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菜里的童年和故乡

作者: 苏敏

在乡下,阁楼上不摆几个坛坛罐罐,算不上过日子的人家。我家的阁楼上,陶罐、瓦瓮、泥钵、坛子,大的、小的、高腰的、细脚的、粗肢的,一字排开,摆满了阁楼。

这些坛坛罐罐里,不同的季节,会装满不同的干菜。有干豆角、干辣椒;有土豆干儿、红薯干儿;有萝卜丝儿、红薯丝儿、榨菜丝儿;有蚕豆、黄豆、红豆、豇豆;有红薯粉、小麦粉、糯米粉……

母亲的记忆力总是那么好。她随便就能讲出,哪个坛子里储的是什么,哪个罐子里藏的是什么。日子过得清贫,可是母亲心里有一本账,什么季节该晒什么,什么季节该吃什么,母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对于一个农家妇女来讲,还有什么东西能比这些干菜更珍贵呢?

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从一个高高的瓦罐里取出一木升子红薯丝儿。乡下人家,几乎家家都有一个这样的木升子。一木升子装大米,刚好两斤。有时候,家里的米缸里见了底,只好找隔壁邻居借一升。借过来的时候,大米装得平平的,还回去的时候,母亲总是将它堆得满满的。借回来的大米,总是要省着点吃,比如说,熬一大锅粥。清水煮白粥,吃了不觉饱,走起路来,两腿发软,两眼老冒金光。不到饭点儿,我们便要嚷嚷:“娘,我的肚子饿了。”母亲帮我们紧紧裤腰带,说:“等一下,娘就给你们做饭去。”母亲生起火,淘好两三把米,将从楼顶瓦罐里取出来的红薯丝一并放了进去。咕噜噜,不到一会儿,粥的清香、红薯丝的清香,便冒了出来。我们在灶台边,敲着碗筷,流着哈喇子。

土豆新挖出来,堆了满满一屋子,短期内吃不完,母亲就把它晒成土豆干儿。

母亲把洗净的土豆放进大铁锅里,舀满水。父亲坐在灶门前生火。父亲是个教书匠,也是个烧火的好手。父亲在灶膛里架起木柴,熊熊的烈火烧得“呼哧哧”作响。锅里的土豆开始躁动起来,不断传来“汩汩汩”的声音。这声音,似乎是啜泣,又似乎是期盼。乡下的土豆,想必是知道它们终究会有这一天,会被滚烫的开水煮熟,然后被剥皮,切成片,晾在竹匾里,等着那火一样的日头晒过来;它们还知道,晒成土豆干儿后,在瓦罐里,它们可以待上一整年,自己的生命又多了十二个月。

母亲把刀磨了又磨,把案板洗了又洗,把竹匾擦了又擦。我们也不能闲着,洗净小手剥煮好的土豆的皮。薄薄的一层土豆皮儿,像是土豆穿的那件外套。只是,土豆大概和我们一样穷酸,衣服也没几件。轻轻一掀,土豆光滑的肚子和胖乎乎的背便露了出来。

母亲刀工娴熟,切的土豆片厚薄均匀,从不碎块儿。我们将母亲切好的土豆片一块块整齐地摆在竹匾上,就等着太阳爬上山来。

大概半天工夫,土豆片儿在竹匾上便开始蜷缩、变小、变薄。母亲带着我们,将它们一个个翻了个身。母亲说:“我们的日子何时能翻身啊?”那时,我还不懂母亲这句话的意思。自从与爷爷他们分家后,我们兄弟三人便像赶趟儿一样来到这个寒酸贫穷的家里。父亲一个月的工资才几块钱,母亲除了忙家里的事,还承担着所有田里地里的活儿。母亲生大弟的头两个小时,还在地里挖土豆。挖着挖着,她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就加快动作,挖满一担土豆,挑着便急匆匆地往家赶。回到家中,把扁担撂下,母亲这才发现,裤子已被鲜血染红,赶紧喊隔壁婶子来帮忙。婶子一锅水刚烧好,瘦得皮包骨头的大弟便哭哭啼啼地降临了。

