的内刊《星星文学》建刊二十周年配编者按发表,但另一些同学却嗤之以鼻,就语言、构思、节奏等,挑出一箩筐的问题。一篇这样还好,篇篇如此,那就是出了很大问题。
我写作极早,起先是些小散文,发表在《湖北日报》《楚天都市报》《随州日报》等报刊上。2008年我迷上网络写作,与晋江原创网签约,接连创作三部共计百万字的网络言情小说。每篇都开局良好,一鼓作气冲上月榜、半年榜和年榜。但我喜欢修改,一边锁旧章,一边更新章,边更新边修改,时间一长,人气就散了,被骂得没有动力更新,然后,弃更。如此循环三次,我累了,下定决心写完再发布网络,又创作一部《鄂娘婉馨》,写了三年,六十四万字,接近完结。然而,2013年,随着网络小说越来越被主流文化关注,我作为湖北省随州市文学界一名普普通通的网络作者,也有了去参加湖北省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的机会。学习之后,我的想法变了,觉得网络写作与纯文学写作是两套体系,以前接受的网络写作培训,要求快节奏,抓眼球,突爽点,寻萌点,还要娱乐性和代入感,并不符合故事的逻辑推进和人物性格发展的客观规律。有了这层认知之后,临近完结的《鄂娘婉馨》成了牺牲品,直到现在它仍旧躺在电脑里,我再没有热情给它一个结尾。
长期的网络小说写作,使我的语言充满网络味,思维模式化、媚俗化、快餐化,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我转型纯文学,不想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一个曾经以故事见长的网络言情作者,为了追求所谓的思想性和文学性,写的小说没了故事,只有各种不成熟的技巧,人物面目模糊,语言缺乏张力,枯燥,干瘪,味如嚼蜡。那时的写作凭感觉,运气好的时候,新颖的构思掩盖缺点,看起来凑合;运气不好的时候,又蹩脚又拧巴,连标点符号都面目狰狞。
2016年,我有幸参与中国作协、湖北省作协组织的“孤寡老人生存状态调查项目”,在省作协开会时,组长普玄介绍一家本地名刊,与会项目组成员投小说五篇,只有我一人没中。处在苦闷与怀疑中的我,像雪夜寒冰,急切地想要解冻。完成项目组七篇写作任务之后,我在网络论坛和微信朋友圈里四处求评,毫无意外,一通批评砸过来,到了2018年2月,我连什么是好小说都不知道了,便生出“我不适合纯文学想退圈”的念头。2月1日下午4点54分,一张“英雄帖”在朋友圈刷屏,点开,是《作品》评刊团的招募信息,招募对象只要求“热爱阅读,遵守法律之地球人类”。印象中,纯文学素来刻板,像这样无门槛、开放式、无厘头的招聘广告还是第一次见,想着自己写作陷入低谷,《作品》又是名刊,如果能进评刊团,不正好可以找找写作问题?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我报名了。
那个时候的我,以为是又一次轮回,不承想,却是在冰封雪地撒下种子,经深秋,过盛夏,到初春,开出蓝紫色玉米粒状的小花苞。
2.秋
没过两天,微信收到一个添加好友的消息,是《作品》的编辑周朝军老师。年纪轻轻的周老师十分霸气,工作效率奇高,两百多名评刊员同时进群,修改群名片,又号召大家自发分组,我自告奋勇报名,成了6组的组长。2月24日,全国首支文学期刊专属评刊团《作品》评刊团亮相《作品》微信公众号,我在评刊英雄一百零八将的花名册里找到自己的名字,背景音乐《好汉歌》听得人好生激荡。
3月11日上午10点,评刊团第一次评刊。七十多名说着各地区多民族普通话的评刊员,为虞燕的《理想塔》、丰一畛的《后遗症》和田兴海的《负限奥运会》在微信群里激烈交锋,排江倒海之势,令我震撼。那时条件简陋,全部都语音发言,每条语音最多一分钟,几百字的短评,往往需要发送很多次,不停地出现小状况,好在主持人梁红老师经验老到,一次又一次化险为夷。我也发言了,评的是虞燕的《理想塔》,第一次写评论,非常不自信,念稿的时候声音又干又涩,与梁红老师柔美的女中音形成鲜明对比。会后,《作品》微信公众号接连刊出三篇小说的短评选登,两百多名评刊员集中转发,引爆朋友圈。
4月,“春天秀《作品》”摄影活动,评刊员们在天南海北拍下心中最美的《作品》。
5月,参加完马晓康、鬼金、杨袭的小说品读会,我收到《作品》杂志颁发的大红聘书。
6月,评刊团14个组集中亮相,我们6组喊出的口号是:汇聚鄂陕豫精英,中原三省吼一吼,《作品》6组六六六。
7月,我主动请缨,演唱了由评刊员陈剑兰作词、张勇飞谱曲的刊歌《〈作品〉连着你我他》,还和编辑梁红老师、评刊员赵文一起,录制三个版本的《作品》评刊会片头。
