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俊德:将最后一次心跳献给祖国

作者: 北洋君

他参与了中国全部的45次核试验任务,见证了中国核事业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用自己的青春和热血,书写了一段段感人至深的英雄赞歌。他就是我国爆炸力学与核试验工程技术领域的著名专家、中国工程院院士林俊德。

生命的最后10小时

2012年5月4日,林俊德被确诊为胆管癌晚期,从确诊到死亡的27天时间里,他戴着氧气面罩,身上插着十多根管子,坐在临时搬进病房的办公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一下一下地挪动着鼠标……因为在他的电脑里,关系国家核心利益的技术文件,藏在几万个文件夹中。还有学生的毕业论文,他们快要答辩了,不能耽误孩子们毕业!

他意识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一切都要快,要尽快!他放弃用手术延长寿命,选择与死神争分夺秒,一天,两天……一直拼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刻。

5月31日,林俊德病情再度恶化,生命进入倒计时。他9次要求、请求甚至哀求医生同意自己下床工作。家人实在不忍心他最后一个愿望都不被满足,他才终于又坐在了电脑前。

他戴着氧气面罩,身上插着导流管、胃管、输液管、减压管等十多根管子,艰难地挪动着鼠标。安静的病房里,只听到他粗重的喘气声和敲击键盘的声音。好几次他视野模糊了,还以为是没戴眼镜,问女儿眼镜在哪儿。女儿捂着嘴巴不敢哭出来,告诉他眼镜正戴着呢。医生想让他躺下休息一会儿,他却坚持坐着:“坐着休息吧,坐着比躺着好,躺着就起不来了。”

仅余的生命在工作中飞速流逝,他的手颤抖得握不住鼠标。依稀听到他嘴里在念“ABCD,1234”,向女儿强调电脑里文件夹名和次序。监护仪上,各项生命体征已经濒临极限的边缘。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嘟嘟”声,每一声都在暗示死亡倒计时。

他颤抖着说:“C盘做完了,D盘也弄好了。”他终于可以躺在床上了。

然而,这一躺,却再也没有起来。

几个小时之后,这位让罗布泊发出45次巨大轰鸣的将军,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林俊德参与了中国全部核试验,他的老伴儿黄建琴也参与了其中的9次,夫妻两人藏身荒漠半个世纪,他们,从不属于家庭,不属于彼此,只属于民族和国家。在林俊德终于卸下担子、闭上双眼的那一刻,黄建琴才轻轻地对着他说:“老林,你终于属于我了……”

藏身大漠为国铸“核盾”

1938年,林俊德出生在福建省永春县的一个偏僻山村。因为家中一贫如洗,刚上完小学就辍学了。新中国成立后,林俊德靠着政府的资助,读完了初中和高中,考上了浙江大学机械系。

林俊德上学的路费,是信用社的借贷和学校的补助。因为家里实在贫困,5年大学期间他没回过一次家,读大学的费用全靠政府发放的助学金。从那时起,林俊德就默默下决心,学好本领,报效祖国!

林俊德曾说,他这辈子有三个没想到:上大学,做将军,当院士。而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都和国家的命运绑得这样紧。

1960年,从浙大机械系毕业的林俊德,被分配到国防科委下属某研究所。报到的第二天,所领导向林俊德交底:国家正在西北建设一个核试验场,把你挑过来,就是去那里工作。林俊德听了,激动不已。

核试验是人类历史上最危险的试验,但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西方国家的“核讹诈”让中国人民深刻认识到,唯有早一天拥有核武器,才能真正挺直腰杆。

当时,只有二十多岁的林俊德担任首颗原子弹冲击波机测仪器研制小组组长。而这个小组算上他自己,总共就3个人!他们从未见过冲击波机测仪器长什么样,既没有实验设备,更没有技术资料,只能根据当时美国、苏联少数解密核试验资料和公开刊物的常规武器试验测量文章埋头研究。

1964年10月16日15时,罗布泊一声巨响,蘑菇云腾空而起。当蘑菇云还在不断向上翻滚时,穿着防护服的科技人员无所畏惧地冲进烟云,搜寻记录此次爆炸数据的设备。

在那些义无反顾的身影中,就有林俊德。

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现场总指挥张爱萍向周恩来总理报告,总理在电话里谨慎地问:“怎么证明是核爆?”现场指挥帐篷里顿时一片肃静。——法国第一次核试验没拿到任何数据,美国、英国、苏联第一次核试验也只拿到很少的数据……

就在这时,核武器试验研究所所长程开甲带着林俊德匆匆赶到:“冲击波的数据已拿到,这次爆炸是核爆炸。爆炸当量为2万吨!”张爱萍激动地拍了拍林俊德满是尘土的肩膀,说:“你们立了大功!”