大概两到三天,土豆干儿便晒好了,金黄、坚硬,在阳光底下,如一块金灿灿的玉。

土豆干儿烧肉,是最好吃的一道菜。上初中时,学校蒸饭,我经常在饭盒里蒸上几块,只要加点猪油,放点盐,吃起来,便像是在吃肉。

除了土豆干,母亲还要晒干豆角、萝卜丝、辣椒干,母亲亲手晒的这些干菜,大都保持着原本的色泽,捧在手里,能发出“铮铮”的金属响声。新鲜蔬菜还没出来,这些干菜便成了餐桌上的佳肴。干豆角烧肉、萝卜丝烧鱼,哪怕是一碗辣椒干,都是味道奇佳,让人垂涎三尺。我有段时间生病,吃什么都不香,母亲就每顿给我做一海碗辣椒干,满满的一大碗辣椒干吃下去,吃得满口生津,满头大汗。那一直高烧不下的体温,也便随之降了下来。

我最喜欢的,还是母亲晒的红薯干。那是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美食。

对于做红薯干的红薯,母亲精挑细选,一定要红心的,歪瓜裂枣的、有伤口的、个头太大或太小的都不行。那股认真劲儿,比给我们兄弟几个挑媳妇还要细致。

挑好的红心薯洗净、削皮,放进大铁锅里。父亲已经将土灶里弄得火苗腾腾直窜。母亲说:“火苗笑,客人到。儿子,你听听,这火苗笑得多好!”

过了一会儿,红薯熟透了。母亲一边哼着歌,一边将红薯捞起来,沥干水,放在竹匾里,趁热用铲子将红薯碾成糊儿。那时候,母亲的眼睛,清澈明亮,像是珍珠里镶着一颗黑葡萄。我总在想,我的父亲肯定是被我母亲那一双大眼睛给迷倒的。前些年,母亲的眼睛受眼疾困扰,因为没能得到及时治疗,瞎了一只。现在,她仅剩的一只眼睛,也只有一丝微弱的光芒。看着母亲那凹陷、发灰、无神的眼珠,我总觉得那不是我的母亲,那眼睛不是我母亲的眼睛。

灯光下,母亲将碾好的红薯泥里撒上黑芝麻。一粒粒干净的黑芝麻,撒在红红的红薯泥上,就像是火烧云里飞过的一群大雁;母亲又均匀地撒上一层白糖,那些晶莹的白糖,像是夜晚的天空里眨着眼睛的星星。

和好的红薯泥,先切成块儿,再切成片,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晾着,待半干半湿时,再收起来,切成条,然后再晒。晒干后,用透明塑料袋封好,装进瓦罐里,等快过年时,用铁锅炒好,嘎嘣脆,又香又甜,好吃得不得了。客人来时,抓一些放在果盘里;上学时,偷一把装在口袋里;嘴馋的时候,嚼几根儿;跟同学闹矛盾,想要重归于好时,塞一把母亲炒的红薯干,他就立马转怒为喜,“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前几年,母亲的眼疾没这么厉害的时候,总会在我回家前做豆粑干儿。她用糯米、大米、小麦、高粱、大豆、芝麻、绿豆做原料,用石磨磨成粉,调成浆,一锅一锅烫出来,然后切成丝儿,晒成干儿。晒好的豆粑干儿塞满了我的行李箱。每天下班后,我便烧一锅开水,抓上两把豆粑干儿,打一个鸡蛋,放点葱、姜、大蒜,几分钟,便是一顿美味佳肴。

可是,母亲现在正在一家洗脚城里做着清洁工,每天给那些摇摇晃晃、进进出出的人们收拾着,打扫着,只怕再也没有时间给我做豆粑干儿了吧?

那些乡下的坛坛罐罐呢?那些如玉、如金属一般的干菜呢?都没有了。没有的,还有我的故乡,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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