虽然初涉评论,但评刊团是个极佳的学习平台,如此跨地区、大规模地为同一篇作品找茬挑刺,专业和业余同台竞技,爆发出的能量是惊人的。那时候大家不熟,说话不留情面,一些颇有个性的评刊员,专盯着某篇文章某篇评论开炮,火药味十足。人们对于新鲜的事物总是饱满创造力,各种新思路、新想法空前活跃,每一次评刊都是思想的提升,每一回写评都是对自己的纠偏。所有的评刊员都成了老师,不仅能从文字中去研究他们的文学观和价值观,更能现场倾听到原汁原味的创作思路和写作手法,在对比和碰撞之后,更加精准地找到缺点和差距,让自己维持在一种“在线”提升的学习状态。最喜欢的是总评机制,每回评刊都会选出总评人,分别对各个评论进行评论,让我们在深耕小评论之余,便树立一种评论的大局观。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评刊团进入到一种多维空间共建的发展模式,外延不断扩大,创造出一种全新的生态空间。不仅要求评论写得好,更对策划、推广、组织等综合素质要求颇高,因为会剪辑音频、会主持会议、会唱会跳,我获得很多发展的机会。渐渐地,我从一无所知的小白,成长为偶尔能够“指手画脚”的业余评论人士,随着第一条两百字短评《评墨尔本往事》登上《作品》,我曾经被打击得支离破碎的自信心,开始一点一点重建。
7月28日,我迎来高光时刻。《作品》评刊团举行第一季线下活动,我和另外四十多名评刊员一起,受邀来到广东省作协“岭南文学空间”。上午9点,在广东青年作家王哲珠、叶清河、李衔夏、周齐林和马晓康作品品读会上,我作为评刊团代表,做了《相遇真文学 共建好〈作品〉》的发言,并接受《羊城晚报》的采访。晚上8点,我和赵文不仅主持《作品》评刊团朗读会,还表演诗朗诵《乌兰巴托的夜》。赵文人帅,嗓子好,才气高,眼神忧郁,像个哲人,身为蒙古族,普通话却比我这个曾经的专业主持人还要好。我穿上略带少数民族风格的长裙为他伴舞,表情僵硬,舞姿凝滞,还不小心忘记动作,原地转了三圈,幸好是独舞,无人察觉,险险过关。
四年后的今天,当我因多次全麻手术落下后遗症,唱歌跑调,节奏不稳,再也无法精准地演唱歌曲时,回想起那一夜和赵文领唱刊歌时的情景,眼角发涩发酸,似是飘进染了秋霜的头发丝。二十八名评刊员站成三排,手捧《作品》杂志,每个人眼神都那么虔诚,满含信仰的光芒,姿态昂扬如同稻田里饱满的稻穗。台下,《作品》掌舵人王十月老师状若丰收者,表情庄严地凝听着稻穗们的歌声。会后他给予肯定,虽笑容和蔼,声音却因疲惫而显得嘶哑,像毛刺刺的稻粒蹦跳在箩筐里。作为国内少有的具有开拓性思维的主编之一,十月老师是很多“现象级”文学潮流的幕后推手。为了提升评刊员的技艺,他几乎竭尽所能。中午利用休息时间在微信群现场授课;每次竞赛奖品都是自己和同事们的书法和画作;每次评刊无论多晚都全程参与并点评;创造一切机会向外界推销评刊员。因为行事大胆,思想超前,他受过很多攻击,但他是个意志力坚强的人,引领着《作品》持续自我革命,逆着潮流,在风口浪尖上发展壮大。线下评刊会后第二年他好像累病了,病得极重,暴瘦几十斤,看他发在朋友圈的照片,清瘦,憔悴,虽浓眉高挑,眼神仍旧犀利,可淡淡一丛夹白胡须,手臂极长一道疤痕,却显露出他经历的艰难。等我生病之后,才体味了一番“自我革命”的可贵。面对挫折,我像折叠纸人被踩在地上摩擦,而他,却是个骑着怒马愈挫愈强的逆行者。
3.夏
我很忙,像夏日的蝉轻摇着梧桐。
8月,我以第一季线下活动期间,八名评刊员品评李衔夏小说《子弹做的刀》为蓝本,创作武侠风的公众号文章《戊戌品刀会》;12月,和评刊员虞燕、杨袭、梅妝线上畅谈“女性写作”;跨年夜,主持线上元旦晚会;年后,在随州一家公众号上开设“萧肖评刊”专栏,在随州本地报纸《楚天声屏报》连发评刊文章……频繁地参与活动并没有耽误我的创作,反而让我体味到“无用之用”。因每场活动都须提前备好方案,事后又要写微信推广稿件,梁红、周朝军等几位编辑就成了最好的老师,有时看似无用的一两条修改意见,却是真知灼见,只要领悟再三,按照提点去修改,哪怕是几个字、几个词,也会无形间促使我向着更高审美标准靠拢,让窄化的独立创作,成长为一种与阳光和雨露互助生长、共同发展的态势。外表粗犷、长得像大地一样厚实的评刊员阿探老师,在西安早就享有盛名,评刊团后更是借势在国内评论界站稳脚跟。极具仁德风范的他,无怨无悔帮忙看稿、提意见,我们有时也帮他挑刺,在互助中强帮弱、大带小。还有“女侠”石凌、“玉人”洪艳、“书生”熊焕颖、“百灵鸟”张翠云、“老文骨”周其伦、“和田玉”胡岚、“铁杆笔”程向阳、“若米苔花”张维菊……他们或轻盈,或冷峻,或温润,或深刻,无一不在细微处激励着我们的创作。
2019年2月,在写出第十四篇短评《〈爱辽阔〉中的三维世界观与“最美纯净体”》之后,我形成了相对成熟的评刊风格。在10月26日举行的2019年优秀评刊员颁奖仪式上,我的银奖颁奖词由梁红老师撰写:“她的评论,总是别具一格,从巧妙的角度切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风景。”当时出席颁奖仪式的有来自北京、广东的作家、批评家和新闻媒体记者,我们七名获奖者上台朗诵诗歌《大地颂》,三男四女,阿探、赵文和熊焕颖在左,我、石凌、洪艳、络烟儿在右,捧着《作品》,排成“一”字形,轮到谁的台词,就上前一步朗诵。后来翻看照片,发现我们排列得就像一只欲展翅的大雁,暗黑五人是左翅,白衣两人是右翅上的白纹,我们携手起飞,回旋,俯冲,扶摇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