让全世界都难以相信的是,林俊德用自行车轮胎和闹钟搞成的自主高科技,获得了当时证明核爆炸的重要数据之一!而亲历第一次核爆后,林俊德更深刻地认识到:事关国家民族安危的国防尖端技术,必须靠自主创新。

1966年,我国为首次氢弹空投爆炸做最后的准备。高空冲击波测量难度更大。仪器要在零下60摄氏度低温下工作,为了创造低温环境,林俊德和同事们背着仪器,爬上3000米的高山,在零下20摄氏度的山顶待了一宿。林俊德新研制的高空压力自记仪测试系统,为我国首次氢弹试验飞机投弹安全论证提供了科学依据。

此后几年,林俊德和他的团队吃着玉米面和榆树叶合蒸的窝头,喝着孔雀河里那令人肚子发胀的水,睡着冬天寒冷夏天苦热的地窨子,用垒土台当桌子,从零起步,一点一滴地探索研究地下核试验。

1996年7月29日,中国成功进行了最后一次地下核试验,当晚,中国政府发表声明,郑重宣布:从1996年7月30日起,中国开始暂停核试验。

从1964年开始,32年来,这是中国第45次核试验,也是林俊德参加的最后一次核试验。

世界核爆史上,美国和苏联先后进行了上千次核试验,而中国,只用45次便实现既定目标,共和国正是因为有像林俊德这样最硬的大国脊梁,才用一次次蘑菇云升腾、一次次地动山摇,为中国铸就最坚实的核盾、最可靠的安全,也为中国赢得了和平发展的重要机遇。

如激光一样笔直明亮

“他就像激光一样,方向性强,能量集中,单色性好。”“他能52年坚守岗位,取得那么多重大科研成就,是因为他把全部的精力和时间用在工作上。”——这是林俊德的同事对他的评价。

林俊德一辈子被人看作“学习狂”和“工作狂”。他一年只休息三天:大年初一、初二、初三。

他研究爆炸力学,一辈子都和炸药打交道。为了拿到第一手资料,他每次总是尽可能地离炸药近一点。74岁时,由于拍摄实验现场太专注,他被绊倒在地,膝盖和脸部都被蹭伤,让他包扎一下,他笑着说“没事”,拍了拍灰尘继续工作。

他说话硬,讲原则。他参加学术评审会,从来不收评审费,他只要材料,不要见人。不是自己主持的项目坚决不挂名。

他有“三个不”:不是自己研究的领域不轻易发表意见,装点门面的学术活动坚决不参加,不利于学术研究的事情坚决不干。

林俊德的学生们说,老师是一个心里有爱的人,他戴了15年的手表,是大学母校百年校庆时送的纪念品,他一直戴着,旧了磨手,就用透明胶粘上。他去世后,护士想把手表摘下来,老伴理解他,说:“老林喜欢,就让他戴着走吧。”

去世后,学生们收拾他的衣物,都忍不住潸然泪下,除了军装,老师竟没有几件像样的便装,两件毛衣还打着补丁。可他带过的每位学生,都在他的电脑里有属于自己的文件夹。住院期间,他让学生们将各自的文件夹拷贝走,这时学生们才发现,从跟他的第一天起,他都详细准确地记录下了每个人的成长足迹。

去世前三天,林俊德写下这辈子的最后338个字,虽然手抖得厉害,但字迹工整,没有一丝潦草。那是他给学生写下的论文评阅意见。

他在5月的最后一天去世,他的学生在6月通过了毕业答辩。

他走的那晚,学生们亲吻着他的手,长跪不起,希望昏迷中的他哪怕能抬抬手指,像父亲一样抚摸一下他们的头。

一朵永不凋谢的马兰花

这是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中国核试验基地,罗布泊马兰红山基地。

马兰,在荒漠中也能顽强生长的小花;马兰,代号404,中国保密的核工业基地。

对于林俊德院士来说,马兰是他永远的“家”,临终前,他用虚弱的语气再三叮嘱:“死后将我埋在马兰。”

林俊德与妻子黄建琴就是在罗布泊相识相爱的,茫茫戈壁,夫妻两人一次次目击了大漠之光,一次次聆听着东方巨响。在妻子黄建琴心中,两人虽然相伴45年,但他去世前住院那一阵子,才是他们俩在一起最长的一段时间。

从得知自己身患癌症的那天起,林俊德就在笔记本上写下他的临终清单:1.计算机、保密柜清理;2.****技术(国家机密);3.家人留言;4.(空);5.马兰物品清理(宿舍、办公室)。

可死神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了,5条提纲的内容没有完全填满,家人留言这一条完全是空白。

他每分每秒都在与死神赛跑,亲朋好友来看他,他却说:“我没有时间了,看我一分钟就够了,其他的问我的老伴儿吧!”

插着管子工作效率低,他又两次让医生拔掉引流管和胃管,就这样,他一直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甚至在生命最后的5个小时里,已经陷入昏迷的他,在半昏半醒中,还在反复叮咛学生和家人,办公室里还有什么资料要整理,密码箱怎么打开,整理时要注意保密……

宁可牺牲生命,绝不拖欠使命。生命最后时刻,林俊德从罗布泊的荒原戈壁转战到医院病房这个特殊战场,用一个战士冲锋的姿态跨越了生死之界,把最后一次心跳献给了祖国。

林俊德的女儿说:“很多人说我父亲一辈子没享过福,但我知道父亲不是这样的。他对幸福的理解不一样,他说过他这一辈子真的很愉快。军龄52年,他这一代人,一辈子自主的人生选择不多,做核试验也不是个人的选择。但在戈壁大漠像胡杨树一样,扎根半世纪,是他自己的抉择。”

罗布泊边缘的马兰,是林俊德最惦念的地方,在那里,他和所有人一样,干着惊天动地的事,也做着隐姓埋名的人。

在林俊德生命的倒数第二天,他回首往事,断断续续说了两句话:“我这辈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核试验,我很满意。我本事有限,但是尽心尽力。”

他用自己有限的生命,书写了一段不朽的传奇。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